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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世间之一

    不知道是哪里传过来的坊间偏方,说体弱的孩子,若是从小多和野物亲近,身体会渐渐强壮起来。

    这话听着莫名其妙,没头没脑,但是当时祝二少爷不过四五岁,连窗户外头早春的凉风都受不住,祝大奶奶病急乱投医,也不知道是听信了哪位嬷嬷的随口这么一说,当天就叫小厮从外头拎了一只小兔子回来。

    祝大奶奶想得很周到,若是养狗,小狗崽子力气大,又喜欢动嘴,要是一不小心把娇弱的祝二少爷冲撞到了,得不偿失;

    若是养猫,猫咪倒是有温顺的,但猫爪子实在锋利,粗布的衣裳都是一爪一个口子,她实在没必要拿自家金贵的儿子去尝试;

    若是养兔子,兔子只在笼子里,不叫不闹,有吃有喝长得可快了,每日让孩子隔着笼子看看,也算是亲近了,不正好能满足偏方的要求吗?

    祝二少爷每日待在自家的小院里喝着苦涩的汤药,往外头动动腿脚都有一揽子小厮跪在跟前求他不要乱跑。

    为了打发时间,祝家早早请了西席,向他传授四书五经,祝二少爷小小年纪,日子过得和老学究一样毫无乐趣,冷不丁得了只毛色全白的小兔子,当即喜笑颜开,在院子角落里专门搭了棚子,用来放兔子笼,每日定时定点,都要去喂食喂水。

    祝二奶奶看着孩子脸上带了笑,自己也笑开了花。

    不管这偏方是否管用,她都觉得这兔子没养错。

    兔子倒是没有养错,只是养宠物这事儿,也是奇了怪了。

    外头养兔子的农夫们都说兔子好养得很,有吃有喝,一个月下一次崽,有时候下崽速度太快,还要分笼隔开养,缓缓生计。

    结果畅春院里的兔子,送进去时活蹦乱跳的,每日也按时喂养有吃有喝,结果过了没个三五天,小厮惯常去打扫兔笼,打开笼子一看:

    兔子不知怎么回事,直挺挺卧倒在木架子上;

    伸手一摸,毛乎乎的小身子都硬了。

    养兔子的仆役立刻知道大事不好,抱着兔子的尸身就跑到了祝大奶奶的院子里。

    祝大奶奶看着兔子僵硬的尸体,半晌都说不上话来。

    样了兔子以来,祝二少爷这几日好不容易多了些笑模样。

    要是那孩子下学回来看到自己养的兔子没了,心神震荡,怕是后头又要卧病。

    祝大奶奶隔着帕子摸了摸兔子发僵的尸身,心里暗暗压下一口气,

    好在这兔子不过是最常见的白兔,一个月出头的仔兔,从头到尾白乎乎圆滚滚一个,当时母兔子下了一窝,不仔细看,每个都是这样圆滚滚白乎乎的样子。

    祝大奶奶直接吩咐手下的管事,去市场上再买了一窝差不多时间的仔兔回来,留一个差不多的放到畅春院去,剩下的一窝都找个地方养好了,后头不知道还会不会用上。

    至于这第一只兔子的尸身……

    祝大奶奶扶着额头遮了眼睛。

    也不知道这小兔子是怎么死掉的,兔笼子网眼儿密集得很,找的也是有喂兔子经验的小厮,可是也不知道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是有其他的东西跑进去把兔子给吓到了,原本圆滚滚毛茸茸的兔子死掉了,就成了长条的、僵硬的一块,眼睛半睁,原本红润清澈的眼睛浑浊成了一片,三瓣嘴巴微张,小小的牙齿都露了出来,嘴角一缕血迹——祝大奶奶从来都不是忌讳生死的人,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到这兔子,就觉得心里头直抽抽,太阳穴也一个劲儿的乱跳,总之是不敢再看的。

    “把这个处理了吧。我不想再看见它。”

    祝大奶奶用手遮住了视线,冷淡的下达了命令:“还有,今天兔子的事情就不要告诉二少爷了。园子里的兔子就是当初送给他的那一只,一直养得好好的——这个应该不用我教你们了吧!”

    喂兔子的小厮没有受到责难,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跪在地上连声道是。

    “兔子没养好,该罚,但这次你知道第一时间通知我,也挺机灵的,功过相抵,这次就算了。以后要是园子里的兔子还有什么不好……后头一窝兔子也是你照顾,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吗?”

    祝大奶奶坐在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平缓的声音,偏偏一字一顿似乎都有千钧重,压得养兔子的小厮胆战心惊。

    “清楚清楚!奴才知道怎么做的!”

    小厮忙不迭地点头,头也不敢抬。

    祝大奶奶原本还想多叮嘱几句话,可惜目光一个转移就能看到地上那个白毛毛的一条,心里瞬间也不得劲儿了,只能草草道了一句:“退下吧,以后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了,你直接告诉大嬷嬷即可,你们自行处理!”

    后头的大嬷嬷也是觉得这尸体晦气,上前一步,拎起兔子耳朵,踢了一脚地上还不知道动作的小厮,麻利道:“走吧!二少爷马上下课了,后头还有好些事情要忙呢!”

    小厮一个激灵几乎要跳起来。

    他终于是机灵了一回,从大嬷嬷手上几乎是直接将兔子尸体抢了过去,脸上露出个讨好的笑,便跟着大嬷嬷,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临近中午,大嬷嬷才回了祝大奶奶的小院。

    祝大奶奶怕祝二少爷午间下课,去看了兔子发现端倪,因而早掐着时间将祝二少爷请了过来,娘两个靠在榻上正说着小话。

    等大嬷嬷不引人注意的进了小院,穿过几扇门,再回到了祝大奶奶的身后,祝大奶奶看她神色,就知道事情办妥了。

    她心里一口憋闷的气这才终于喘息出去。

    祝大奶奶面上神情未变,轻柔擦了擦手心,又慈母心肠地嘱咐了祝二少爷年纪还小,念书紧着些眼睛,夜里就别点灯看书了,早些歇息,保重身体——这样零零碎碎又耽误了一盏茶功夫,才把祝景明放回了畅春院。

    祝二少爷回了园子,果然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兔子。

    兔笼子每天都被小厮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边是干草,零散的放了些做零嘴的菜叶子,还有个小瓷碗专门用来放烧开的凉水;

    另一边是祝二少爷心血来潮自己要求布置的小窝,用剪碎的布料构成,暖暖和和得放在笼子的角落里,虽说小厮已经说过,兔子不需要这个,笼子下头是竹子编制的底座,通风透气,兔子一趴就能睡得很舒服——小窝布置好之后,仔兔果然很少进去睡觉,但祝二少爷依旧觉得兔笼里该有一个专门用来休息的地方,因此小窝一直放在里头。

    这天祝少爷进了兔舍,倒是惊奇地发现,往日里总是不趴窝的小兔子,今天竟然很乖巧地待在那个小窝里,脑袋朝着笼子角,露出圆滚滚一个屁股,还有短短一截小尾巴对着他。

    “来福,你看,兔子进窝了!”

    小少爷蹲在兔笼子旁边,看着趴窝的小兔子,喜不自禁。

    养兔子的小厮,来福也蹲在一边,面色还有些发白,却已经满脸堆笑地迎合上主子的话,道:“可不是,想来是兔子前头几天熟悉环境呢,现在知道这窝的好了,自然就晓得进去了!”

    祝二少爷为兔子进了窝而快活,又看了干草和凉水,一如既往供应充足,心里头便充满了满足感。

    他一点也没有发现不对,照常问了每天都会问的问题:“兔子今天吃喝怎么样?”

    来福心里头捏了把冷汗,便像昨天前天一样地回答,只说兔子机灵活泼,用草用水麻利得很,没有半点不对。

    “它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祝二少爷看着兔子白乎乎的毛屁股,短短的小手捧着圆乎乎的小脸蛋,眼睛里带上了期盼。

    “兔子长得快极了,这一只,再过三四个月就能生小兔子了!”

    来福擦着额头,有问必答。

    “这么快啊……”

    见小少爷完全没有发现不对,来福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渐渐落地,嘴上心里瞬间活泛许多,说起话来也流畅起来,附和着道:“兔子长得比人可快多了,再过一年,二少爷要是想,怕是咱们畅春院里都有这只兔子的曾曾曾孙了。”

    “那我得为他找个做伴儿的。”

    “少爷要是乐意,时候到了,我领您去市场上,给这兔子挑一个毛色顺滑的如意郎君。”

    祝二少爷自然是连连答应。

    他站在笼子外,看着里头活泼健康的小兔子,想着这只兔子以后顺利长大,生出好多好多小兔子,脸上不知不觉就带上了笑容来。

    他看着兔子好好的,吃得好喝的好睡得好,就像他也能过得那么好一样。

    祝二少爷就这样把兔子坚持着养了下去。

    说来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偏方真的管用。

    一日接一日,小少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身子竟然真的有些好转了。

    等那年入了秋,请来的西席说是家里有点事,告假三日,祝府停课三天。

    就这三天,就停出了意外来。

    这天对来福本来十分稀松平常,早上打扫兔笼,兔舍门一开,笼子里头已经长成的兔子直挺挺倒在地上,上前去一摸,果然又硬了身子。

    这事儿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可把来福吓了个够呛,去祝大奶奶那里求了对策才保住了自己的这份差事;

    后来同样的事情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来福一开始也是惴惴不安:

    明明找外头养兔子的师傅请教过了几百遍的窍门儿,就笼子里头一只兔子,从来不敢偷懒,早晚不歇地侍候着,没断过粮,没少过水,也从来没有喂过不干不净的东西,怎么就是一只接一只地死,连一只都长不成呢?

    他还借口兔子长大要地方伸展,换过笼子换过窝,甚至自己几天没合眼地在笼子边看守着,可就是这样的严防死守,他还是看着兔子就那样莫名其妙痛叫几声,身子不自然地抽搐着,然后脖子向后耷拉,眼睛半睁半合,嘴巴里渐渐流出血迹,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后院儿角落处养了一窝同年月生的兔子,照料的粗放,每日两把草,一罐子水,兔笼子不想起来都懒得冲洗,有时候怕味道大了冲撞到了主子,他才会拿草木灰掩盖一下;

    ——可就是这种粗放的喂养方式,后院的兔子不过死了一只,活了六只兔子,活下来的每一只都长得筋肉饱满、毛光水滑。

    当然,即便是这活下来的六只兔子,也在送到畅春院后,一只接一只地死去了。

    有时候来福越想越是害怕,猜测着畅春院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然怎么连主子到畜生,全都病歪歪的。

    可定下这园子的时候,祝家二老早就请了道士和尚一起到家里看过风水。

    所有的园子都看遍了,佛门道家两位大师一致指了畅春院,说这院子落坐在清沙河水脉上,只要清沙河不枯竭,就会有生气源源不绝,滋润里头主人的身体。

    两家大师发话,来福自然不敢说畅春院有什么不好。

    话说回这天,来福把死兔子从笼子里拿出来,心里头叹了口气,他记得后院也只剩下两只兔子了,好在还有得换,他拎起兔子耳朵,就准备悄悄到后院,再去换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回来。

    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么巧。

    他在后院角落里刚刚挑好一只兔子,抱着活兔子走出来时,就碰上了恰巧从祝大奶奶那里回来的祝二少爷。

    祝二少爷今天无需上课,早上用了早膳就被祝大奶奶拉着,说现在天气还好,要不要出去转一转买点东西。

    一通母子间的情感交流完毕,他慢悠悠回来的路上,就见到旁边一个荒废的小院子门被打开,养兔子的小厮来福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只兔子,脚边还带着泥土的痕迹。

    来福一惊,惊完立刻傻了眼。

    他成天到晚和园子里的兔子打交道,哪里知道祝二少爷哪天上课不上课?

    真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碰到主子。

    于是顺理成章的,祝二少爷停下脚步,试探着进了那座荒废的小院。

    个头小小的祝二少爷站在园子角落,看到了墙角那个简陋的兔笼,笼子里头一只眼睛红红的兔子,不细看和来福手上抱着的那只一个样。

    兔笼旁边还有泥土翻动过的痕迹,挖开一看,里头是一只刚死没多久的兔子,身子僵硬,眼睛浑浊。

    在这个坑洞旁边再顺着痕迹挖一挖,原来旁边还有四五个坑,里头都是不久前掩埋的、腐烂到一半的仔兔。

    土坑里的小兔子,原来顺白柔软的皮毛和泥土混在一起,撕裂处可以看到肥白的蛆虫在里头蠕动,与此同时,属于死亡的恶臭不断传来——祝二少爷看着这些黑黑红红又透着肮脏的白的尸骸,脸颊上一丝血色也无。

    来福跪在一旁,下意识去扯动祝二少爷的裤脚,想要为自己求情。

    祝二少爷看着自己脚下跪伏的侍从,苍白的嘴唇开合,话未出口,一口鲜血先吐了出来。

    那一天,祝二少爷直接病倒,卧床不起。

    祝家找来无数名医相看,都说是药石罔顾,可以直接准备后事。

    祝大奶奶在他床头红着眼睛垂泪不止,气急了也会骂他,逼问道:“那不过是几只畜生,你要为了几只畜生抛下爹娘不管吗?”

    祝景明躺在床上,几日连呕带吐,几乎要断了水米,这会儿连流眼泪的力气也无。

    他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眼神空荡荡的。

    “娘,我以为,我养的兔子活得好好的。”

    “你要是喜欢兔子,咱们找个庄子,专门为你养兔子,你什么时候想了,就送你过去住上几天,你要的,爹娘都会满足你,做什么要糟践自己的身子?”

    祝大奶奶手上端着一碗白米粥,也不知道是在火上熬煮了多久,所有的米粒都煮得完全散开,米汤也稠稠的,这样的一勺子米粥下去,直接会顺着人的口舌流到嗓子眼儿,吞咽都无需费力气。

    可就是这一小碗白米粥,祝大奶奶喂了半天,也不过下去了小半碗,下去的那小半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吐出来。

    祝大奶奶连眼白都布满了血丝,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是她不惑之年才求来的孩子,天资聪慧,善良知礼,明明才六岁,怎么突然就走到了这一步?

    “娘,可是我想要的,只有那一只兔子。”

    “娘都给你换了好多只兔子了,你不是也没看出来吗?只要你心里过得去……”祝大奶奶眼睛里又流出泪来,“娘给你买好多只一样的兔子好不好?”

    “我没想到它会死……”

    “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是来福没有照顾好,娘会狠狠处置他的!”

    祝大奶奶胸口憋着气,气得咬牙切齿。

    “可是它还好小……”

    “就是小才身子弱,不好养活。”

    “我也是这样吗?”

    祝大奶奶搅拌着米粥的手就顿住了,张张嘴,竟然有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问了来福,谁都不知道兔子是怎么死掉的,就是莫名其妙,倒在地上……”年幼的祝二少爷眼睛里参杂着恐惧和单纯的不解,他问娘亲:“我是不是,也会这样?”

    这话简直是在剜祝大奶奶的心。

    她放下汤匙,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可泪水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淌。

    她放下碗,靠过去抱住床上小小一个的孩子,竭力安抚道:“不会的,不会的!兔子又不会说话,它难受了不舒服了,也不会说,所以咱们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它,等注意到不好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你打小就聪明,能说会道的,你要是有不舒服,就和娘说,娘去找最厉害的大夫来给你看病,咱们早些吃药,早些好!娘的景明总有一天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娘……”

    再多的疼爱关怀倾注,祝二少爷还是在这几日的时间里迅速的消瘦下去,一把小身子骨抱在怀里都有些硌手了。

    他被按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自己却四肢冰凉,说话时嘴里都冒不出一丝热气,他认真地问道:“可是大夫都说治不好我了……”

    “那是那些大夫医术不精!后头还有更好的大夫,爹和娘会找到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

    “要是治不好呢?”

    祝大奶奶抽动的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慈爱的微笑来,轻声地安抚道:“怎么会治不好呢?”

    祝二少爷就又问道:“兔子……怎么会死呢?”

    祝大奶奶身子一僵,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早知道自己的孩子聪明,可却不知道他聪慧敏感到这个地步。

    若是这样,她宁愿他愚笨些,单纯些,想的事情也少些,心里或许也会松快些。

    祝景明躺在母亲怀里,看着窗户外头透进来的黯淡的天光。

    他这几日总是想到坑洞里那一排兔子的尸骸。

    从小到大、整整齐齐、安安静静摆在他面前的尸骸。

    想得久了,他竟然有些怀疑,自己每日下课去看的,笼子里那只鲜活的兔子的留影,到底是真是假?

    活着时候那么可爱的小东西,死去之后也只能与泥土混做一堆。

    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的东西。

    窗户外头的天光照射在桌案上,案上的铜镜受了光,亮得有些晃眼,他看过去,就见镜子里模模糊糊映照着床边康健的母亲和虚弱的他——他看着这些,越发觉得自己也像是养在笼子里的兔子,小小一个,活得艰难,死得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