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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第七十六章 腥风

    细碎的雪从窗外飘进来,烟花爆竹的声音不绝于耳,夜空中时不时炸起一串串颜色各异的烟花,街上无处不充斥着恭贺新年的欢声笑语。

    墨烟一连在御清堂待了十天左右,灵脉已经在东瀛药君的调养下好得差不多了。

    这些天来她夜不能寐,苏染雨那些人惨死在眼前的景象一遍遍地在脑子里回放着,一闭上眼睛就化作重重梦魇折磨着她。白天的时间她也是多半在沉思,整日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消瘦得隐隐能看见皮下的骨棱。

    她下定了决心要让那群人不得好死,待伤好透便要离开。她起身换了身袍子,刚走到听雨楼外,一低头正好看见一身黑衣的信田晓提着一个食盒远远走来。

    他没有束发,满头浓密的青丝随风而动,光滑柔亮的质感如同一匹上好的丝缎。

    巨大的樱花树几乎把枝干都伸进了廊道里,几片浅粉色的樱花瓣带着淡淡的莹光,被风吹向那个散发着寒气的高大身影。

    墨烟看着他走过来,微微示礼道:“信田堂主。”

    信田晓把食盒递给她,又站着沉吟了一会儿,冷冰冰道:“你们中原人,这个时候是不是该说‘新年快乐’?”

    街上适时地响起一连串鞭炮声,墨烟接过食盒,道了声谢。

    她道:“是的,到了新年都会这么说的。”

    信田晓不再说话,墨烟也习惯了他冷淡的样子,换做平时她肯定多少会腹诽两句他凶巴巴的模样,可这时却是再也没了那种心情。

    她把食盒放到一旁的桌上便打了开,盒子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漆木盒,里面满满当当地摆着两层和果子,与之前他带来樊狱给她的那盒如出一辙。

    墨烟没心思进食,只当是礼貌般随手拿起一个和果子吃了起来,望向樱花树的顶部出了神。有阳光从遮天蔽日的樱花中透进来,却是没有半分暖意。

    “新年快乐。”

    信田晓冰冷的声音隔了好久突然响起,墨烟愣了愣,放下了手中吃到一半的和果子。

    信田堂主来中原多年,说话咬字间几乎不带任何的东瀛口音,若不是身上那身显眼的东瀛狩衣和腰间的东瀛刀,几乎没有人会想到他是个异乡人。

    但他应该是对这些节日没有什么兴趣,故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是有过一丝半毫的犹豫,大抵是之前也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些庆祝节日的话吧。

    “谢谢,”墨烟过了一会儿才回道,“新年快乐,信田堂主。”

    信田晓没有再说话了。

    纷飞的樱花花瓣带着阵阵清淡的香气,墨烟稍微填了填肚子,道:“这段时间,多谢您的照顾。如今修界还在四处寻找我,在下实在不想给御清堂招惹麻烦,我即刻便打算去一趟断云门,把所有事情都解决掉。”

    微风拂过二人的头发,信田晓阴沉着俊美的脸,一言不发。

    墨烟站起身,向他鞠了一躬,转身便从纳戒里掏出了一张断云门内部的通行符纸。

    “墨烟,别去。”

    信田晓在她身后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墨烟神色略带歉意,低声道:“对不起,信田堂主。我必须为我师叔他们鸣冤,方恒松一日不死,我无颜面对沐悉长老和我师叔的在天之灵。”

    身前高大的男子没有让步,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那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以至于墨烟有时候都忘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令三界人鬼妖兽都闻风丧胆的信田堂主。

    二人无声对峙了许久,最终信田晓退了一步,冷声道:“你既执意如此,我不拦你。”

    他抬起手,一团黑色的雾在掌间变幻成一个细长的形状。

    “但在你走之前……”

    他手里的黑雾缓缓退去,掌心赫然出现了一根细长的玄色缎带。

    宽厚的手掌伸向她,他道,“我要你,替我束一次发。”

    粉色的樱花飘进屋里,落在他肩头上。

    容貌无可挑剔的男子伸手向她,让她为其束发。

    墨烟犹豫了一下,有一瞬间很想告诉他,在中原,男女之间互相束发是别有深意的。

    但信田晓这话说得十分自然,也不觉得有半分不妥,看样子应该是不知道。

    既然这样,那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还得去断云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

    “好。”

    墨烟拿起他掌心的那根发带,从纳戒里掏出自己平日里用的梳子,动作轻柔地梳起了信田晓这一头浓密的墨发。

    信田晓安静地跪坐在软垫上,腰背笔挺,浓密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门外时不时路过几个黑衣的蒙面武士,训练有素的杀手们无意间瞥见这幅场景,无一不是瞪大了眼睛暗自震惊。

    墨烟自己也不会绾什么繁琐的髻,简单地给他把头发编了几道发辫,在脑后半束了起来。丝滑的墨发在指间流窜,很快便被束好了。

    她呼出一口气,退开了几步。

    信田晓回过身看着她,眼中神色说不清道不明,里面似乎是有着无尽的纠结和犹豫,但终究还是覆在了冰霜之下,没能化为实体道出口来。

    “后会有期,信田堂主。”

    墨烟捻起通行符纸,指间灵火噌地燃起,整个人迅速消失在一片金光里。

    断云门

    乌云蔽日,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明明正值晌午却透不出一丝光亮。鸟群低低盘飞着,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一群双手都裹着白绫布的修士沿着小路躲进了后山,段空竹双眼无神,被推搡着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一群白衣邪修沉默地走进了一处隐蔽的洞穴,又在藏身的山洞内设下了一小圈防护结界。

    主事大殿内,两个白衣修士神色警惕,持着剑指向前方法阵中渐渐清晰的轮廓。

    方恒松坐在大殿尽头的掌门长椅上,看着空气中浮动的金光和突然出现的传送法阵,森然笑了起来。

    “我原本心里还真没底,你究竟要藏多久才肯出来。”

    他摩挲了一下指节,朝身旁的修士使了个颜色,又道,“墨烟,你害我麻烦修界这么多门派守在樊狱和断云门周围,我可是很废面子的。”

    方恒松看着那张眉眼间和墨循有几分相似的脸,目光越来越暗。

    多年来深埋心底的妒意伴随着岁月的沉淀,终于从一颗萌芽的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一发不可收拾。

    墨循天资过人,年少时起向来都是师尊长老们口中的好弟子,对他也不薄,他也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刻苦修炼,总有一天也能像墨循那般年少扬名,出人头地。

    可人跟人的差距就是从一出生便拉开了的,修为上的天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与墨循之间的距离,自一开始便是一道无论如何努力都填不平的深沟。

    那年群英大会,他恰好和墨循对上。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他最敬仰的师兄为了夺魁,毫不留情地一脚把他踹下了擂台。

    墨循那时候看他的眼神,仿佛只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弹走了一只蝼蚁。

    台上的少年簇拥花雨,受尽众人喝彩。

    台下阴暗的角落里,另一个少年折碎了自尊,满身伤痕地跌落在泥地里,胸口雪白的衣襟上留下了一个显眼的脚印。

    没有人过来问他,也没有人将他扶起。

    裴斩秋跃上了擂台,勾着墨循的脖子激动地跟他说着什么,两个人打闹成一团。

    他看着台上万众欢呼的盛景,看着所谓的好友忽视他尽情嬉笑的模样,心底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根毒刺。

    他摸了摸胸口那个鞋印,在阴暗的角落里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他从那时起便明白了,修为不够深,天资不够强,任他再怎么努力,台上的鲜花和欢呼就永远都不会属于他。

    多年之后,墨烟一举夺魁,一闪而过的龙息再次让他意识到,无论是他还是她女儿方凝儿,从一出生起,就比不上这两个姓墨的。

    如果修行之路真的是人人平等,以勤为径,他又何至于去当那被人万世唾弃的邪修!

    他在墨烟最可能出现的两个地方都布下了天罗地网,又在修界一遍遍散布着她的逮捕令,势要将她生擒活捉,把她身上的龙丹弄到手。

    墨烟。

    听见这个名字,方凝儿咬牙切齿地柱着长棍从角落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方恒松看着眼前这个连独自站立都做不到的身影,也正是自己所谓的女儿,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方凝儿的母亲韶宁曾是剑阁麾下的首席女剑客,当年方恒松使计好不容易攀上了她,本欲借着方凝儿困住她,让她保留名号在断云门为自己巩固地位。可韶宁生性要强,即便是生下了女儿也不愿意放弃在剑阁的身份,在方恒松百般要挟之下,只忍痛把孩子留给了他,遂常年闭关修炼。自方凝儿刚会说话时起,韶宁便不曾再与二人相见过。

    故方凝儿也只是知道自己生母的名号,却从未与其见过面。

    她心底埋怨自己的母亲,借着这股子怨气,年幼时便更要欺辱连母亲都没有的墨烟,带着一群人天天找茬,企图从墨烟身上寻找那一丝自己缺失的优越感。

    “……该死的贱种。”

    她脸上的疤痕透着格外透亮的白光,仅有的一只手勉强拄着棍子撑起自己,另一只缺了的手已经装上了银制的假手,因为胸骨被打断了还没痊愈的缘故,身子都还佝偻着无法挺直,一身惨不忍睹的模样活像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狰狞道:“你可算是来了。”

    金光逐渐退散,矩形的传送法阵消失在地面上,墨烟一手握着惊鸿剑,孑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