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江南碧血

    多铎的主力在占领杭州之后北返。杭州之战打得出奇地轻松。马士英护送弘光帝的母亲邹太后抵达了杭州之后，决定拥立手上离潞王朱常淓为监国，延续明朝。一年多以前，东林党人曾经支持朱常淓与弘光帝朱由崧争夺帝位，竭力鼓吹“潞王贤明”。然而这个公子哥只懂得琴棋书画，不仅对国事一窍不通，更毫无气节。清兵逼近的时候，杭州尚有方国安的侄子方元科率部守卫，可就在方元科与清兵激战于城下之际，朱常淓竟丧心病狂地派人缒城而出，送酒食慰劳清军，企图和清军议和。方元科勃然大怒，当即调头奔绍兴去了。马士英也深感绝望，谁能想到朱元璋竟有如此不肖子孙，自己就算从街上随便拉条狗来监国怕是都比朱常淓强。虽然狗和朱常淓一样不干人事，但起码狗不会叛变。马士英悄悄逾城出逃，投奔了太湖义军的首领吴易。朱常淓监国仅仅六天就向清军投降，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奇闻。

    但是，并非每一个人都抛弃了这个多难的国家。

    弘光元年七月十二日，南直隶江阴。

    今天是新任的大清江阴县令方亨到文庙上香的日子，本县的一百多名儒生和耆老都聚了过来。因为降官太多，清朝还没来得及发新官服，方亨穿着明朝的官服，头上却留着金钱鼠尾的发型，看起来说不出地怪异。

    “方太爷，江阴已经归顺大清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吧？”一名老人试探性地问道。方亨当然知道他们想问的是什么：“除了剃发之外就没有别的事了。昨天府里派来了四位满洲大兵，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有人问道：“就不能不剃发吗？”方亨一瞪眼：“这是大清的律法，怎么能违背！”

    年轻的秀才许用喊道：“头可断，发决不可剃。”还有人骂道：“你身为大明进士，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袍，却来做鞑子的知县，难道不知道羞耻吗？”方亨一招手，一名书吏拿过了常州府的文告来，方亨说：“读给他们听。”书吏还在踟蹰，方亨怒道：“还不快读！”书吏颤抖着开读宣布剃发令的文告，每读一句，周围的议论就响上一分，直到读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一句，书吏也实在忍耐不住了，把文告往地上一掷：“就死也罢！”

    方亨大怒：“真是反了！还不与我打他！”然而身后的衙役却一动不动，衙役和书吏都是本县土著，自然是一伙的。一听方亨要打人，周围的士绅百姓群情激奋，当即便有人上来推搡方亨，方亨见事不好，急忙在家奴的保护下逃出了文庙。

    这天下午，江阴北门一带的少年们在季世美、季从孝、王试、何常、何泰等人的领导下行动起来，上万人鸣锣持械，前来围攻县衙。前不久郑家军撤退，其中有不少部队秩序混乱。由于这一次出兵没什么油水，也为了逃跑时减轻负担，很多郑军士兵路经江阴的时候偷偷把自己的武器卖了换钱，江阴地区的乡绅百姓因为时局不稳，担心遭到土匪袭击，于是也舍得花钱去买。因此江阴百姓手中的武器很多，甚至连炮都有。方亨还想摆出县太爷的派头，端坐大堂发号施令，派衙役们去收缴百姓的武器，百姓们高呼：“交出武器就得任人宰割了，决不能交！”衙役们也不想和自己的父老乡亲作对，并不采取任何措施。

    就在这时，几个奴仆模样的人从县衙里出来，这些人都是方亨的老师苏提学家的奴才，被苏提学派来庆贺方亨上任的，这些人个个都剃头结辫，颐指气使地指着众百姓骂道：“你们这些奴才，个个该砍头！”百姓们本就怒气冲天，受到这样的挑衅哪里还忍得住，有人大吼道：“这些是降贼的奴才！”一拥而上，顿时把这几个恶奴活活打死。主簿莫士英乖觉，先从后门逃了，方亨还不知死活地出来想抓住闹事的刁民，众人上前打他，方亨帽子跌落，衣服撕裂，被打得鼻青脸肿，急忙告饶：“各位父老乡亲莫打，我给朝廷上书，不剃发就是了。”众人这才绕过他，放他回到县衙里面。

    然而到了晚上，县中的一个小吏从县衙里跑了出来，告诉大家方亨写的根本不是什么请求不要剃发的奏折，而是写信给常州知府宗灏和守备陈瑞之，要他们速速发兵到江阴来杀光造反的百姓。百姓们大怒，攻下了县衙，将方亨和莫士英都关进了狱中。第二天，众人推举典史陈明遇领导全县，在文庙盟誓绝不剃发，江阴抗清的烽火点燃了。

    土国宝、吴胜兆、李成栋等绿营将领原本正在江南闲庭信步，除了杨文骢在苏州斩杀招抚官员，夺取库中存银之后南下浙江，再没有一处城池反抗他们。可是仿佛是一夜之间，突然遍地都冒出了打着各种旗号的义军，到处袭击清军的辎重，猎杀小股部队。绿营诸将都被打懵了，还以为是明军策划了什么大阴谋，很多人都做了跑路甚至再投降回来的打算。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清楚，原来是满洲主子又作死了。

    侯峒曾、黄淳耀在嘉定竖起了义旗，沈犹龙、侯承祖举兵于松江，王永祚在昆山杀死了降清之后升任县令的县丞阎茂才，吴淞总兵吴志葵率鲁之屿、夏允彝等人进攻苏州。在太湖周边，吴易领导的义军更是活跃，他们联合了明军薛去疾、唐世荣所部，攻下吴江县。休宁的金声、宁国的邱祖德、泾县的尹民兴、石埭的朱盛浓和吴应箕……反抗的火焰在江南各地熊熊燃起。

    在这些反清起义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奴仆们的表现。明末的江南蓄奴风气很盛，许多士绅残酷地虐待奴仆，其残暴不亚于满洲奴隶主，和湖北的汤志等人一样，江南的奴仆也在崇祯末年奋起反抗。特别是在得知了大顺军攻下北京的消息后，江南奴仆们欢欣鼓舞，聚在庙中盟誓：“天地回薄，贵贱翻蹑，我辈何必长为奴乎？”“国步既改，诸勋戚与国同休者咸已休废，若我辈奴籍不脱，奴将与天地同休乎？”奴仆们组织起来，焚烧身契，凡受过主人殴打虐待的，都原样奉还。然而，很快又传来顺军战败，清军入关的消息，江南的奴仆们没有见识过清军的残暴，一度还幻想着新的朝廷能改善他们的处境，然而清军一到江南，立刻与本地士绅联合起来镇压屠杀奴仆。有的士绅在借清军之手镇压来奴仆们之后，还得意扬扬地宣称：“奴辈谓奴不当与天地同休，是则真奴语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变，则君臣、父子、主仆亦不变。主仆之义，天地同敞。假使鼻不居于眼下，而忽居额上，讵可名人乎哉！”各地的奴仆起义军都被逼上了反清的道路，有的逃入太湖加入吴易麾下，有的前往崇明投奔沈廷扬。虽然吴易和沈廷扬也是士绅，但是他们过去没有虐待过奴仆，现在又坚持抗清，奴仆们也愿意接受他们的领导。江阴、嘉定、昆山、松江等地原本都是奴仆斗争激烈的地方，现在奴仆们也暂时和士绅联合起来，对抗共同的敌人清军。大明本已尽丧的民心，就这样在大清的衬托下奇迹般地开始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