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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第一层:众生(六)

    梁弦漂流在水面之下,四周尽是一片急速的暗流,没有一丝光线能透过尸体闪过的水面。

    水泡漂浮。

    突然一声巨大的闷响当中,一个漆黑的黑洞逆流破开浪花,朝着他靠近。

    上下左右四个角上还有着惨白色的牙齿。

    喀!

    无声之间恍如有声,大蟒的巨嘴猛然咬合!

    梁弦吃了一惊,奋力挣扎,脚下踹水,向前窜了一个身位,但无奈水中万流交错,情形复杂,又阻碍人的身形,他只能勉强避开这一口。

    被巨蟒从嘴中挤出来的水流冲击在他的后背上。

    巨蟒一口落空,在水中晃了晃头,转眼看来,再次张嘴撕咬。

    众人远远地在水中只看见水面下好像有一条巨龙御水翻滚,庞大盘旋的黑影扭曲着,掀起了滔天的浪花。

    他们刚转过高悬的崖壁,头上顿时一静,再也没有了群蛇飞扑。

    但那边的水中巨影翻腾,好像在撕咬那个少年,水面上呼噜噜地窜上来一股绯红。

    南鼎邑满脸通红,转身朝着那片游过去。

    “你干什么!”姚师都抓住他的手腕,“找死吗?”

    “放开!”南鼎邑怒吼,“这样他会死的!”

    姚师都一言不发,脸上长发打湿了贴在颊边,把南鼎邑朝后面的曾元推过去。

    姚师都长剑出鞘,冲破水面直冲狂舞的影子而去。

    晚霜剑好像一把冰刺,对准巨蟒的身子落下去。

    但是巨蟒好像有灵一样,一条粗壮的尾巴猛然窜出,在纷乱的水花中朝着姚师都卷过去。

    啪!

    姚师都空中无处借力,被鳞片覆盖的尾巴抽中后背,偏飞出去。

    就在巨蟒分心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短发淋漓的少年拼了命地从水中钻出来。

    梁弦一脚踩在巨蟒的头上,跃到空中。

    箜!

    巨蟒恼火地吼叫着,探出巨大的脑袋追着他出来,那一刻它狰狞的大嘴和毒牙离空中少年的脚尖堪堪只有几寸的距离。

    但是巨蟒身形沉重,后力不继,扭动着率先落回水中,砸开墙壁般的水浪。

    它摇摇头,又浮上来,张开嘴等着少年乖乖地掉进它的嘴中。

    梁弦从空中飞速坠落。

    巨蟒狞笑着,等来了……

    一把刀!

    朝雪神利的刀锋薄的像是一抹月色。

    轻轻地,如同羽毛飞落,切开了巨蟒的脑袋,卡在颅骨当中。

    殷红的血液飚出来,好像一阵雨。

    巨蟒吃痛,哀嚎着,眼睛中闪动着害怕……不是害怕刀,而是害怕河水!

    它奋力挣扎,巨龙般的影子想跃出水面,但是梁弦已经落下,正踩在它的脑袋伤口旁边,把它踩了个痛不欲生,一下子沉到水面下面。

    湍急的流水沿着它的伤口淌过,冲洗着晚霞般的血。

    梁弦突然感到脚下一软。

    那个庞大有力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变成了一团烂泥,声息全无。

    不一会儿,庞大的蛇尸浮上来,巨蟒脸上痛苦到扭曲,被洗净的伤口里面没有一丝血迹,能看见惨白的颅骨。

    梁弦明白过来——它不是不害怕这个河水,它只是道行比较深厚,能忍得了这水一时罢了,但是他的朝雪在巨蟒头上开的洞好像是一个毒药灌入口,致命的河水沿着伤口灌进去,还是一瞬间把它毒死了。

    他们仍然在顺着水流漂流,因为两侧的崖壁高耸,他们根本无法停止下来。

    南鼎邑看见梁弦脱险,松了口气。

    梁弦扭头朝他一笑,摆摆手。

    这个时候他们都听到了那个巨大的声音。

    就在这条河道的前方,一股幽深空旷的冷气迎面冲刷在他们脸上,遥远的哗啦的水落的轰鸣声传来。

    “什么声音?”南鼎邑晃着脑袋。

    一直以来镇定无比的陈老二脸色猛然一变:“是瀑布!”

    瀑布?

    这地下这么深,哪里来的瀑布。

    但是下一刻他们就反应过来——他们就在瀑布上面!

    这条河道越来越急,越来越宽,其实是在朝着地下加速流去,水流前面是一道巨大高耸的断崖,那种轰鸣声是他们所在的河水飞落的声音!

    如果他们继续沿着水流走下去,势必会摔落下去,被从天而降的瀑布砸得粉身碎骨!

    “前面!”司徒莽呼喊起来,朝着一侧游过去,“前面有空地!”

    “上去!上去!”姚师都拉着少了一只手的老朱,朝着那边游过去。

    那里高耸的崖壁突然收缩回去,流出了一边河岸,好像是故意为了那些漂流到此的可怜人留的。

    众人也不管那里有什么危险了,争先恐后地游到那里的空地上去。

    他们知道……在这里,他们只能选择随波逐流!

    空地离河道的尽头依然不远,梁弦和南鼎邑疲倦地躺在河边上喘息着,听见雷鸣般的水声,从那里传过来。

    漂在水上的巨蟒的尸体突然飞速向前漂去,好像有股巨力在吸着它,贪婪地拉着它准备吞噬。

    然后骤然间那个雪白的线条就向下猛然一个浮动,消失了。

    “刚才我想要是我从这掉下去,”南鼎邑喃喃说,“可能受到的惊吓还少一些。”

    “都走到这里了,”曾元走过来坐下,朱雀卫们已经全部上岸了,坐在岸边沉默着,“不继续看看,前面不就白受那么多惊吓了?”

    “啧,”南鼎邑转头看这个中年人,沧桑的脸上有着刀刻一样的痕迹,“想不到曾大人年纪不小,还有一颗火热的心。”

    曾元微笑起来,不经意地扫过梁弦,又扭头看着浮动的水流,他耸耸肩,“牵挂让人变老。”

    “哦?”南鼎邑来了兴趣,“你就没什么牵挂了呗?”

    “如果我孩子还在的话,大概也只比你们小一些。”曾元轻声说。

    远处成片的微光零零落落,好像成片破碎的月光羽毛,漂流过来,映在他的眼睛中,幽深无比。

    南鼎邑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他是个孤儿,也不像梁弦那样被师父养大。

    他最清楚这种缺失的感觉。

    但梁弦犹豫了一下,环视着四周昏暗的地下空间,轻轻问:“怎么了?”

    南鼎邑瞪他一眼。

    但曾元恍了神,呆呆地盯着无边的水流,好像没有听到,半晌猛然惊醒,反应过来,抹了把脸,扭开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声:“千万个悲剧当中的一个,没有什么意思。”

    但梁弦和南鼎邑都听见那声笑声,很假,很勉强,也许它比呜咽更接近哭声。

    曾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其实和大人他们不太一样,只是普通人家。”

    梁弦两人都知道朱雀监里的人大多数都是一些效忠皇帝的江湖世家子弟和军中子弟组成的。

    “指腹为婚,两小无猜,无忧无虑,这些都挺好的,就跟我二十岁之前一样,”他拔出钢刀,轻轻擦拭,好像拂过爱人的眉眼,“二十岁那年我们的女儿四岁,还挺晚的。一个江湖人潜进我家里杀了她。”

    钢刀如水。

    “我回去的时候她还没死,”他轻声说,“躺在血泊中嘱托我照顾好我们的女儿。我那个时候答应说好,说一定,答应她不要想着复仇,把女儿抚养成人。她死在我怀里……是不是有点无聊?”

    没有人说话。梁弦低着头,好像没有在听。

    “但是我走进我女儿的房间里才发现早在他潜入的时候就已经杀掉了我的宝贝,”他耸耸肩,突然抹了把脸,“可能是被发现了,小孩大哭,他就把她闷死了。”

    梁弦突然微微战栗起来,感同身受般察觉到了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鲜血淋漓。

    但是每天每刻这世上都有这样的惨剧发生。

    王公贵族只关心他们的长生不死,有谁在乎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书上总说仙人飘然世外,无有悲欢……但长生真的就意味着抛弃七情六欲吗?

    那和石头有什么区别?

    不是的,不是的。少年心里说。长生何止长寿?那一颗血肉饱满的心同样不朽。

    “后来我就加入了朱雀监,”曾元把刀插回刀鞘,语气轻淡,“没想到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事无成,这个时候倒是发现自己习武一日千里。抓住那个人的时候,我赶走了所有人,自己一个人把他折磨到死,那一刻我感觉到了自己亲手了结了自己的牵挂……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

    他出神地看着面前的黑暗的河流,轻声呼唤:“阿年,阿年……”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柔软而深情,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个柔美的倩影。

    梁弦突然心里一动。

    ……

    湿淋淋的队伍拖着疲倦的脚步继续上路。

    他们不可能逆流而上,唯有继续走下去。

    他们面前是高大如墙的崖壁,好像天神操着巨斧亲自竖着削掉了一片山崖,现在他们就站在削出来的深坑当中,四周都是嶙峋的石壁。

    在石壁最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拱门,黑黝黝的,似乎直通地狱。

    “那是……下一层?”梁弦轻声说。

    南鼎邑咕咚咽了口唾沫:“我知道那是门,但是我更想知道……旁边的那些洞是什么?”

    拱门的旁边,开着六个巨大的洞口,丝毫都不讲究……更像是动物的巢穴。

    “有血迹。”姚师都蹲下来,摸着地上干涸的黑色痕迹,淋漓地涂抹在一片乱石当中。

    肆意而狂乱。

    “这他妈是什么搞出来的?”南鼎邑看着大片的血迹,“有蛟龙在这里生孩子?”

    “好孩子,”老朱站在他们身后,脸色狰狞,呆呆地看着前方,“该奖你点什么?”

    那六个巨大的洞口中,有五个突然无声地显露出一个个巨大的身影……缓缓地游动着。

    梁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蛇!

    和它们比起来,之前在水中突袭他的巨蟒简直是个小青年,这边却是膀大腰圆的大汉!

    苍青色的鳞片密密麻麻闪亮着,好像是雪亮的甲胄,每一条巨蟒都有一个大汉的身体那么粗壮,蜿蜒六七丈,巨大血红的蛇信好像钢叉,弓起的后颈,硕大的眼珠,额上生长着一圈白色的鳞片,好像是一只独特的眼睛。

    ……最奇怪的是,它们的脑袋上竟然果真探出几个模糊的角状骨骼!

    和神话中的蛟龙已有四五分相似!

    “真他妈有蛟龙这鬼东西?”南鼎邑正随着队伍下意识地后退。

    那一瞬间,他浑身一寒——这些鬼东西盯上了他!

    “它们在看你。”梁弦握紧了朝雪,轻声说。

    “难道我才是真龙天子?”南鼎邑声音颤抖。

    散乱的队形中一下子就能明显察觉这些巨蟒的目标——它们贪婪地直视着南鼎邑,一时间不在乎其他人,好像这个年轻人有更大的吸引力。

    五条巨大的身影缓缓地游动着,从巨洞中游出来,彼此隔着一段距离朝众人过来,它们的脑袋汇聚在一个点上——南鼎邑。

    朱雀卫们牙齿咯咯作响,他们手里的钢刀已经拿不住了——这玩意儿在这些东西面前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们和巨蟒对峙着,隔着远远的距离。

    ……其实是他们在旋转着后退。

    他们已经能看见巨蟒鳞片上干涸的血迹——八成是之前的人留下来的。

    那些人呢?也许已经过去了,也许已经在巨蟒的肚子里面了。

    朱雀卫们还是下意识从南鼎邑身边散开……真要是有什么诡异之处,没人愿意为他陪葬!

    “荷荷,”有个朱雀卫努力地清了清嗓子,“把这些东西喂饱……是不是能逃走。”

    他的眼睛在南鼎邑身上一扫而过——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用南鼎邑当诱饵,他们趁机逃走。

    南鼎邑刷地脸色惨白,怒视着他。

    “是啊,但这里有五条蛇,”梁弦淡淡地说,“一个人不够吃的,你能牺牲你自己吗?”

    朱雀卫面色难看,不再说话。

    “别吵,”姚师都弓着身子,“你们有什么说法?”

    他指的是司徒莽和陈老二。

    司徒莽面无表情:“我不知道……墨家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很久之前这些蛇只是幼蛇……现在它们都要成精了!”

    陈老二也摇摇头:“也许只能把它们喂饱。”

    “是啊,”姚师都冷笑着,“废物,那样的话,第一个就是你,第二个是死和尚。”

    巨蟒已经等不及了……

    它们庞大的身躯弓起来,脑袋超过了两米高,冷漠地俯视着这群人。雪青的鳞片和咧开的腥臭巨嘴,令人浑身发寒。

    “俏皮话说的不错。”梁弦突然说。

    “什么?”南鼎邑几乎跳起来。

    “我说你说的‘真龙天子’这事儿挺好笑的。”梁弦和巨蟒对视着。

    “操,”南鼎邑焦头烂额,“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说冷笑话!”

    “是啊,”梁弦乜了他一眼,“那你还不找找是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

    南鼎邑一愣,然后神色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