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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前夜

    那看上去是一个若隐若现的梭子形图案,斜斜地刻印在巷道间的墙壁之上。

    梭子的一侧尖锐头处,以三个点为顶点,平齐地向着一边拉划出去了三根线条。乍一看来,那也许不过是这巷中某些孩童的玩闹之作罢了,不过细看之下,便能隐隐看出那似乎正是一个剑尖的形状来。

    眼下正是入暮时分,巷子间开始有些变得昏暗起来的光线之下,祝青锋一手扶了扶斗笠的边檐,仔细凝视得片刻眼前的这个怪异的剑头图案,随后转身继续朝前行去。

    巷子间回荡着他独自一人细沙沙的脚步声响,连续的剑头图案多分散在巷口与转角处,祝青锋屡屡停步辨认,有时更要凝眉思索一番之后方才继续举步。

    镜州城的旧城巷区,年深日久之下,两侧灰黑色的石砖墙面之上已然有了不少的痕迹,就在这剑头图案周围,也还有着其他一些杂乱无章的涂鸦,倘若不是那有心之人刻意辨查的话,这种江湖间用于联络的暗记,对于道外之人来说通常很难解读。

    尽管在江湖之中,类似于这种的暗记联络法,往往倒是一贯行事诡秘的魔教常用一些,正道中人通常是不屑、也是不需要采用的。

    一路穿门越巷,就在那天穹暗幕完全降下之前,祝青锋循着暗记行至了一处僻静的街巷之中,方才那最后一枚剑头印记便是指向这里。

    街巷的两边,一排排紧闭的大门中透出着沉寂。

    祝青锋长身而立,目光直视向前,一时悄立原地,未有所动。

    如此过得一刻,忽而但闻一声吱呀呀的木门声响,前方一扇木门朝内而开,随后一道有些匆忙的身影跨出了门来。

    “师兄!”那道身影刚跨出门槛来便朝着这边低低道了声,待得话音落时方才堪堪站定了。

    有些的突然之中,前方的街道上,只见那人正自抱拳垂首,身上穿着的一身黑色长袍正略显着些隐晦意味,不过腰悬的一柄垂穗长剑却颇有几分仙家气质。

    “你来了。”街道间响起了一声祝青锋有些淡淡的话音。

    “是,师兄。”当下那黑衣男子又拱手言道了一声,随后垂手而立,朝这边望来。

    “大家,现在还好吗?”祝青锋依旧试图用着平淡的语调。

    “这次我和钟师弟,还有周师弟一起来的,”那黑衣男子说道中忽而顿了顿,随后面色有些黯然地继续说道,“大家也都还是老样子……”

    闻言,祝青锋一时静默着,也未如何开口言语。

    那黑衣男子眼望过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过随后回应他的,似乎也只有一阵默然。

    等待之中,街巷间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的沉寂。

    在这一阵仿佛更胜于刚才的沉寂之中,那黑衣男子的面上忽然猛烈颤动了几下,随即但见他豁然一抬头,脚下朝前跨出两步,跟着左膝朝地一跪,右膝弓曲,做了一个单膝跪地的姿势,同时昂首挺胸,双手抱拳胸前,向着面前的那个静默未语的男子,恳切切地道:“师兄,是大家的意思,不知师兄这次何时回,那边,大家都在等着你呐!”

    祝青锋朝着那跪地男子目视了一眼,随即忽而一个转身,背对而立,口中顿了顿,道:“此次我在这镜州城中多耽搁了一点时日,不过也已然有了不少头绪,师兄弟们或许终于就快要熬到头了……”

    说道之中,祝青锋稍稍侧回头了一下,随后继续言道:“还记得我们大家先前的约定吗,眼下一个绝好的时机就快要来临了。”

    当下闻言,那跪地男子蓦然间满脸惊愕神情,随即反应与思索之下,脸上神情一变再变,初时面上除了惊讶之外还更有几分喜色,但在经历一番忖度之后,到最后却仿佛只剩下了一脸的忧色。

    “只是,师兄,”那男子开口道,面露难色,“如今的‘天墨门’早已是今非昔比,恐是再无我等兄弟的立足之地了……”

    “此事可不消尔等出马,我却自有打算。”祝青锋转身回来,向着那男子道,语露决绝之意,“你们这次既然来了,便可不忙回去,只消再多等上半月,自然当可回去向师兄弟们交个好差!”

    言罢,见那跪地男子兀自面有疑惑之色,祝青锋口中独自小声沉吟了一番,随后继续说道:“对了,钟师弟和周师弟现在何处?找到他二人之后我们再具体详谈吧。”

    那男子当即恭声应道:“回师兄,为避人耳目,目前我等暂时居于城外的一处破庙之中,不知是否要我去将他二人叫来此处?”

    祝青锋稍一沉吟,回头朝着四周望了望,随后一摆手,道:“不必了,我们一同过去吧--”

    夜幕降临,镜州城中远近亮起了灯火。

    眼下此刻,就在那前方几条街巷之外的地方,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之中,通明的灯火生出辉煌光幕,直照亮了上方数丈高处的夜空,唯独只有这边的几条街巷却依旧暗淡一片。

    数日之后。

    先是在柳月亭回山之后的第三天,昔日所属天墨门中的“北斗七星剑”之一的天权剑现身于镜州城中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整个镜州城以及周边的一些临近区域中迅速传扬开来。与此同时,与这一事件一道传播开去的,还有那一位神秘的持剑之人将要在三日之后,于城中举办比武赠剑的消息。

    天墨门中的名剑法器不同于世间凡铁之剑,对于这点,从自二十年前的那场正魔之战以来,竟也不知先后曾经有过多少人,去往那凶险莫测的天墨山麓之间寻觅遗物便可见一斑。

    更何况这“北斗七星剑”本为昔年的天墨掌门清胤真人亲手所铸,在当年的那一场大战之后七剑遗失其六,而自从清胤真人仙去之后,天墨门对于寻回那些遗剑的态度又可说是十分暧昧,由此更催生出了不少对于寻剑之事趋之若鹜之徒。

    莫说原本就是世间习武爱剑之人,抑或是那些天下间的正道同门之辈,还有甚者,据传更曾有世间大商巨贾之流渴望收藏一柄道家真剑,为此特意挥斥重金雇用了一众猎户樵夫进山搜寻。

    而对于过去这二十年来,那些曾进入过天墨山麓中的人来说,若要问其目的为何,敢说十之八九都是为了那“北斗七星剑”了。

    只是乎,一来那天墨山麓之中许多地方人迹罕至,常多各种凶猛野兽,并非凡人所能对抗;二来其间多有瘴气生处,哪怕身怀武艺之人也时常遭遇不测。

    就因为这般的凶险之处,在那些曾经进入天墨山中寻宝的人中,因身涉险地而长眠于山麓深壑之中的人便有不少。后来时,在那最初的一阵热潮退却之后,许多还想着要进山之人已然就变得有些投鼠忌器起来。此外,再加之已然那么多年过去了,不过似乎也没有听说过有谁人寻获那七星剑的消息,故久而久之,此事便也就渐渐地被淡忘了。

    而如今,镜州城中有人寻获了那“北斗七星剑”,并且将要在城中择人而赠的消息一旦传开,霎时之间便如那一石激起千层浪。尽管目前虽然时间紧迫,只有三日,不过自从消息传开的第一日开始,便有大量的有心之人朝着镜州城中汇聚而来。最近几日里,通过各处城门进入城中之人常有比肩接踵之象,镜州城中的各大客栈酒楼也日渐生意兴隆了起来。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与镜州城中的这一景象不同,直至到事前的头一天,作为与此事最为相关的天墨门中却没有任何的宗门表态传出。

    这不仅是指那些近日里来,专程来到这镜州城中的那许多正怀揣着各自心思之人,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天墨门中传出消息,就连天墨门中的弟子们,他们自己也都没有从他们师长处听到关于此事的声音。

    而分明在那第一日之时,这个消息便由从镜州城中归来的弟子带回,并传去了五脉宗门,不过几日下来之后,此事却已然如同了石沉大海,过往弟子虽偶有交头接耳之态,但张口却无七星剑之事。

    这一日,就在比武夺剑之日的前夜,天色刚刚暗淡之时,天墨山上,当时正好同时都在玄清峰上的袁迎舟和韩东沧二人,忽然从前来传话的参合峰弟子身上得知了消息,清殊道人正在召集各位门主前往参合峰上有事相商。

    眼下二人齐往参合峰主殿而去,行于参合双子峰之间的索道上之时,恰巧遇到正行于那临近索道之上的笼月峰门主莘瑶。

    三人间互相打了个照面,在这之后莘瑶遂就没再开口言语,只是独自行于另一边的索道之上。

    并行的铁索道相去不远,约摸仅丈许左右,人行于其上之时稍微有些摆动,发出着铁链晃动的声响。当下继续前行得一段距离,二人这边,韩东沧不觉间朝着那另一边望了望,随后忽而压低了声音,向着袁迎舟道:“师兄,你说清殊师叔他此时相召,却是所为何事?”

    原本一旁的袁迎舟方才过来之时,一路之上都闭口缄默,少有发声,此刻闻听韩东沧开口发问,稍顿了顿,应道:“这个还不清楚,不过我看或许就是跟明日镜州城里的那事有关吧。”

    韩东沧道:“明日就是三日之期,师叔他前几日不行聚议之举,但却在这个时间召集我等过来,依我看……”

    话者正自言犹未尽,不过听者似乎已然知其所虑。当下袁迎舟凝眉思量一番,沉声而道:“先不用思虑那么多,待会儿不管师叔他们说什么,明日我们照旧按计划行事即可。”

    片刻时分后,参合峰主殿。

    为四方灯火映照得十分亮堂的大殿内,袁迎舟当先而行,韩东沧和莘瑶二人随行其后。

    大殿中堂摆放着数张椅子,此刻,清殊和清机两位长者已然各自落座,边上,清机道人的弟子秦元辙正自侍立一旁。

    “烦劳两位师叔久候。”当下三人行至到近前位置上,袁迎舟颔首而道,随后韩东沧和莘瑶二人也各自请候罢了,而至于前方那立于一旁的秦元辙,自也是向着三人一一请候了一番。

    时下一圈礼数罢了,清殊道人站起身来,向着众人道:“此时召集大家过来,却是为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关于我门中这‘北斗七星剑’重现世间之事。我看这几日以来,我门中弟子间,私下里为此倒也是议论声不断,想必此事你们也都早已知晓了吧?”

    袁迎舟面色深沉,稍稍向着旁边瞥了一眼,随后应道:“是,师叔,关于此事,最近我等的确是有所耳闻。”

    随后,站于袁迎舟身旁的韩东沧默然未语,不过看他神色若定,看来对于此事也是早已知晓于心。站得稍远些的莘瑶眉头微蹙,同样也是缄默未语,显是也已然默认。

    “嗯。”见状如此,清殊道人略一点头沉吟,随即忽而向着袁迎舟道,“那不知关于此事,迎舟你是如何看法?”

    袁迎舟抬头一怔,面上几分愕然神色一闪而过,将欲要开口言语却又面有犹疑之色。

    清殊道人有些淡淡地道:“但说无妨。”

    袁迎舟一定心神,正色道:“回师叔,照我看来,这‘北斗七星剑’原就是我门中之物,只留憾至今已然是大多遗失,但就算没有如今的这阵风波,将其寻回原本也该是我辈天墨后人的职责所在。”

    闻听此言,一旁的韩东沧不禁有些动容。

    犹记关于找寻门中这“北斗七星剑”之事,此刻在场的众人间,昔年也曾经商讨过许多次来。还记得那些年里,在整个天墨宗门之中,要说对于寻回七星剑最为坚持之人,恐怕就要首数眼前的这位师兄了。

    “你们怎么看呢?”

    正自思绪回溯之中,大殿内再度响起了清殊道人的声音。

    韩东沧朝前看去,但见清殊道人正自目视过来,显是在询问自己与莘瑶二人,当下遂回神过来,朝着袁迎舟望了望,随后向着清殊道人拱手道:“回师叔,弟子也是认同袁师兄之言,七星剑既是我天墨门中之物,自当是要尽力找回才是。”

    清殊道人向莘瑶看去,见她仍旧是一副缄默不语的模样,当下遂径自点了点头,向着袁迎舟三人道:“嗯,如今对方既寻得那七星剑,但却偏就在我天墨山脚下如此堂而皇之,倘若我天墨门对此坐视不管,致使那七星剑最终又再度旁落外人之手,于我宗门颜面也是有损。眼下你们之意既然也是如此,那明日镜州城中之事,就烦劳你们三人劳顿一下吧,怎样?”

    袁迎舟面上更浮现几分诧异神色,口中道:“既然师叔如此嘱托,那此事待得明日我等自会尽力应对。”

    随后,清殊道人向着韩东沧和莘瑶二人那边看去,见二人一时间似乎也并没有不同的声音,当下遂让众人各自回去以便早些准备,众人齐道别而去。

    “今晚之事你觉得怎样?”

    从大殿中出来,回行于通往参合峰侧峰的索道之上,袁迎舟忽而开口问道。

    一旁同行的韩东沧闻言默然,顿了顿方才言道:“我看如今我们这天墨门中,恐怕清殊师叔他老人家方是这一门之主了罢。”

    袁迎舟转头看去,愕然道:“我可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师叔他如今对于我门中这‘北斗七星剑’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你觉得师叔他何以如此?倘若依照以往,师叔他原本实在难有可能会亲自命我等前去寻那七星剑。”

    韩东沧思索片刻,道:“对于师叔他老人家何以会突然改变心意,我现下也自是琢磨不透。不过关于明日去镜州城中取回这‘天权剑’之事,我等三人出手,想必此事已然没有了悬念,就看此剑取回之后,师叔他老人家要如何处置了。”

    袁迎舟凝眉而思,口中径自沉吟着道了声:“但愿如此吧……”

    韩东沧行于稍侧,默然良久,随后忽而又再度衷恳道来:“不过,师兄,我不相信你就没看出来,如今我天墨门中追随清殊师叔的人只怕是早已然占据了多数,因为清机师叔的关系,我看那秦元辙师侄也自是向着二位师叔那边。单就参合峰一门已然是我门中的一大支脉,倘若再加上作为我天墨门中的第一大门户的天都峰,师兄你们蕴秀峰上本就人丁单薄,就算加上我们落仞峰一脉怕也是难以抗衡……”

    言道之中,那前方沉思之人步下渐缓,二人渐成并行之势。韩东沧说到此处话头一顿,接着朝向此刻正行于斜前方向上的莘瑶看去,随后接续言道:“不过,倘若要是能够拉拢莘瑶师妹的话,再有笼月峰一脉……”

    “韩师弟可不必再讲。”袁迎舟忽而站定原地,口中截道,“想当年我之所以从师父手中接这掌门之位,可也绝非是为了我自己。倘若这天墨门没有我袁迎舟能够变得更好,那我情愿马上退出,这掌门之位任由谁坐都是一样,我绝无话讲。但是如这等只为个人荣辱、陷宗门于不复之地的事我却是宁死不做!”

    坦荡的话语恍若掷地有声,索道之上,袁迎舟驻足而立,从后方大殿中散发出的灯光从他背后映射过来,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此刻的另一边,就在二人这边这一耽搁的空当里,独行于另一条索道之上的莘瑶已然行得远了,似乎是并没有听到二人这边的谈话声。白日里分明可见的一身水蓝衣衫,如今在这月色下看上去仿佛变作了一袭的白色衣衫,翩翩的衣袂与长裙下摆为山涧中的大风吹动,齐齐飘向索道之外,于万丈悬空之中舞动不停,正让人不禁生疑,也许眼下的此刻,就算是那神话之中飞月的仙子也莫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