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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吊杀

    天方破晓,微凉的空气中漂浮着一层蒙蒙的雾气。

    小城里老早就开始掀起一阵喧嚣声,全副武装、甲胄严明的骑士们牵出来自己的战马,喂它们吃草,在晨雾中低声交谈、擦拭刀剑。被征调的百姓和军卫时不时吆喝着,四处奔波。

    因为性质特殊,粮草不能和本部脱节,于是满载着草料和粮食的木车轱辘轱辘地套在驴、骡子或者马身上,排列整齐。

    粮草辎重只是原本是两个吏员合力掌管调用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姓顾的小吏四处寻不见踪影,这边就把陈老二忙得焦头烂额。朱雀监的人虽然心中不虞,记了一笔,但是大事当前,不好计较,也就没说什么。

    太阳露出第一道边儿的时候,朱雀监的武士们已经整装待发,按着刀鞘陈列在县城的主干道上,威风凛凛,引得县里百姓争相窥望。

    为首的骑士虽然只穿着青甲,但是一双鹰目锐利张扬,刺人心魄。

    姚师都瞅瞅天上的太阳,身上渐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果然,街道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身上尽是统一的黑色制甲,头顶着飘扬着神机府的旗帜。

    俊朗风流的白彦之脸上擦出一道血痕,神色阴沉,紧跟在身边的一身简单僧衣蒙面人之后。

    姚师都许久之前就听说过神机府掌使的古怪低调和神秘,神机府和朱雀监互为补充,但是要真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神机府的主人。

    姚师都拱了拱手:“二位大人跋涉至此,辛苦了。”

    一道血红色的痕迹正在白彦之腮边,给他增添了一种凶煞不善的气息。

    不知为何,他说起话来也是怒气十足,冷哼一声:“这几步路走得倒是不累,就是姚大人给我们找的好活儿,让我们闹心不已。”

    “嗯?”姚师都一愣,心想自己迟了几天出发,并没有经过洛阳、和神机府联系,白彦之为什么这般说?

    白彦之脸色一怒:“姚大人装什么傻?强行调走神机府大牢里的人又没有及时防护,一队军汉就那么死在路上了,河南尹很生气,就要向圣上参我们大人一本!”

    他身边的掌使一言不发。宽大的斗笠戴在他的脑袋上,从四周落下来黑色的面纱,挡住了他的面庞。

    姚师都皱起眉头:“白大人在说什么?我没有发过任何调令往洛阳。”

    两个人面面相觑,深深地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石家的婉柔和石帆,”白彦之蹙起眉,“神机府接到了朱雀监姚大人的调令,把他们送往长安,在路上被人劫了,随行押送的人只有一个半疯的活下来了。”

    “不可能,”姚师都笃定地说,“我自己都已经离开了洛阳,怎么会把一个不熟悉的案件里面的人往长安送?”

    白彦之深深地看着他,意识到这个桀骜非常的年轻人神色不似作伪,像是那种根本不屑于说谎的人。

    白彦之道:“可是手令无误,朱雀监和姚大人的章都不缺……是真的。”

    姚师都紧缩眉头,沉默下来。

    “两位大人,”姚师都背后的青甲出声了,中年的脸庞上饱是风霜,正是曾元,“是方瑾。”

    方瑾也是朱雀监现役青甲,密宗阁失窃的那天晚上他还和姚师都有过交谈。

    姚师都看着曾元,心头有一根弦猛然一颤。

    “大人,你忘了,”曾元低声说,“我们出了长安城,方瑾自请拿着你的手令先去各城通缉白面人了。”

    姚师都醒悟过来,但是他想的却是密宗阁失窃的那天晚上的一幕幕,方瑾带着队伍停下来和自己特意交谈。

    当时不觉得奇怪,现在想来却是显得有几分刻意。

    他是在为白面小鬼拖延时间。

    一个青甲叛逃了。

    姚师都望着远处的莽莽群山的影子,突然心头一沉。

    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盗窃者是白面小鬼,方瑾是和他一伙儿的;祸乱洛阳的是菩萨门,婉娘是菩萨门的关键人物,那么方瑾去救婉娘……难道白面人是菩萨门门人?

    但是当日在潮音寺,几个恶鬼独来独往,想要从菩萨门宗主时暮晨手里抢人,两者显然不对付……除非婉娘恶鬼们在菩萨门里面埋下的棋子。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白面小鬼要派一个人去帮助菩萨门准备探索天炉山?

    一时间姚师都心里涌上来无数谜团。

    “咳,”面纱下面的掌使声音苍老而疲惫,咳嗽一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多想无益,不管之前怎样,只要我们探明天炉山的形势真相,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

    姚师都惊醒过来,不由地多看了掌使几眼。

    他听别人说过神机府掌使有一张如魔如佛的脸,却从来没想明白那是怎样的模样。

    只是现在听着他的声音姚师都心里有几分奇怪。

    他点点头:“掌使大人说的是。只是现在看来,这边形势也十分严峻……有人先我们一步进山了,加上我们这次其实是仓促而来,准备也不太充足。”

    掌使温和地说:“姚大人多虑了。要真是算起来,前朝千年,哪次不比我们早、比我们准备充足?我们人多力大,但求步步为营,总是赢面大一些。”

    姚师都定了定心神,点点头:“我会按计划先在山中立营,探明基本情况,送出信号等候神机府入山。”

    两队人大体上交接了一些文献和信息,尤其是洛阳城后来的一系列事情被记录下来送到姚师都手中。

    白彦之是掌使的左膀右臂,忙得不可开交。

    而那个戴着面纱的老人就静静坐在马上,一动不动,望着面前朱雀监的甲士和寂静的车队。

    那个姓陈的小吏在队伍中突然感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浑身一震。

    他悄悄攥紧了拳头,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队伍开始前进。

    绘着朱雀的大旗在风中烈烈飞扬。

    骏马低吟,被驱使着朝着苍莽死寂的山野走去,到处都是朽败僵直的树枝。

    “你感觉出了什么吗?”一出城,姚师都就低声问。

    曾元犹豫一下:“神机府掌使……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姚师都轻轻颔首,一言不发地策马前行。

    鹰目青年一回首,遥遥看见神机卫的队伍立在矮小的城前,马上的老人好似石雕。

    姚师都眼中光芒轻闪。

    ……

    就在朱雀监整装待发的时候,两匹马正驮着两个人从小路上慢慢地朝着天炉县走。

    一匹是矫健神骏的白马,走路来却调皮活泼,十分不老实,有些时候像是喝醉了酒,直想把身上的少年颠下去。

    另一匹是枯瘦至极的老马,浑身上下都没有几两肉,眼珠浑浊,驮着身上的大和尚像是要累死一样。

    少年优哉游哉地拔开葫芦塞子,往嘴里灌酒,看得大和尚眼馋不已。

    司徒莽仍觉伤口阵痛,尤其是身下的瘦马走路又慢又震,瘦骨嶙峋的还硌人。

    别看阿灯那副奔腾跳跃的德行,它一身骨肉匀称至极,坐在上面丝毫不觉颠簸,反倒是有种人马一体的感觉。

    别问司徒莽怎么知道的,那好歹也是从阿灯屁股上爬上去被驮着出了地道的。

    只是这厮多智如妖,出了地道就翻脸,把大和尚撂了下去,连碰都不让碰。

    司徒莽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你说这人吧,就是怕比。好刀好马好酒不说,这小子武功天赋也是高到吓人,当日潮音寺后崖一战,看得司徒莽是瞠目结舌,就连云先生当世高人,都对这小子青睐有加。

    这还是大和尚走得早,没听说名动天下的露葵为了这小子推拒了元垂溪的邀请,甘愿以侍女的身份委身侍奉,否则真是得长叹一声:我太难了。

    梁弦坐在马上,也不必费心驭马,集中精神在自己身上,脏腑魂灵之中升起一道道宛如琴弦的暖流,沿着他的经脉四处飞窜流淌。

    只觉得身边阳光宛如大雪,纷纷扬扬。

    这一路上他在这种玄妙的感觉中浸润着,缓过气来。

    其实他早已经感觉到,名酒烈酒好酒对自己的这种灼热感运行格外有帮助。

    好像是一束枝芽在他的身体中生长起来,那些暗伤、明伤被那种蓬勃的生机迅速治愈。

    心头甚至又生出一种明悟来:当时我若如何如何,就不必受这般重的伤了。

    就在这种佳境当中,少年心底又不禁生出一种忧思。

    天炉县越来越近,天炉山越来越近,那些纷飞的秘密一瞬间寂静如水。他现在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多么渺茫也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没有人不渴望来自父母的抚慰,这是天地人伦的规律。

    一旦缺失,即便是师父也不能弥补。

    更何况,自己的身世中也必然牵涉到了师父,这样他也会离真相更近一些。

    你们是谁?为什么抛弃我?

    这俩半和尚做足了乔装打扮,悄悄地进了天炉县。

    这些时日天炉县鱼龙混杂,没有人注意到城里多了这么两个极力想把自己藏起来的人。

    两人遥遥地看见朱雀监和神机府的队伍,知道事态紧迫,赶紧转身。

    “这么多人进山都未必有所得,”梁弦不由地问,“就凭我,能帮你们什么?”

    少年转念一想,兴奋起来:“除非你们墨家来了很多人,是不是?”

    大和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

    “一人当一军。”

    梁弦一呆。

    “更何况,这探秘又不是比人多少,”司徒莽沉稳地说,“有些时候人多了反而是作茧自缚。”

    两人在破落的小巷中穿行,低矮老旧的屋檐几乎戳到脸上。

    “那是你们墨家造的,你们肯定清楚吧?”

    “首先,天炉山里面的东西很古怪,不能说是墨家造的,只能说有一部分确实来自墨家,其次自己造的刀会不会杀了自己?”司徒莽有理有据,“墨家除了概况和一些机关部分知道的不比朝廷多。”

    梁弦一愣:“那你们就敢冒失进山?不要命了?”

    司徒莽在一扇破旧的门前站定,纸糊的窗户已经发黑了,回答却十分有说服力:“……我们不出人,进山的就你一个。”

    “操,”少年惊呆了,正要说话,却站在门前猛然闻到一股子腥臭味,连忙捂住鼻子,“什么味道?”

    司徒莽突然脸色铁青,伸手推开面前的门。

    那扇门虚掩着,没有上锁,时间久了又苍老轻盈,带着一股霉味,吱呀地打开了。

    铁匠铺里黑暗潮湿。

    一个安静的人影悬在半空中。

    那个人朴素的脸上惊恐深刻,脸色乌青,吐出舌头。

    门外卷起一阵风。

    吊死的身影轻轻一摇。

    “他死了。”梁弦轻声说。

    即便是杀过人、见过了血腥场景,死亡还是让他心惊。

    司徒莽身影一晃,几乎倒下,呼吸急促:“怎么会这样?”

    铁匠铺里到处翻腾着匣子箱子,凌乱的铁料和纸条乱飞。

    “杀他的人在找什么。”少年皱起眉头,“死了不到一天。”

    大和尚脸上涌起一阵潮红,霍然站起来,握着拳头砸进自己的手掌:“该死!”

    他一脚踢翻了火炉旁边的水桶,“咣当”一声,漂着铁锈的水洒了一地。

    “是什么东西?”

    “图纸!”司徒莽双眼通红,“有人发现了他的身份!他是墨家在天炉县的‘守墓人’,掌握着天炉山内部的一部分图纸!”

    原来如此!

    如果有山中情况的图纸,一些危险麻烦定然可以躲过……杀死铁匠的人是要进山!

    梁弦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的信息:“还有别的人守墓人吗?他们手上的图纸呢?”

    司徒莽此时也冷静下来。他虽然是墨家门人,对机关一道却是一窍不通,唯一能帮上梁弦的就是守墓人手上的图纸。

    “我想想,我想想,”司徒莽低声念叨,两个人知道铁匠铺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相携着出门上了街,“往日接了巨子的命令,我们只需要和卢铁匠联系就可以了,他会通知其他人。”

    “剩下的人我还是有点印象的,”他仰着头,绞尽脑汁,“还有两三个人,但是我就见过一个,一个姓陈的,在衙门里面当差……”

    远处朱雀监的大旗在缓缓移动。

    车马辚辚,经过大街往外走。

    司徒莽突然盯着队伍中一个垂着头的小吏,脸色大变:“是他!就是他!还有一个人就是他!”

    陈老二心事重重,在人群里一皱眉头,扫视四周,没有看到被梁弦拉下来的司徒莽,有点疑惑地出了城门。

    “就是他!”司徒莽挣扎着。

    “嘘!”梁弦朝他示意,幽幽地说,“那个人会只拿一块图纸吗?剩下的人必然也遭了毒手。”

    “放屁!”司徒莽反驳,“他不是活着吗?”

    他忽而察觉到一丝不对,脸色阴晴不定。

    少年叹了口气:“这才是最合理的……因为,只有守墓人才最清楚守墓人的身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