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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渡口三返

    再说独身滞留芒县的纪维,在诺大的芒县内仍然居无定所,身上携着三十两银子,也是轻易不敢漏财。这几日心理受挫,身体憔悴,需要缓过这股劲,好生休养些日子才有精神气北上紫鹿府。前程茫茫,路途未卜,等待他的困难险阻未曾思量,纪维明白,那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人生难得半日闲,尽管清晨的芒县被初冬的迷雾笼罩,然后坊市已开始营业,小贩店家的叫卖声,吆喝声渐渐清脆起来。纪维要做的是,趁着浓雾弥漫,还未散去前,到集市上买点东西装扮自己,一来彻底撇清邋遢落魄的模样,二来稍稍伪装一下,掩人耳目。

    顺利在地市买了顶低沿斗笠,纪维又到成衣铺匆匆买了件长衫裹上,后配了双合脚的布鞋。如此一装扮,倒跟之前像换了个人,虽不能以真面目示众,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再那么碍眼惹人注意了,纪维心里踏实很多。

    此地不宜久留,恐生事端,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的离开芒县,去往紫鹿府,纪维在心里暗想,盘算着北上的路线。

    找个偏僻的清净客栈,纪维简单吃了些馒头小菜,看着窗外芒茅的河水发呆。这时候他还在筹划出城之路。走官道肯定不合适,毕竟大路要道经常会遭遇官差盘查身份,属实危险,不妥。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想到不久前为了寻找古隽眉下落,曾经去过清冽江畔的船务码头,兴许乘船走水路北上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好办法。

    打定主意,纪维起身叫店家准备一布袋的干粮,付了银子后立刻前往码头。

    隆冬时节,江面出奇的平静,没有狂风骇浪,晨雾消散殆尽,熟悉的码头渐渐清晰,热闹的场景映入眼帘,脚夫力夫肩挑背扛在搬运货物,天气转冷,他们却穿着脏旧的粗麻汗衫,码头热闹的背后透露出下等苦力生活的艰辛与凄凉。而此时纪维的视线却被锁在一队差役身上。

    说来漕运码头有兵差也属正常,码头船运都归舶务司管辖,派兵丁维持秩序合情合理。但是这些差役让纪维惊出冷汗,倒吸凉气,大气不敢出一分。他出行如此谨慎悄密,可不想遇到差役的巡查盘问,在他看来,自己命中的大劫就是和恶差相斗中死里逃生的,小心驶得万年船,能避开官兵视线最好,正面相对自己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轻松过关。纪维心里犯怵,没有太多的思量,他决定折返回那家小店,从长计议。

    回小栈歇息到傍晚,纪维考虑再三,趁着天黑的功夫,或许渡口的兵丁打道回府,自己有很大机会越过这道关登船。事不宜迟,纪维咬咬牙,再次出发了,这次他套上白日买来的厚披风,将自己包裹得更加严实,关键时刻,没有什么比隐藏好自己的面目更为重要。

    临夜出走是需要壮着胆子的。此时的渡口船只寥寥,零星的灯火映射江面,泛出波光粼粼,冷风嗖嗖袭来,让人寒栗。素衣夜行,心中些许忐忑,就不知这过江的渡船还做不做生意。

    冰冷的江风如碎刀片一样肆虐,席卷着寒气扑面而来,码头格外凄冷,远远望去,白日络绎的商船和过客脚夫均已不见身影,只有如豆的航灯斑斓点缀着夜幕,高耸的木杆上悬挂一面三角黑旗,嵌着“芒渡”两个镶边黄字,原来这个又是行船渡口又是货运码头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官方的名字。这让纪维想到另外一个招牌显眼的地方,芒邑驿站,那个她起死回生的福地,只希望这个渡口也是一块祥瑞宝地,化险为夷,安稳渡过。

    这时候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铃铛响声打破了静谧的气氛,忽而又是急促的马蹄音踏碎了纪维的清心冥想。

    纪维闻声自是大惊,眉头一颤,不自觉向路边望去,两匹并驾的矮脚黑马踏步而来,喷着粗气。何人夜间驱车赶路,还是朝码头驰来,纪维很是困惑。

    马车果然到了码头停了下来,纪维赶紧找了个石柱,躲在后面隐藏下来。马车上缓缓下来一长须老者,穿着墨色缎子长袍,头戴硬脚幞头,一副商贾模样。红蓬马车后面跟着一辆平板车,四个素衣伙计拉着推着,上面空空如也。长袍老者扶了扶帽子,望向江边渡口的条石带桥,后带着几名伙计慢慢朝江边走来。在灯火的映衬下,几人模样逐渐清晰。阴暗中的纪维瞥见老者样貌,为之一惊,他已然认出来人正是言枫公子的义父,鸿升米铺的掌柜,申甫远大善人。

    纪维此时还不知该以何面目来面对申老板,卑微的自尊让他内心焦灼。认或不认,见或不见,进退两难。

    “老爷,石柱后面有人在那里!”忽然一个伙计掌着灯笼,好奇地走过来一看究竟。

    纪维眼看被人发现,只好转过身,低头朝一旁走去,可是路口已经被来人和马车堵住,纪维有意压了压斗笠,硬着头皮朝对方走去。

    提着灯笼的小伙计举灯一挑,神色慌张对老者轻声说道:“他,他脸上有伤疤,渗人得很!老爷快离这个怪人远点。”说罢急忙闪开身,给纪维腾出路。

    申甫远小声数落了一句:“非礼勿视!切莫搅了人家行路。”申甫远平生乐善好施,正气凛然,行的正坐的端,夜行连牛鬼蛇神都不惧,更别说一个长相行为怪异的路人了。刻意观察凝视只会让人难堪,非君子之道,所以也就很自然侧过身子。

    纪维匆匆步行,与申甫远擦身而过,不敢抬头,急欲离开。

    这种有意躲闪的异常举动还是不自觉吸引了申甫远注意,又不好余光一扫,这一看不打紧,倒让他自己凉气倒吸,这不是纪维小兄弟吗?细细一想,也不奇怪,按言枫所言,纪维悄悄离开驿馆后没了踪迹,想不到临夜在码头遇上,想必是要乘船离开,他会去哪里呢。

    申甫远正思索的功夫,纪维已经走了数米远,他想都没想脱口叫住了他:“这位小兄弟留步。”

    纪维微微闭目,心想还是被大善人认出,只好坦然面对了。于是转身,依旧低头俯身,只是拱手作揖,不发一言。

    申甫远开口道:“你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看我,想必是怕被我认出?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纪维只好压低声音故作深沉,问道:“老爷有何指教。”

    申甫远捋了捋胡须,绕着纪维打量一圈,后直面他缓缓说道:“从你的身形,你的举动,我看的出来,小兄弟很像是我认识的一位后生仔。”

    纪维没有吭声,既不承认也未否认。

    “既然你不愿意回答,老夫不勉强,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河,不必有意避让我。可是小兄弟不知道的是,今日初七,按衙门规矩,客船只进不出,小兄弟今夜是出不了渡口的。”

    申甫远又说道:“小兄弟尚且年轻,遇到人生大起大落也是经历一番惊险磨难。我想,你有你的难处,绝不是为了维护自尊,自私自利,而是想整顿再起,让关心你担忧你的朋友们安心。”

    纪维见申老苦口婆心劝解许多,已经没有什么遮掩身份的必要,于是缓缓抬头,掀开斗笠,露出真容。

    虽然猜出纪维身份,可一见现在的纪维,完全看不出有数月前蓬勃的精神气,憔悴的面庞,依稀的疤痕,申甫远为之惋惜,为之难过。

    纪维终于开口说话:“晚辈愧对申大善人,您曾经还帮过我,实在不该对你隐瞒。”说着,纪维愧疚的深躬行礼,并言道:“烦请您老转告言枫公子还有我的朋友,就说我一切安好,不要把我的狼狈和落魄告诉他们。”

    “小兄弟,你敢面对我,说明你信得过我,你不敢告劳,我也不会多问,不过我有个好消息正好转告你,小兄弟听了会宽慰不少。”申甫远替人分忧也急人之所急,想到了他朋友的下落。

    纪维直起腰来问道:“什么消息?是我朋友的消息吗?”

    “正是!你担心的那位贺佩兰贺姑娘,据枫儿同我所言,并没有被官差抓走,而是被你的义兄楚谦所救,在莽庄休养,你大可放心了。”

    纪维听到这个消息如释重负,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他终于不用背负巨大的思想包袱,可以安心上路了。于是激动地对申甫远说道:“太好了,太好了!佩兰没事我就放心了。多谢申大善人,您对我真是恩同再造,晚辈无以为报。”说着,纪维放下身段,俯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报答申掌柜的方式。

    申甫远连忙示意伙计扶起纪维,说道:“诶,不用行如此大礼,承受不起。好了,不知小兄弟往后有何打算?从军吃粮还是习武学艺?老夫可否帮助一二?”

    纪维坦诚说道:“不要劳烦申掌柜,我有些银子,带了干粮,准备乘船北上紫鹿府谋生计,还没想好做些什么,走一步算一步吧。”

    申甫远说道:“既然这样,老夫也不挽留,想做什么就去吧,你记住,遇到困难和任何不便,都可以回来找我。”

    申甫远知道,纪维心性高,肯定接受不了他赠予的钱财,所以没有做出平日里的散财施恩之举。

    “对了,既然客船今夜不能渡江,申掌柜晚上驾临码头恐怕也是亲力亲为前来接货的,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跟着这趟货船离开呢?”

    申甫远面露难色:“非要走得这么急吗?老夫的确前来接货,可是货船到岸以后要整顿三日才能离开。我看这样,你在我家歇息几日,我安排你去紫鹿府如何?”

    纪维说道:“万分感激申掌柜替我考虑周全,恕晚辈失礼,不便打扰,我的苦衷以后有机会再告知您老,我有安顿的去处,您尽管放心,就此拜别了。”

    此时货船缓缓驶来,申甫远立即吩咐手下接米,也不好再挽留纪维,说道:“去吧,记住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不必拘谨为难。”

    告别申甫远,纪维激动的心无法平静下来。从申甫远口中得知贺佩兰化险为夷,是他多日来收获的最大喜悦,没有什么比减弱愧疚自责感更令人愉快的事,可惜此时他伶仃一人无人分享倾诉,孤独感油然而生,只能叹息一声,前往那家独门小店。

    这一夜,纪维思来想去,真的别无他处了吗。申掌柜是个十足的善人,用心良苦,待他不薄,好言挽留他觉得是自己不识相辜负了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可真的留在了芒县,靠昔日好友接济,投奔熟人,实在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纪维透过这些日子刻骨铭心的经历,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根不断蔓延求生的荆棘,虽有成就,可总是有意无意伤害到身边的朋友、恩人,他不想活在这种阴影之下,离开才是更好的解脱。

    翌日初八,暮色沉沉,茫茫的清冽江面水雾蒙蒙,月影重重倒映在江面之上,寥寥几只小船停留。水光一夜间,只见一艘画舫徐徐飘来,慢慢靠岸,江岸边也是灯火通明,停靠着几艘大大小小的游船和画舫,场景气派非凡。

    未经世面的纪维哪里知道这些游船做的是什么生意,看它们有进有出,且以为是可以航行的商船,故而沿着石阶下坡,来到长桥边一探究竟。

    这些船只都挂着红灯笼,把江面映照得红光通亮,金色的漆廊,粉色的罗幔,白色的纱帐随风飞舞,迷离了纪维的眼眸。琴声渺渺,嬉笑歌声飘荡入耳,这番热闹的画面,恐怕只有京师乐坊才有吧,纪维感慨。

    纪维凑到靠岸的大型画舫前,突然两名身穿软皮甲的壮汉将一个醉酒的男子推出舱外,嘴里骂道:“娘的!没钱还敢来这里逍遥快活,下次打断你的狗腿!”

    那人晃晃悠悠的,下船差点撞到纪维怀中,纪维本能地闪过,不经意瞅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惊愕失色,这不是帮他典当号牌的那位兄台吗,真是凑巧,正欲上前搭讪,不料瞥见其腰间悬挂一物,纪维顿时傻了眼,那坠物不是别的,就是那块碧沛茶庄的号牌!在灯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说来这个宗方确实是不够谨慎的浪荡小人,不知他使得什么阴招从汇宝当铺把金牌弄到手,这会儿别着金牌大摇大摆在船上溜窜玩乐,也不怕歹人惦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

    令纪维不解的疑问实在太多,一来为什么金牌流转在此人手里?二来看他的行为举止,确也与那日的表现大相径庭,纪维隐隐感觉自己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又不敢断定,所以急于上前一问究竟。

    纪维上前,不慌不忙,拱手施礼:“兄台,别来无恙啊,想不到能与你在此遇见,真是有缘。你可认得在下?”

    宗方步伐不稳,晃着脑袋,醉而不倒,呕而不吐,酒气直熏得纪维退让几步。宗方斜着眼眯着纪维,朝前踉跄几步,想必是认出,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慌,忽而佯装镇定,面对纪维开门见山的问话,狡黠地一笑,说道:

    “原来是你呀,怎么,兄台有事找我?”说完打了个酒嗝。

    纪维开始厌恶此人,也看得出来,此人俨然地痞无赖样,那日自己恐怕真是看走了眼,着了小人的道,中了歹人奸计,这家伙阴险狡诈,绕了半天就是骗取了他的金牌,现在趁着他半醉半醒,防备松懈,得想个办法把金牌拿回来才是。

    于是纪维答道:“那日匆匆告别,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宗方毫不遮掩,酒意上头,颇为得意地吹嘘起来:“我嘛,姓宗单名一个方子,在这芒县市井之中,不算响当当一号人物,可也算小有名气,很多街坊都认识我。”

    纪维一听不像假话,暗想:知道名号就好,将来讨债就不怕找不到主了。

    这边宗方也不再搭理,只想甩开纪维,自顾自摸着围栏踏上码头石板,纪维小心翼翼跟了过来。此时两名官差走了过来,吓得纪维连忙背过身躲开他们的视线。

    官差自然不是冲他而来,想必进画舫玩乐的。没想到这一幕被狡猾的宗方看在眼里,先声夺人,发问:

    “我看阁下这么惧怕官府中人,是犯了案子还是惹上官司?”宗方聪明得很,酒醒了些,估摸着对方对他产生了怀疑,不想金牌露馅,随手将金牌插入腰带中,不想被发现。

    宗方见纪维看官兵的眼神躲闪,神色慌张,自以为抓住了纪维的什么把柄。

    宗方明显的藏匿动作纪维怎能看不出?极力平息内心的波澜,从容说道:“额,不,宗兄知道,我初来乍到,非本地之人,担心官爷见我面生,而盘问刁难,谁也不想遇到麻烦惹是生非不是?”

    见宗方打消了疑虑,纪维明白了这小子并非善茬,手段阴险,正面交锋捞不到任何好处。眼下最要紧是如何从此人手中顺利拿回金牌,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撕破脸,毕竟闹出纠纷惊动官府还会惹出祸端。

    纪维灵光一闪,毕恭毕敬说道:“我看宗兄今晚喝得尽兴,独身回家多有不便,小弟遇到了不能撒手不管,不如我送你回府上可好?”

    宗方面露难色,不好回绝,只好拱手谢道:“让兄弟看笑话了,那就劳您大驾送我一程,多谢!”

    纪维心想,拿回金牌不能急于一时,来日方长,现在打草惊蛇只会适得其反,毕竟还没有想好把握十足的良策妙招,金牌先让你这厮替我保管一段时间,知道了你的住处往后我还不好找你?

    这个宗方小人嘴脸,心眼奇多,两人边走边说着客套寒暄之语,口中句句皆仁义道德,却让纪维越来越觉察出他就是口是心非的小人,十足的伪君子。宗方一面揣度着纪维送他回家的用意,防备心很强,到了离自家住处还有一段路程的巷道路口,他停了下来,对纪维客气说道:“多谢兄台送我回来,请留步,穿过这个巷子我就到家了。你看天色已晚,我酒多体乏,实在是没有精力再跟兄台畅聊,也不方便招待。”然后拍拍胸脯一本正经说道:“在下之过,在下之过啊,改天请你喝酒吃饭,改天再叙,改天再叙啊,再会。”

    纪维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接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宗兄不必介怀,有缘再聚。”

    二人心口不一,各自心里打着小九九。宗方慢慢消失在黑呼呼的巷子内,此刻他还在为三言两语轻松甩掉这个冤大头而暗暗得意。

    而纪维,他才不甘心就此作罢,虽然不知道宗方的住处,但是这个人,他算看清了底细。在没有强大自己之前,轻举妄动是一件愚蠢的事,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宗方这个小人一时难以对付,看来离开芒县前,拿回金牌是他要办的头等大事,决不能让这个小人得逞,逍遥在外,纪维暗暗发誓。

    三番五次渡不了江,或许是天意弄人吧,未必是一件坏事。躺在小栈的客房床上,纪维想着,芒渡码头让他遇到申甫远,知道了贺佩兰的下落,又碰见宗方,“碧沛茶庄”号牌再现,也看清宗方真实面目。兴许,上苍有意安排,将他留于此地,做该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