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西京烟云录 » 卷三第九十五章 归来

卷三第九十五章 归来

    次日

    结界不隔绝风雨,墨烟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第一眼便看见窗外飘起了细如牛毛的雨丝。她就着凉了的茶水吃了几颗丹药,感觉到腹腔内的伤已经好转多了,没有了昨日从御清堂回来时那么难受了。

    几间竹屋各有廊道相连接,上方铺着遮雨的干草,头顶的雨滴基本砸不到,但走在廊道上还是会被斜飞的细雨淋到些许。

    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段空竹好听的声音隔着门传来:“阿烟,醒了吗?”

    “噢,醒了。”

    墨烟换了身衣服,简单绾起头发便去开门,只见段空竹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熬得软烂的白粥和几样下粥的腌菜。

    他笑道:“炊房里没有肉,只有腌菜了。我煮了些粥,喝点吧。”

    “谢谢师兄,”墨烟一手接过托盘,一手把半开的门全部推开道,“进来坐坐吗?”

    段空竹轻轻摇头道:“我就不进来了,还有一份给你师尊的我还没送过去呢。对了,你记得吃完了去找他,他昨日说过今天要给你解除封印。”

    “嗯嗯,我晓得。”

    墨烟自然是记得的,待段空竹走后,她草草喝完粥便去了严漓的屋子。

    其实以她的修为来说,辟谷是轻而易举的,就算是数日不吃不喝也无所谓。但段空竹不行,他如今是凡人之躯,不吃不喝便会活活饿死。墨烟也不想辜负他的好意,更不想让他在无意间意识到自己和她的修为差距,故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的。

    她进到屋子里的时候,严漓正慵懒地靠在竹椅上,口中吹着哨儿,逗着他右手食指上停着的一只小麻雀儿,不知道是不是飞进来避雨的。

    果然啊,无论是时隔多少年,大教主喜欢逗鸟的毛病就是改不了。

    不知道凤凤那只蠢鸟后来怎么样了……

    “这么早啊。”

    见她来了,严漓动了动手指,小麻雀便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师尊,晨安。”墨烟点点头和他打了个招呼,在他的示意下盘腿坐到了他身前的一处软垫上。

    严漓给她施的封印法术并不依靠灵力,而是用文悲长老当年绘制的一种特殊符纸完成。但封印法术施行的过程十分复杂,又不同于普通法术,故即便是在樊狱教内部,除了两位长老和大教主本人之外,也无人知晓其中奥秘。

    他两指虚空一划,拈来一张淡紫色的符纸,纸上繁复的血咒冒着幽亮的紫光,带出一股淡淡的紫色灵流。

    严漓道:“闭眼。”

    墨烟依言合上了眼。

    霎时间,一股温暖的灵流伴随着好闻的花木香气将她周身包裹了起来,灵脉中似乎是有什么紧绷的东西缓缓破裂开了,熟悉的龙息在体内各处流淌而出。

    全身灵脉泛起丝丝刺痛,手背略薄的皮肤下,隐约窥见一抹皮下的亮光。

    脖间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龙鳞隐隐浮现出皮肤表面,迸出一阵微弱的金光。

    “好了,可以了。”

    不知过了多久,严漓的声音在身旁轻轻传来,墨烟睁开眼睛,随即看见了自己手背上渐渐褪下去的金色鳞片。

    封印已除,以她现在的修为和龙身,若是不算上修界那群乌合之众,大抵是能和方恒松一战的。

    墨烟摸了摸手背那处温热的皮肤,犹豫着抬起眼眸。

    眼前的男子容貌极佳,即便是周身都散发着无从掩饰的颓废低迷之气,身上的花木香都沾上了些许酒气,但依旧无法影响他那令人看一眼便无法忘却的容颜。

    金陵有美人呀,偏生了男儿身。

    俊眉呀好似青山拢雾,明眸呀有如凤凰抬眼。

    一如百年前在金陵传唱的小调般,大教主本该是骄傲张扬、潇洒从容的。

    他也不该是只身一人,他身侧本该还有一个人陪着。

    那人目光温柔,玉腮微红,纯澈得好似清晨的露水……

    墨烟不自觉地攥紧了腿上的衣料,最终还是没能抵住内心的煎熬,踌躇着问道:“师尊……你恨我吗?”

    闻言,严漓微微一愣。

    恨吗……

    犀花送来得迟,他当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也不知道这救命的药是以夺去沐悉长老和裴斩秋的性命为代价才换来的。

    几位医修皆道,他那次能醒来绝对是老天有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必有后福……

    可之后呢?

    之后他就收到了一罐苏染雨的骨灰,以及墨烟屠戮断云门被修界各派联手打入镇魔塔的消息。

    修界群情激愤,樊狱教很快又被讨伐,文悲长老为了护他离开,死在了一位无名散修的剑下。

    挚爱身亡,徒儿被捕,友人惨死,半生心血付之一炬……

    他抱着爱人的骨灰,躲进了御清堂,之后终究是放心不过怕有人趁机觊觎龙丹,还偷偷潜入了镇魔塔亲手给墨烟下了封印,封住了她的龙身。但即便他一路行踪谨慎,却还是暴露了。

    堂堂金陵樊狱教大教主严漓,一夜间沦为了三界罪人墨烟的同谋。

    恨……怎么可能不恨……

    但他恨的,更多是身为始作俑者的方恒松。

    对于墨烟,他纵然无法再像以往那般毫无嫌隙,但终究也恨不起来。

    对她,他更多的是怨。

    怨她自己扛着一切,怨她命途多舛,也怨他自己无能为力,没能保全所有人。

    严漓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低哑道:“……其实那时候,你师娘已经放下了自己心中的成见,愿意与我在一起了。她和你去临安的时候,已经有孕两个多月了。”

    墨烟瞳孔一缩,双目剧烈颤动着。

    苏姐姐……

    她那时……她那时竟是有孕在身!

    一路的奔波劳顿,苏染雨越发苍白的面容,白衣女子忍着身体的不适,还操劳着为她洗衣做饭,弹琵琶哄她开心……她对此竟毫无察觉!

    啪!

    墨烟无比憎恨以前那个迟钝的自己,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正要再扇第二下时,却被严漓死死地握住了手腕。

    “……我们说好了,等过完年,我就娶她当教主夫人,以后樊狱教就是她的家……”

    他的声音低哑得像是一把湿润的沙子,苦涩道,“良辰吉日我们都挑好了,她不想邀请苏家的人,我们便打算让沐悉和文悲坐那高堂之位,让樊狱教所有人给我们庆贺……你和青泽还有那群臭小子肯定是要闹的,喜糖零嘴都备了好些……”

    墨烟几乎能想到那副画面,心下更是疼痛酸涩。

    她仿佛看见樊狱教里里外外挂满了红绸红灯笼,苏染雨羞涩又喜悦的小脸被盖在盖头之下,被带到严漓面前。大教主难掩激动的神色,手心都沁出了汗。高堂上的文悲长老和沐悉长老笑容和蔼,用祝福的目光注视着这对新人,而她和青泽闹成一团,抢着喜糖就往怀里揣……

    那幅画面美好得简直不像真实。

    而那鲜艳的红绸和灯笼、明艳的红盖头,最后都化为了腥稠的血光。

    温柔貌美的新娘,屈辱地死在了一片血水中。

    冰霜覆上了她僵硬的身体,小腹里还未面世的骨肉,凉成了一滩混杂着肉泥的血水。

    钻心的痛楚折磨着二人,在空气中化成一根带着尖利倒刺的长鞭,无形地鞭笞着他们的五脏六腑,三魂六魄。

    “对不起!对不起……”

    墨烟喉间酸涩,眼泪像流不尽般涌出眼眶,她跪在严漓膝前深深地埋下头,泣不成声道:“对不起!师尊……对不起……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苏姐姐……”

    怎会如此……

    何至于此……

    泪水汇聚于鼻间,一滴一滴砸落在衣袍间,濡湿了一片暗色。

    她本以为她所有的眼泪已经在百年前都流尽了,却没想到当伤口再被往深处扒开时,那种血肉模糊、令人痛不欲生的苦楚还是让她潸然泪下。

    她欠严漓和苏染雨的恩情,穷尽一生都还不完。

    严漓紧皱着眉,眼睫略微有些湿润。

    他把手按在墨烟脑袋上,长叹一口气,把她的头缓缓抬起。

    “小烟儿,我不恨你。”

    他声音依旧是十分低哑疲惫,轻声道,“……我现在也只剩你了。”

    墨烟半边脸浮现出一个肿胀鲜红的掌印,她方才那一巴掌下了狠劲儿,连嘴角都渗出了一道血丝。

    她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没能一早发现苏染雨的异样,更恨她没有能力保护好师娘,反倒是让苏染雨为了保护她而丧了命。

    她活该挨打,即便是严漓要杀了她,她也不会觉得过分。

    灼热发烫的半边脸被贴上了一片冰凉,墨烟迟缓地抬头,看见信田晓居高临下的目光。

    他薄唇微张,声音冷静而自持——

    “墨烟,别哭。”

    多年前,他也是这么说。

    他贴在墨烟颊侧的手释放出一股凉飕飕的灵流,很快便将她脸上那股发麻的灼烧感压了下去。

    严漓用拇指擦去她唇角的血丝,将她慢慢扶起。

    墨烟抹了一把眼睫上的泪滴,道:“我不会放过方恒松的,他苟活了百年,早该偿命了。”

    严漓叹道:“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会儿了。姓方的不老实,我也一直在暗中盯着他,就是不知道在背地里搞什么东西……此事不宜急躁,你先把内伤养好吧。”

    墨烟点头,眼角余光不经意扫到了一个多出来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