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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毒,暗信

    天边翻出一抹凄惨的鱼肚白,被冷灰色包围着。

    微亮的天光蒙在密林上,杂草丛生、枝蔓张扬,翠绿色的树枝在死寂中显得诡异。

    没有动物。

    没有活物。

    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像是被沉默拖入了宁静的深渊。

    那是一队急促脚步,只有十几个人,一个个神色紧张,抿紧了嘴唇,下颔紧绷有着斧凿般生硬的线条,腰间佩刀。

    背纹恶狼的牌子起伏着。

    为首的叶大夫小心地拨开草丛,前面豁然开朗,送出一片空地过来,被纠缠的树木包围着。

    金翁标记的地方就是这里。

    颓败的景象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他们的心脏。

    将近十具黑甲的尸体散落在空地中间,他们睁大了双眼,从中投射出一种惶恐、欣喜、不甘的光芒,眼球中黑色的色彩几乎被洗净。

    所有的尸体都残破不堪,要么是缺少胳膊,要么是腹部开了个大孔,那些缺失的肢体不见了踪影,像是被这些神机卫遗忘在某个地方。黑红色的血迹冲破了铠甲和创口,变成一片腥臭的污渍。

    一张张脸上,挂着纯净的微笑。

    纯净得诡异。

    一队不良人打了个寒颤。

    此刻,场中间的那个苍白青年缓缓站起身来,金翅的大鸟站在他身后的树枝上歪着头打哈欠。

    叶大夫上前一步:“大人!”

    黑衣青年蹙起眉头沉思着,掏出来一张白色的手绢擦擦手上凝固难闻的血迹,上面还隐隐传来死人肌肤上冰冷的触觉,但是他不以为意,冷静得像是个仵作。

    他低声说:“最最致命的是创口。这些剑伤刀伤一下子要了他们的小命。”

    叶大夫低头看,每个黑甲的身体上都有明显刀伤,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完全没有留力:“是冲着杀人来的。”

    苏兰旌点头:“但是……不止如此。”他用脚踢开身前的尸体的鞋子,用短利的薄刃划开死者的裤脚,那裤脚原来被血流和汗水黏住了。

    那里露出来尸体僵直的小腿,上面有两个隔得很近而且很小的孔洞,扎进肌肉里面。

    叶大夫凝视了一会儿:“这是……蛇?”

    “是蛇这类动物的可能性比较大,”苏兰旌说,“这是我看的第三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小孔,我估计剩下的人也一样。”

    “这些神机卫都被蛇咬过?”叶大夫低声说,他划开另外一个人的裤脚,腿上面没有小孔,但是有两个浅浅的印子留在左胳膊上,“这太奇怪了……第一,神机卫警觉非凡,一个两个被蛇咬还说的过去,但是这全都被咬了,实在是……诡异;第二,这里环境特殊,根本就没有活物,别说蛇了,虫子都没看见过一只!——哪里来的蛇?”

    苏兰旌点头,翻过来一具尸体。

    那个死尸乖乖地任他摆弄,但身子虽然翻过去,脑袋却还是偏着,似乎在用余光偷窥着两个不良人,暗含讥笑,嘴角勾起。

    叶大夫打了个冷颤。

    但是青年却毫不在意,伸手在尸体上翻弄,时不时捏捏尸体的各处肌肉。

    叶大夫这才记起来自己这个年轻上司不但是最受重用的指挥者,更是不良人最优秀的仵作之一,素日里没有任务就混迹在衙门里同尸体共舞,以破解悬案为乐,想必他对死人比对活人更加亲切。

    苏兰旌顿了顿:“其实最最可疑的是死亡地点。”

    “这里?”叶大夫四望一眼,人迹罕至,没有动物,就连猎人也不肯涉足此处。

    “这里虽然偏远,但是已经算是出了天炉山了。”苏兰旌说,“在我们所有的调动里,“这些神机卫是先锋的一批,根据神机府的资料率先勘探,物资充足;曾元带领的朱雀监只比我们来得没早多久,甚至都没开始进入——这些神机卫理论上来讲应该呆在天炉山的营地当中,为什么会只有这么几个人往外跑呢?”

    “不是物资的原因,难道是消息?”叶大夫推测。

    苏兰旌颔首:“也只有这一种解释,那么是什么消息——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些人往外逃窜呢?从尸体的肌肉僵硬程度来看,在死前,他们经历过长时间不停歇的奔波,这一点从周围的痕迹上也能看出来。”

    周围树木和杂草成片纠缠,但是沿着天炉山山口的方向上有一道被明显踩踏的痕迹,应该就是这些神机卫来时留下的。

    苏兰旌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们。”

    周围的不良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茫茫黑夜。

    死寂无声。

    没有活物的森林。

    在慌乱的脚步后面却有一道影子在无声地狞笑着,紧追不舍。

    想想自己身后跟着两道阴冷的目光都不免汗毛倒竖。

    叶大夫强自镇定下来,整理着错综复杂的线索:“难道是有人在营地埋伏了神机卫,配合着毒蛇撕咬,而这几个人侥幸逃脱,慌忙出逃,身后是袭击者在追击?——我们到现在也没有收到里面的神机卫的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

    这个推断算不上出乎意料,但是胜在合理地囊括了所有的线索。

    不良人们听了默默地点头。

    但是蹲在地上的苏兰旌不发一言,他专注于手中的薄刃。

    那是极利的小巧凶器,精致如纸的刀刃闪着寒光,跟随苏兰旌很多年,能够轻而易举地剖开血肉、剔除筋骨,无论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

    苏兰旌把死者的衣服和酒筒等等杂物清理干净,薄刃在手里灵巧地闪动,慢慢地没入血肉,立在两个小孔一边,然后像是推磨一样旋转起来,形成一个锥形,把两个小孔绕在中间。

    轻轻一撬,那锥形的血肉就凸出来。

    仵作拿过来地上的酒筒,一打开一阵浓郁的酒香传来,只还有一点酒底儿了,他倒了五六滴在一个碗状小盖上,然后把带着两个小孔的血肉挑出来泡在里面,用力碾了几下。

    那团肉在众人感到恶心的视线中变成碎末,可以依稀看到两个小孔的咬合处黑色的侧面。

    借着烈酒萃取了一会儿,仵作把那变色的酒液倒进一个小瓶里,两三滴的样子,漂浮着颗粒。

    苏兰旌擦擦额头的汗水,这才得了空:“你说的有一些道理。但是你忘了一件事。”他从身后掏出来一个竹筒:“蛇的威胁对这些江湖高手虽然有一定威慑力,但是作用有限,那么……如果要消灭两支神机令、两支神机卫,恐怕只有军队才能做到吧?”

    众人一愣。

    的确,神机府的这两对人,从数量上和质量上都是顶尖的。既有团队的配合,单打独斗又都堪称好手,要想吃掉这样一个营地,没有绝对的实力压制,又怎么能做到呢?似乎也只有军队有这种可能性。

    但是假如情况果真如此,这件事的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一支庞大的军队全灭朝廷的队伍,这不是铤而走险的夺宝,而是明目张胆地造反。

    叶大夫变了脸色:“我马上禀报京里!”

    “不。”苏兰旌打量着竹筒里的东西,轻声说,“这只能证明你的猜想是错误的。一支军队过境,不管怎么伪装、打散,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异常。”

    他指指周围的尸体:“造成这些尸体死亡的,也不是军队的密集的打击,而更像是江湖人自己的‘狭路相逢,一刀毙命’。这说明,我们的对手不是军队,但是这里面别有隐情。”

    叶大夫按捺住了看他的动作。

    苏兰旌把那个东西从竹筒里倒出来。灰色的身子,长长的尾巴,尖嘴小眼——一只灰老鼠。

    青年捏住了它的尾巴不让跑,微微解释:“用来试毒的老鼠。”

    他打开盛着萃取液的小瓶子,把那两滴液体倒出来,倒在老鼠的嘴里。

    那只可怜的老鼠一靠近那液体就吱吱乱叫,拼了命地想逃跑,吓得浑身抽搐起来,但是青年的手指坚决得像是两道钳子,不允许它逃脱。

    滴。

    滴。

    老鼠咽下了液体,反而平静下来。

    苏兰旌把老鼠放在地上。

    灰色的老鼠老实地趴在地上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小眼睛中也有一些意外,长尾轻轻扫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老鼠惨死,但是半天时间过去了,老鼠还是畏怯地站在那里,不时转转脑袋打量着四周,完全没有任何中毒的样子。

    所有人都沉默着。苏兰旌眼神松动了一下,有些意外、不解和仁慈。

    一瞬间老鼠读懂了那个眼神,大喜过望,细小的爪子挪动着,谨慎地看着这些观察者,似乎只要有人一动它就要撒腿就跑或者是跪地求饶。

    但是苏兰旌没说话或是动作,其他人就静静地看着。

    那个老鼠越挪越远,步子越来越大,最后突然朝着远处狂奔而去,步伐中带着自由的狂喜。

    以往而言,它的那些同伴自由的时候也就是死亡的时候,但是这次运气对它不一样。

    它毫不迟疑地窜进林中,消失了。

    那滴液体,没有毒。

    一切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

    狭小的房间,摇晃的烛火。

    刀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远,简直像一片从天而降的大雪,裹住了整个大地,以一种柔和而坚定的力量改变世界。

    但是一切似乎又是假象。

    那把长刀安静地横在少年的膝盖上,又怎么会变成一团发光的太阳呢?

    梁弦缓缓地呼吸着。

    他呼吸的那道气中,有着火焰的一个扰动,灰尘的一次平息,窗纸的一次起伏,树枝上树叶的一次翻动,蝈蝈的一次清鸣……

    在深度的打坐冥想吐纳当中,天人合一的境界从先人的指引中出现了,自然的一切进程产生的微弱变化表现在少年呼吸的那道气流中。

    突然,他伸出两只手指张开一个小小的角度横在身前。

    像是个胜利的剪刀手。

    但下一刻,一道劲风气势凶狠,冲破了不远处的窗纸,直奔梁弦而来!

    “哧”地停下。

    正在少年两指间!

    那支箭头磨钝的短箭把两根手指擦出微弱的血迹,尾端犹然摆动,如在风中。

    “谁?”梁弦夹着短箭,猛然喝问。

    但是那个人在窗外发箭的人无意表明自己的身份,没有出声。

    低而亮的蝈蝈鸣声自顾自演奏着。

    那个人不见了。

    从梁弦的感知中蒸发了。

    就像一个行迹奇怪的送信人,来也悄悄,去也无声,使的是磨钝的短箭,专门从窗外放冷箭——接得住、躲得开,是一封信;躲不开、接不住,是一次招魂。

    “怎么了?”绿云在门外应声,“公子?”

    梁弦满腹疑虑地应付了绿云,拿起手巾来擦擦破了皮的手指。

    方才他的观想中,周围的一切尽皆在他一种玄妙的感知当中,这个时候突然从中冒出了一个人和一支将发未发的短箭!直觉告诉他能挡下来这一记暗箭,所以他冷静地预判到了箭轨,冒险一试。

    现在看来,古书上记载的那种“神游”之境界未必是空口白说。

    梁弦把箭尾上拴着的纸卷儿取下来。黑铁打造的短箭制式古怪,但是一旦上街也一定能找得出来十家八家能工巧匠打造出来这样简单的弩箭。想从弩箭上找线索有点不现实。

    他思索着,展开纸卷儿,上面几句墨字章法酷烈,笔迹如刀:

    “去天炉山拿到那东西,你就能知道你的身世!”

    少年瞳孔一缩!

    天炉山!

    自己的身世!

    进入神机府这么久,天炉山的奇事和长安朱雀监失窃他也略有耳闻。曾元特意嘱托白彦之一定要带上自己本来就已经让少年疑惑不已——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藏头露尾的家伙让自己前往天炉山……到底什么意思?

    “那东西”是什么姑且不说,是不是神机府、菩萨门的目的也不提,“你的身世”又在暗示什么?

    难道我的身份也别有隐情?

    难道师父和我说我是他无意拾到的弃儿的话是假的?

    ——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感到自己深陷在一张巨大而且缜密的网中,现在就连他的师父也不可信起来。

    而挂在网上准备吃掉他的人和势力还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