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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婚典

    夜色下,风静静吹。

    楚凤宸穿着神侍的衣裳,衬着月色溜进了神官府。神官府的神侍个个都身穿白衣,脸上戴着青铜面甲,她混在其中不会有任何区别……

    “沈卿之真的会来吗?”

    她有点冷,悄悄往裴毓身边缩了缩。然后手就被裴毓不着痕迹地牵在了手心。

    他说:“害怕吗?”

    楚凤宸狼狈低头:“有一点。”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了头顶响起了轻笑声,于是恶狠狠捏了捏手里握着的温度。其实,不用他来吓唬,她就已经很清楚了,现在的时局究竟是什么样子。沈卿之是名正言顺的驸马都尉,辅政大臣,当朝丞相,他甚至还手握了两成兵力,拥有党羽无数……他已经占尽了优势,如果这一次他真的娶到了和宁公主,不管这公主是死的还是活的,都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燕晗天下,楚氏生死存亡,可能就在这一局。

    她怎么会不害怕?

    “你们两个如果再磨磨唧唧的,本座保证,等下来的不仅是沈卿之,还有皇城的三千禁卫。”

    忽然,墙角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楚凤宸一愣,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这才发现原来灰暗的月色下,墙角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站了一抹白色的身影。这身影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白衣,没有戴面具——居然是大神官姜泱?

    “跟我来。”姜泱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楚凤宸抬头看裴毓:“你和姜泱给沈卿之下了套儿?”

    裴毓微笑点头。

    月色到正空时分,神官府迎来了当今丞相沈卿之,还有当朝公主。

    和宁。

    沈卿之身旁静静站着的女子看模样也是十五六的样子,一身艳丽朝服衬得她肤白如雪。她的眼里没有多少神采,像是一个玩偶一样被沈卿之牵着手,一步一步来到了神殿前,等她一抬头,就连裴毓的呼吸都顿了一顿。

    彼时楚凤宸身穿神侍衣裳,戴着青铜面甲站在姜泱面前,看见了那个“和宁”的时候几乎要当场惊呼出声音来!

    “拜见公主——”

    所有人都跪伏行礼。

    楚凤宸还呆呆站在当场,被裴毓拽了拽衣袖,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跟着其他人跪在了地上,然后悄悄抬头打量那个“和宁”。

    太像了……

    她能假冒太子甚至以太子的身份继位多年,全部仰仗这张与皇兄一胞同生的脸,可是……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人长得与她有七八分相像?

    这究竟是传说中的人皮面具还是……

    “恭喜驸马都尉。”姜泱冷冰冰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沈卿之低笑:“承蒙大神官照拂,臣有幸得陛下赏识,今日月中,与公主登门,还要有劳大神官主持了。”

    “时辰尚早,还请驸马与公主先行去往浴池沐浴更衣。”

    “遵神官旨。”

    沐浴……更衣?

    楚凤宸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沈卿之拎着那个冒牌和宁往神官府后园走去,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还未开口,就被姜泱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阻止了就要问出口的疑问。然后,她跟着姜泱离开了神殿,弯弯绕绕拐过了许多条小径,最终在一间独立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

    姜泱推开了屋门,里头的热气袅袅飘散开来。

    在这一片氤氲中,刚才在殿上那个与她有七八分想象的人缓步来到了他们面前,然后,徐徐跪下了。

    “见过王爷。”那人轻声道。她的脸上早就没了刚才在殿上的雾气蒙蒙,锐利的眼睛说不出的坚毅,目不转睛盯着裴毓。

    楚凤宸呆呆看着她。

    “这是你……”楚凤宸忽然明白过来。

    裴毓笑了,他道:“一年之前你寿宴之时,你的那个替身‘和宁’死在殿上,我便有心想再为你寻一个长相相符的替身……好让你能在危难关头用上一用,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介绍于你。你被软禁之后,我便派了她去了沈卿之的爪牙常出没的地方走动,果不其然,她被沈卿之掳了去。”

    楚凤宸沉默,蹲下身与那个叫连织的女孩对视。她真得长得和她好像,即使现在褪去了妆容,也依旧能够以假乱真。怪不得沈卿之敢昭告天下他将不日迎娶和宁公主……就算是她毫无装扮出现在朝臣面前,也没有人会怀疑她根本是个冒牌的。

    “你是自愿的吗?”她轻声问连织。

    连织的目光闪了闪,忽然笑了:“我是自愿的。一年前,要不是王爷救了我,我早就已经死了。受人恩惠,当然要报恩。”

    “你可能会丢了性命。”

    连织咧嘴笑:“丢了就丢了,好人有好报,我今生有恩报恩,来世一定大富大贵。”

    她这幅样子,倒有几分狡黠。

    这是一个干脆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姑娘。

    楚凤宸抬头看了一眼裴毓,再看看连织,低声道:“能活着,还是要活着的呀。”

    连织一愣,眼里忽然迸发出光芒来:“好!”

    夜色下,浴池的热气弥漫着。

    楚凤宸褪去了外衣,趴在浴池边沿看着连织。

    这个不怕死的小姑娘已经褪下了朝服,换上神官府的衣裳,由神侍带着悄悄从后门撤退——临退出之前,她又回了头,笑眯眯道:“这一年来我都想见一见你,看看王爷费尽心思喜欢着的是什么样的人,原来你真的长得和我一样呀。”

    “对不起。”楚凤宸想了想,开口。

    连织眯眼摇摇头:“没关系的,我本来呀,就不想活的。我喜欢的那个人,本来要带我远走高飞,可是却被奸人策动,最后横死啦。我本来以为是王爷做的,就傻傻想去报仇……王爷留下我性命,又找来证据,我才知道,原来都是沈卿之的阴谋。是他为了一己之私,让我夫君去送死!”

    “你的夫婿……”

    “他是一年之前,公主寿宴上行刺的禁卫。”

    楚凤宸愣住了,忽然想了起来,一年之前白昕死的那一日在议事殿上死去的禁卫。当时裴毓调查了那几人的家底,念出了所有人的亲眷,这其中恐怕就有连织……

    她轻声道:“所以公主不必愧疚,我是自愿的,我还很高兴。我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呢,总算,总算等到了。”

    连织什么时候离开的,楚凤宸并不知晓。

    她在这一片雾气腾腾中有些迷惘,满心满腹都是连织离开前满足的笑容。

    沐浴完毕后,她重新穿上了公主朝服走出浴房,第一眼见着的是月光,第二眼是月光下的裴毓。

    “公主。”

    裴毓低声喃喃,带着一丝缱绻。

    是啊,又是公主了。

    楚凤宸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默默地张开手抱住了裴毓的腰。

    她已经大概猜得到他想做什么了,用这种疯狂的方法去与沈卿之一搏,也只有裴毓这个朝廷大毒瘤大奸臣才能想得出来了……她用力抱着他,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嗅了嗅,确定没有什么药味,她仰起头来,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唇。

    裴毓的身子一僵,呼吸忽然乱了。

    楚凤宸眼睛疼得发酸,干脆闭上了眼睛,摸索着环住了他的脖颈。

    “你啊……”

    裴毓叹息了一声,把眼里的温柔融进了交缠的唇齿间。

    只争朝夕又何妨?

    “裴毓……”

    “嗯?”

    “如果……”晚风中,楚凤宸踟蹰,“如果我这一次不慎……”

    “好。”

    “……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我会好好活着。”

    “裴……”

    “不会寻死觅活,不会负隅顽抗,不会陷在伤痛里难以自拔。”他低声道,“如果你不在了,我就去看一看塞外风光,江南美景,春日赏花冬日喝酒,我会按照你最希望的方式,过最完满的日子,直到上苍收回光阴,我就去找你,告诉你我活了很完整很和乐的一生。然后,一起走。”

    夜色里,裴毓的声音像是叹息。

    楚凤宸笑了,牵着他的手朝神殿走。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啊,能够知道你所有的想法,就算他不愿意,也甘愿给予最大的支持。

    神殿上,沈卿之已经久候。

    楚凤宸低着头,学着记忆中连织的神态来到他身边。

    沈卿之眉目温和,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躬身行礼道:“公主请。”

    楚凤宸微微阖了阖眼,把手交到了他的手中。

    几乎是同时,宫人撕长的声音响起:“和宁公主与驸马沐浴礼成,有请大神官——”

    彼时,姜泱已经站在神殿门口,他的脚步略略停顿,淡声问身旁人:“她如果真的遭逢不幸,你真的会去过很完整很和乐的一生?”

    他身旁那人戴着面甲,看不出神色,只有一声唏嘘的笑声低低响起。

    他说:“骗她的。”

    “愚蠢。”

    姜泱冷哼,一步踏入神殿。

    裴毓遥遥站在门口,看着殿中少女被套在富丽繁杂的楚氏朝服之中,小小的身躯几乎有些承受不住衣裳的重量。

    他冲动地朝前冲了几步,最终却停在了门口,久久地伫立。

    ***

    宫中就要迎来最盛大的典礼。

    普天之下都知道,当今圣上与公主是一胞同生的龙凤胎,再过十日,就是和宁公主十六岁及笄的生辰礼。和宁公主及笄,意味着她将嫁给当朝丞相、辅政大臣沈卿之……从此,楚氏的江山是当真稳固了。这到底是怎么个稳固法,天下百姓不懂,文物百官却是懂的。

    只是,那又如何?

    宫中照样歌舞升平,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宫婢们剪了漂亮的窗花,宫人们把所有的长廊都裹上了上好的红绸,宫中每一颗树梢都选上了吉祥的丝带……所有人中,大概只有“和宁公主”有些失落。

    “怎么,不开心?”

    御花园的亭中,沈卿之斟了一杯酒,缓缓递到楚凤宸的面前。

    楚凤宸看着眼前的酒杯,装出一副怯怯模样。犹豫片刻,她颤颤悠悠接过了酒杯,小小抿了一口。

    耳畔顿时响起了沈卿之的笑声。

    他自斟一杯,目光落在她略略颤抖的手上,露出一点嘲讽。他说:“你不用太害怕,等你我成婚,如果你听话,我不仅让你活着,还能让你母仪天下。”

    楚凤宸匆匆低头。

    然后,她看到了一只瘦削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你在怕什么?”

    “我……”她小心斟酌,涩道,“我害怕,陛下发现了……你功亏一篑,我……我怕死。”

    “陛下?这世上哪还有陛下。”

    “丞、丞相……”

    沈卿之冷笑,拽过了她的手腕,淡道:“王侯将相本就无种,姓楚的气数已经尽了。你今日的散心可还满足?可以回寝宫了么?”

    “……好。”

    楚凤宸小心地跟在沈卿之的身后,连喘息都压抑着。转眼间,她回到宫中已经一月有余了,在入宫之前连织已经把所有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她学着连织交代的模样去与他相处,果然成功蒙混过了关。

    他说得其实很对,大局的确已经快要定了,按照裴毓的计划,朝中的党羽恐怕也十有八九跟了他,他现在的确已经有了狂妄自大的资本。而她和裴毓赌的就是他这一刻的狂妄自大和掉以轻心。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时间一日比一日靠近婚典。

    楚凤宸已经渐渐习惯了扮演沉默胆小的连织,随着沈卿之对她的防备渐渐减少,她开始能在宫闱内行走两个时辰。可是,转机依旧没有到来。直到婚典前三日,宫中忽然多了许多守备,所剩不多的禁卫被全部替换成了沈卿之的亲卫。

    她眼睁睁看着禁卫们行色匆匆,不落痕迹地悄悄观察他们的行进方向——他们虽然看似杂乱,其实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禁卫的调度实则是把精锐换到了帝寝附近……宫中人人都知道,陛下“卧病”,帝寝原本就守备森严,现在又调了那么多人过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担忧那个睡在帝寝里的人,你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一声冷笑传来,是阮语。

    楚凤宸哆嗦着缩了缩,低下头看自己的裙摆。她不想再和阮语有任何往来了,几个月前如果不是漏算了她对沈卿之的衷心,恐怕局面还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这一次再相见,阮语比月前还要苍白,恐怕身体早就别药给掏空了,而她居然还是对沈卿之衷心不改?

    她轻笑:“你也别怪我,我不过好心提醒你要知进退,名身份而已。”

    “……谢谢阮姑娘。”

    阮语得了便宜,心满意足离开了。

    楚凤宸目送她瘦削的身影,跟在她身后靠近调动着的禁卫。却被一只手拦住了去路——

    “想去哪里?”

    沈卿之?

    楚凤宸狼狈地低下头,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才怯怯答:“我……我想看看那边。”

    她伸手指了指帝寝方向。如果鬼鬼祟祟撒谎,反而更会引起沈卿之怀疑,倒不如实话实说。

    果然,沈卿之面色和缓,并不惊讶。

    大婚将近,他的心情似乎好得很,不仅没有责备,反而朝帝寝投了个嘲讽的眼色,轻飘飘道:“你好奇,我就带你去看看,如何?”

    “看、看什么啊……”

    沈卿之轻笑:“看一个高贵的将死之人。”

    里面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楚凤宸不再多话,她轻轻跟随着沈卿之的脚步进入了帝寝,一边走一边悄悄打量守备——寝宫外三重,寝宫内两重,一直到内寝外还有三个沈卿之的贴身亲卫把守,小小一个帝寝可以说是严正以待了。

    在这重重守卫之下,内寝的珠帘内静静坐着一个身影。那个人一身帝袍,瘦削的身材有几分孱弱,听见声响后猛然抬头!

    楚凤宸看到了一张相似的脸。

    她还来不及反应,沈卿之已经掀开珠帘进入内寝,笑盈盈行了个礼道:“微臣叩见陛下。三日后便是微臣与和宁大婚,臣特意与和宁来探望陛下病情。”

    那人的眼里迸射出浓郁的怒火,咬牙道:“沈卿之,你卑鄙无耻!”

    “臣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你!你的奸计不会得逞的!”

    沈卿之大笑,一把拽过了楚凤宸的手腕,把她扯到了身前,声音柔而阴森。他说:“臣有了和宁,自然有了天下,不是么?陛下病了,不如就好好歇着,由臣来打理这江山,不是更好?”

    “等朕出去……”

    沈卿之淡道:“陛下当真以为,还出得去么?”

    “你滚——”

    “陛下,保重。”

    嚣张的笑声在帝寝中飘荡。

    楚凤宸被沈卿之拽着手腕离开,临到门口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回了个头,对上了里面的“楚凤宸”别有深意的眼神。

    她暗暗抬头看了一眼沈卿之,藏起了眼里的一抹戾气。

    可惜沈卿之已经被一步登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他根本不会知道,他重重守卫着的人根本就不是楚凤宸。

    她是连织。

    三日后,盛大的婚宴终于来到。

    黎明前时分,宫婢就已经把嫁衣送到了公主寝宫。

    楚凤宸昏昏沉沉,任由宫婢们褪去身上的衣裳,打散发髻,等她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已经穿上了艳红的嫁衣,头发也被梳成了繁杂的新嫁娘发髻。又是一番繁复的混乱,半个时辰后,她在镜子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她往日男装居多,偶尔女装也并不会用如此厚重的妆容和艳丽的颜色。

    “公主好漂亮。”上妆的宫婢画完最后一丝眉,欣喜夸赞。

    漂亮么?

    楚凤宸低眉,掩去眼里的一丝阴霾。漂亮与否她并不关心,楚家祖先在上,如果知道今时今日她要用这种方式来惩治一个谋反的乱臣贼子,怕是得气得死而复活吧。

    “公主——公主?”

    “什么时候是吉时?”

    宫婢们相视一愣,噗嗤一声笑出来声来:“公主真是着急见驸马呀,天还没有亮呢。”

    “是啊,本宫很想快一些见到驸马。”

    她从来没有这样期盼过,快一点结束这一场令人痛苦的磨杀。

    日出。

    楚凤宸终于在宫婢的簇拥下出了寝宫,上了花轿。

    喜乐声中,花轿在宫墙里穿行,最终徐徐落到了议事殿外。

    公主出嫁,礼节要比寻常女子出嫁多许多,除了最早的皇陵祭祖,到神官府的祭神,还需要再议事殿上听候册封。这也是沈卿之留着“宸皇陛下”的性命的原因,外姓驸马入皇室,始终是需要一个最正式的册封的,否则即使他有驸马之实,也会落得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下场,即使他手握兵权,也终究会有一些老臣心意难平。

    “公主嫁到——”

    花轿被掀开了帘子。

    沈卿之就站在花轿外,婚服如同血染的一样鲜艳。对上楚凤宸的目光,他略略扬起了一丝笑容,躬身行礼:“公主。”

    喜乐声悄然而止,金色的殿堂两侧站着盛装朝服的文物百官,华服的宫婢手捧着册封的文书跪在帝座两侧,昂长的阶梯尽头是燕晗当今宸皇。

    “公主请。”

    沈卿之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万籁俱静中,每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似乎压抑不住真实的心思了。

    沈党喜笑颜开,零星的裴党愁眉不展,高座之上的宸皇陛下目光淡然,眼底却尽是憎恶。

    楚凤宸垂眸,柔顺地把手交到了他的手心,跟随者他的脚步,一步一步朝议事殿迈进——她从登基那一天起,就害怕着这一天的到来,也许就是因为怕久了,真到了今时今日的局面,她有的只是麻木和迷惘。

    沈卿之在阶前三步停下脚步,缓缓朝殿上的“宸皇陛下”跪倒。

    楚凤宸也随之跪倒,淡淡打量殿上的“宸皇陛下”。在过去的五年里,她在镜子里看过无数次自己身穿帝袍的模样,其实还是和连织有一点点不同的,更何况两个人的声音也有一些不同。连织很聪明,为了避免让人听出她和楚凤宸的声音不同,她似乎用了什么让声音变沙哑的药物,看起来就想是哭泣过头或者是染了风寒一样。而沈卿之显然已经被壮志冲昏了头脑,他显然一丁点都没有察觉,坐在高座之上的根本不是楚凤宸。

    “臣,沈卿之,叩见陛下。”沈卿之清越的声音在殿上响起,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虽然跪在地上,却没有叩首,眼中早已经不复当年的谦恭。

    “沈卿免礼。”连织开口,声音果然还是略微有些沙哑。她道:“颁旨。”

    “……是。”

    帝座旁的宫人俯首行礼,毕恭毕敬取过了宫婢托举的锦卷,徐徐展开了。还没有开口,他的脸色已经白了又白,最后变成了铁青。他的手剧烈地抖动着,目光颤颤巍巍掠过殿上的群臣,像是在做垂死的挣扎似的——可惜,殿上没有人开口。

    宫人用力眨了眨眼,嘶声开口:“奉天……帝诏,我燕晗受天地福祉,国泰民安,值此盛世,又逢公主和宁花蔻之年……沈卿之少年俊杰,乃、乃我朝中顶梁之中坚……今、今朕特下旨赐婚……封沈卿之为驸、驸马都尉……承天地之福祉,开我燕晗……燕晗盛世之鼎……”

    昂长的一道旨意,宫人念到最后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沟壑纵横的脸上老泪纵横,几次哽咽之下才终于把最后一句话念完。在殿上的老臣中也有不少红了眼睛,官服之下的手指止不住地颤动。不敢动,并不是不懂。今时今日殿上究竟在发生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匹夫之力,无力回天。

    沈卿之的眉眼间的温润已经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张扬,他直勾勾盯着座上的“宸皇陛下”,忽然站起身来,朝前迈动了两步连上几级阶梯,几乎要走到帝座上!

    “大……大……”宫人吓得窜了出来,一个“胆”字却卡在喉咙底,无论如何都挤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曾经的丞相,如今的驸马都尉以很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步来到了帝座旁边,微微俯身,一字一句道:“臣,多谢陛下恩赐。”

    “下去。”“宸皇陛下”沙哑的声音响起。

    “哈……是,臣遵旨。”

    沈卿之转了个身,却并没有下阶梯,而是居高临下看着文物百官,锐利的目光如同猎鹰一样。

    百官没有一个敢动弹的。

    片刻的静默之后,所有人像是恍然惊觉似的,忽然齐齐跪倒,高声呼喊:“叩见驸马都尉——”

    “平身。”沈卿之淡道。

    楚凤宸呆呆看着这一切发生,荒谬的感觉充斥着身体的每一处。

    没有理法,没有尊卑,没有君臣,沈卿之疯了。

    又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

    她出神的时候,沈卿之已经缓慢踱步下了阶梯,来到了她的身旁,牵起了她的手,然后在她的耳边俯下了身。

    他说:“如果你听话,朕就给你一个母仪天下的结局,让你就此飞上枝头,如何?”

    “……好。”

    半晌,她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声音。

    沈卿之大笑!

    他大步踏出议事殿,宽大的衣袍遮住了一片光亮,就像一只一直生活在暗处的蝙蝠忽然张开了羽翼。

    殿上已经有人轻声啜泣,宣旨的老宫人忽然跌坐在了地上,陶陶大哭起来。“先皇在上,老奴有罪啊——”

    楚凤宸冷眼看着他离开,不落痕迹地回了个身,与高座之上的“宸皇陛下”对了一个极淡的眼色——连织脸色阴沉,嘴角却挂着一抹奇异的笑容,眼里的光芒璀璨如同闪动的火苗!

    议事殿上册封典之后,众人启程去往皇祠。

    皇祠位于宫闱的最东方,往日不太有人烟,花轿在宫中弯弯绕绕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落定。楚凤宸坐在轿中,看着一路的景色,心里说不出的平静。她在花轿上静坐了一会儿,才缓步下了轿,来到皇祠前,仰头望着上头硕大的鎏金楚字。

    “公主请。”也许是她耽搁了太久,沈卿之已经开始催促。

    “站住!”

    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道身影从人群中飞快冲出,直直地朝沈卿之冲去!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有所反映,他就已经到了沈卿之的身边,举起了手里的一抹雪亮,用力刺向沈卿之——裂帛声一瞬间响起,却是从他身上响起的。

    叮。

    佩剑落地。

    “住手!”连织惊呼。

    一支雪亮的箭插在他的右胸。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看地上的剑,忽然发了疯似的用力伸手掐住了沈卿之的脖颈,嘶声嚎吼:“乱臣贼子!太祖在上,我誓死不会让你脏我燕晗皇祠!你这个、这个……唔……乱臣……”

    沈卿之没有用多大力气就推开了他。

    他倒在了地上,身体不断地挣扎滚动,最终仰天躺倒了,艰难地望向了楚凤宸,沾满了血的手用力拽住了她的嫁衣:“公、公主……臣对、对不……住……”

    楚凤宸呼吸颤抖,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这个人她还有几分记忆的,他当年是瞿放的副将之一,后来瞿放的兵权收归皇族,他作为两成兵力之一被她送给了瞿放。在之后的一系列变故中,他帮沈卿之做了不少事情,却没想到在这最后关头,他终究没能和其他官员一样冷眼旁观。

    “公主……”

    沈卿之冷笑道:“不自量力。”

    那人却目光一闪,忽然站起身来,用力钳制住了楚凤宸的身体,急急后退!

    “保护公主!”“抓刺客——”“来人——”喧哗声顿起。

    楚凤宸只听得见耳边浓重的呼吸,入鼻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她很清楚自己是安全的,因为他根本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所谓钳制不过是一个虚假的架子,他几乎有一般的体重是倚在她的肩头的。

    “瞿放派你来的?”她低声开口。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策反沈卿之身边的人,除了他的旧主瞿放。

    肩头一股温热洋溢开,是那个人的血。

    “公主……”片刻后,极轻的声音响起,“沈卿之……总共埋伏了三拨人马,第一波是暗卫,就是射伤我的人……在……皇祠中也有……第二波禁卫,总共两千余人,已经包围宫闱……第三波……臣、臣也不知道……”

    “好。”

    “公主,千万保重……”

    “……好。”

    “以前……失责……之处,替、替卑职向瞿将军……请罪……”

    “……好。”

    最后一声好,已经是从喉咙地挤出的哽咽。然后,她被那个人用力推了开去。

    那人用力拔出手中匕首再次冲向沈卿之!几乎是同时,守卫之中跳出十数道身影,四面八方冲向沈卿之!

    利箭划破长空,那几个人还没能接近沈卿之,就被射中了,一个个相继倒在了地上。

    鲜血染红了地面。

    在这一片血色中,沈卿之的笑容如同地底归来的妖魔。他道:“公主请。”

    楚凤宸木然跨越重重尸体,跟在沈卿之的身后,一步踏入皇祠,再也没有回头。

    那些年轻的生命并不是白白地牺牲,没有他们这一场性命献祭,沈卿之如何安下心来,埋伏的人如何知道暗卫的所处位置?

    她明白,她的禁卫,她的子民,正在血肉之躯堆砌着她通往最后的结局。

    大恩难报,唯有不相负。

    她已经无所畏惧。

    皇祠中的烛火明明灭灭。

    沈卿之伫立在殿上,一身艳红的喜服在烛光下成了墨灰色。在他的身后,数列宫婢举着灯,朝中的重臣站成两排,一侧为首的史官跪在案前,另一侧站着大祭司姜泱,站在最前面的是“宸皇”连织。

    “跪——”老宫人哽咽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两侧官员纷纷跪地,宫人举着卷宗嘶声念:“我燕晗百年基业,有公主蕙质兰心,今逢东床,天公成美……”

    这祭礼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过场,它有两个目的,一,在先祖证明下由史官记下当时的盛况;二,由大神官见证,皇裔嫁娶之后,将有新人入楚氏族谱,从此荣辱皆于一体,算是真正地让驸马都尉入了皇室的仪式。

    漫长的宣读在殿内回荡着。

    楚凤宸往连织所在的方向探望,发现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如同白纸。她似乎已经没有办法独立站立,必须要依靠着宫婢扶持才能站住。昏暗的烛火之下,她的胸膛用力起伏着,额上的汗珠已经濡湿了耳边的鬓发……而在她身旁扶着的人,是阮语。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却只有片刻功夫,然后皇祠之中的烛火闪了闪,暗沉了许多。

    所有人都惊慌四顾,却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皇祠的门被人阖上了。昏暗的室内一下子变得阴测测的,只有人影和盔甲的声音凌乱响起。

    不一会儿,一列宫灯由远而近,一盏小榻被几个人抬着缓缓来到了殿中。榻上的人支起了身子,冷笑声随之响起:“本宫怎么不知今日楚家多了个驸马?”

    “太妃……”“是太妃!”“太妃娘娘,不是已经……”百官中响起窃窃私语声。

    楚凤宸的心跳狠狠停了片刻,随后激越地跳动起来——真的是瑾太妃!那一日分别,瑾太妃无奈留在皇陵,之后她回宫中也曾打听过却没有任何人肯说,她现在是能够自由行动还是……她正雀跃,却发现瑾太妃的眼睛毫无光彩,即使是亮着灯,她也只是茫然看着前方。她的眼睛——?!

    沈卿之淡道:“太妃身子不适,本可以不来这场合。”

    瑾太妃说:“本宫身负先帝遗旨,想来看一看驸马都尉是否遵循。”

    “瑾太妃说笑了,先帝有旨,微臣岂有不遵之礼?”

    “那样最好。”

    瑾太妃的眼里一片混沌,嘴角却挂着一丝讥诮的声音,一把推开了想要上前搀扶的宫婢,摇摇晃晃朝前走。

    “宸儿!扶着本宫!”她扬声呼喊。

    楚凤宸握紧了拳头,几乎要向前迈开脚步。

    殿上的连织先有了动作,她的步伐很慢,路过沈卿之的时候停了下来,目光中带着露骨的冰霜。然后,她冷哼一声,几步上前搀扶住了瑾太妃,扶着她朝大神官所在的方向走。

    良久,瑾太妃抵达了大神官身旁。她伸开双手,俯身跪在了地上摸索,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动作——忽然,祠堂里一处低矮的木梁“吱嘎”一声,一抹暗沉的金色从天而降!

    “宸儿!”瑾太妃冷喝。

    连织一跃而起,抓住了那一抹金锦。

    那显然是早就暗藏在这里的一道圣旨。

    岁月剥去了它原本的艳色,却丝毫不改它应有的分量。

    “拿到了么?”

    “拿到了。”

    瑾太妃低笑起来:“驸马都尉听旨。”

    沈卿之久久地沉默。

    忽然,他站起身来,面朝文物百官冷道:“先帝驾鹤之前留下遗旨,命我四人辅政,陛下至今尚未亲政,如今这道旨意事关江山社稷,不知各位大人有何见解?”

    这下,殿上的人连呼吸都不敢了。所有人都觉着喘息有些困难,也许是因为烛火太过旺盛,或是殿堂太小……不少人的鬓发已经被汗水濡湿,胆子小的腿脚都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一片死寂之后,有人站出来,抱拳道:“先帝设下辅政之臣,自然是为了稳固朝纲。如今时势,臣愿意先退出皇祠,听候驸马都尉宣旨……”

    “臣愿先退,静候听旨。”

    “臣愿先退,静候听旨。”

    “臣愿先退,静候听旨。”

    ……

    一个个大臣开始退出皇祠,甚至大神官也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寂静的祠堂内疚只剩下寥寥七八人坚守。他们多半是三朝元老,还有裴毓的旧部,每个人都挺直了脖颈,脚下如有千斤力,一步不挪。

    “关门。”沈卿之淡道。

    禁卫中迈出两人,用力推着祠堂门,把里外隔出了两个世界。

    “沈卿之,还不快接旨?”瑾太妃冷道。

    沈卿之却站在原地笑了,他牵过楚凤宸的手,拽着她一步一步后退。一步,两步,到第三步,他冷声道:“动手。”

    动手!

    寂静的殿堂内,他的声音如同银瓶炸裂。

    几乎是一瞬间,十数道暗黑的身影从各处闪现,雪亮的冰刃出鞘,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之前挥剑斩杀了身旁的宫人!

    “啊——”有人尖叫出声。

    门外几乎是同时响起了冰刃相接的声音!

    连织倏地把瑾太妃推到了角落里,厉声道:“沈卿之,你疯了!你这是谋逆!”

    沈卿之缓缓退到了阴暗里。

    “瑾……”

    楚凤宸张了张口,倏地咬牙把呼喊咽了回去。她的指甲深深划进了手心,眼睛疼得快要炸裂了……可是她不能动,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陪在沈卿之的身旁,眼看着祠堂内变成了一片炼狱。尖叫声很快就消失了,殿上的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与宫人,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了连织与瑾太妃。

    她颤抖问沈卿之:“你……非要赶尽杀绝?”

    沈卿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梢,低道:“辅政之臣自古便是太平盛世的祭品,皇帝年幼时鞠躬尽瘁,皇帝亲政后兔死狗烹,活一天,离死亡就近一些,这样的日子太无望了。”

    “陛下……陛下并不是暴君,他未必会杀你!”

    “是啊,”沈卿之低柔道,“可是你知道吗,站在高处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富贵与贫穷,死亡与生存,万里河山锦绣天地,全部在我手掌之中!这感觉,会上瘾啊。”

    他说话的时候,抬起头来,仿佛这祠堂的上头就是广袤的星空。

    楚凤宸愣愣看着,手心的凉意一直传到了心里。

    她闭上了眼睛,颤声道:“你……你放他们一条生路,我、我……”

    她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眼泪濡湿了她脸上的妆容,她瞪大着眼睛看着角落里的瑾太妃和连织,眼睛痛得像要流淌出血来。她与哥哥幼年就离开亲生父母,十年来,瑾太妃自己并没有生下半个子嗣,却为她尽到了所有母亲该尽的职责,难道现在她还要她献出生命吗?

    “放他们生路?那谁来放我生路?”

    “求你……”

    “动手。”沈卿之冷道。

    “是!”

    影卫得令,挥剑直刺角落!

    裂帛声中,瑾太妃忽然一把推开连织,用力迎向了刀刃!

    “太妃——!”连织尖叫着抱住了她,却已经阻拦不了她胸口伤口喷涌的鲜血。

    “保……重……”瑾太妃艰难地支起了身子,空洞的眼神没有目标地在皇祠内转了一圈,最后闭上了眼睛。

    “沈卿之!”

    连织眼里的血光泛滥,她抛下瑾太妃,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直刺沈卿之!可惜,她只来得及朝前迈动了两步,就被一柄兵刃从背后刺穿了胸膛。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胸口,又抬头看了一眼楚凤宸,忽然哭了。

    她说:“谢谢你……不必自责……不怪你。”

    楚凤宸已经瘫软在了地上。

    这应该就是第二批影卫,就如同之前的瞿放旧部一样,瑾太妃用性命引出了第二波威胁。

    忽然,她的身子一轻,却是沈卿之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她用力回过头去看了一样地上一片残骸,看到散落在地上的那一道“先帝遗旨”。金色的锦缎已经摊平在地上,上面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处理了。”沈卿之的声音响起。

    祠堂门大开,无线光明刺来。

    楚凤宸用手遮住了眼睛,忽然感觉身后涌起了热浪。她眨了眨眼睛,眼泪滑下。

    那一声保重是说给谁听的,她知道的。

    火烧了皇祠,连织势必尸骨无存。

    这是沈卿之需要的。

    也是她需要的。

    天下兴亡,皇权安稳,这样惨烈的代价奠基而成的江山,她该拿什么来回报?

    公主出嫁,最后一道是在宫中的祭塔之上完成的结姻礼。

    外头烈日烧烤着大地。

    楚凤宸被沈卿之抱在怀里,像是一尊木偶一样,最后又被放回了花轿里。

    抬轿的宫人颤抖得厉害,一边抬轿一边哭泣。周遭的臣子们陪伴在轿侧,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时不时有一两声啜泣声响起,也不知道是为了楚氏,还是为了自己的命运。

    楚凤宸掀开轿帘看着外头,目光沉静如水。一路上都有宫人就地跪倒,不断地朝皇祠所在的方向磕头。在远方,浓烟已经渐渐弥漫在皇祠的上空,却没有什么人敢去救火。百年祠堂连同着燕晗的“宸皇陛下”一道陷入了熊熊大火之中,不用耗费多少时日,一切都将化为焦土,史官恐怕会记载,和宁公主成婚当日,宫中遭刺客袭击,宸皇与太妃不幸命丧大火之中……史册永远是胜利者写的,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祭塔到——停轿——”轿外,宫人哽咽的声音响起。

    “公主,请。”沈卿之温和道。

    轿帘被掀开,楚凤宸一步踏出,环顾四周,忽然发现沈卿之果然连忠臣模样都不愿意做了。在象征这燕晗皇权的祭塔之下,禁卫密密麻麻地围成了一圈,把文物百官连同祭塔一并围了起来,他们人人都手执着兵刃,木然的眼里没有半点情绪,仿佛是杀人的机器,只等着沈卿之一声令下,就要把这里也变成一片屠戮场。

    “公主,请上塔。”

    楚凤宸一动不动,冷眼看着沈卿之。

    沈卿之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疑惑,倏地,他笑了,轻声道:“连织,往上一步,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不想要么?”

    楚凤宸却退后了几步,站到了大神官的身边。

    “公主?!”

    她忽然用力扯掉了头顶的凤冠,冷道:“跪下。”

    “公主……”

    “乱臣贼子,跪下!”

    楚凤宸厉声开口,嘶哑的声音响彻在当下。

    沈卿之一愣,道:“公主……哈哈……你以为你当真是公主?连织!你以为我现在还需要你么,嗯?”他扬声大笑,“这天下本来就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

    楚凤宸缓缓地松开了手,轻声开口:“丞相是瞎了眼么,当真认不出本宫是谁?”

    “你……你是……不可能……”

    沈卿之眯起了眼睛,他终于发现了异常,这发现让他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态,继而是一片阴沉。

    阳光下,一身嫁衣的少女目光沉静。她站在大神官的身边,面对着无数兵刃毫无惧色,怎么会是民女连织?

    她是楚凤宸。

    楚氏皇裔,天子血脉,楚凤宸。

    她站在那儿,就如同这天下尽在她手中,这是世代为帝的楚家血脉中沉淀的威仪。

    他久久看着她,倏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张扬,最后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楚凤宸,就算你捡了一条性命,又如何?你在这宫里没有一兵一卒,你还妄想做什么,嗯?事到如今,你还能做什么?”

    “你又想做什么?”楚凤宸淡道。

    沈卿之喘息着笑出声来,面上的神态抽搐成了狰狞模样:“众将士听令,请公主上祭塔,与朕完婚!”

    祭塔之下一片寂静,禁卫们听令拔剑,整齐地迈开步伐,把楚凤宸团团围了起来。

    “还不快动手!”沈卿之厉声喊。

    “是。”禁卫们齐声应声,一时间刀光剑影齐发。

    “保护公主——”

    在场的人中,有人尖叫着嚎出声来,方才还在哆嗦着的人踉踉跄跄跑向楚凤宸所在的方向。无数尖叫在祭塔下炸响,裂帛声夹杂在血腥味中弥漫,地上横陈起一具又一具尸体……

    楚凤宸紧紧靠着祭塔,她在等待时机,等着那些人足够靠近……

    终于,第一批禁卫已经到了她身旁,却并没有动手。他们相互看一眼,伸手在胳膊上划了一道,沾着血往额头上抹了一道。

    “保重。”楚凤宸轻声道。

    “是。”他们应声。

    他们把她团团围住,嘹亮的声音响彻这炼狱:

    “瞿将军还活着!将军有令,杀沈卿之!保护公主!过往所有既往不咎!”

    “瞿将军还活着!将军有令,杀沈卿之!保护公主!过往所有既往不咎!”

    “瞿将军还活着!将军有令,杀沈卿之!保护公主!过往所有既往不咎!”

    兵刃相接的声音盖过了尖叫声,禁卫中有人迟疑,有人抵死反抗,越来越多的人在额头上抹上了血印,加入到抵抗的队伍中……

    楚凤宸屏息看着,心思清明:这些人只是缺一个火苗,在她被软禁的时候,裴毓并没有马上接她出宫,而是等到了皇陵才动手,不过是为了摸清沈卿之信任的禁卫到底是哪一支,然后悄悄地把火苗植入了其中。沈卿之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点,他的两成兵力来自于瞿放,瞿放在关外数年,出生入死,他的旧部大多忠心耿耿,短短一年时间他是不可能把这些人悉数收归的!荣华富贵能收买大部分人心,却绝对不是所有,所谓沙场之上的马革裹尸之交,又岂是他这久居朝堂的当朝丞相能懂的?

    可惜,寡不敌众。

    禁卫尸体横陈在地上,抵抗的力量越来越小。

    最终,只剩下三人围在了她周围。

    僵局。

    沈卿之的脸上又有了得意神色,他在几个影卫保护之下,冷笑着开口:“两千禁卫不过只是宫中人马,宫外十里尚有我的大军扎营,胜负已定,公主,负隅顽抗,并没有多少意义。”

    楚凤宸眯着眼看远方,心中焦急,忽的,她见到远方的云彩隐隐透出一丝艳丽的橙黄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淡道:“沈卿之,江山对你来说当真如此美妙?”

    “公主想说什么?”

    “你身为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荣华,美人美酒,甚至是民心所向,这些你都有了,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皇位?”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沈卿之愣了片刻,似乎是在认真思量,良久,他才道:“屈居人下,苟延残喘,等待兔死狗烹,为什么不一劳永逸?”

    “可是死了那么多人。”

    “那又如何?哪一代的帝王不是踏着尸骨登基的?能够为朕帝业奠基,那是他们累世的荣耀!”

    沈卿之狰狞着又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楚凤宸看着他的模样,终于确定这个人是真正的疯了。

    “事到如今,微臣就送公主去与先帝团聚吧,也算是善始善终。”

    沈卿之身周的影卫们已经杀红了眼,盯着她的目光犹如饿狼。随着沈卿之一身令下,他们如同风驰电掣一般袭向楚凤宸!

    砰——

    天空炸开了烟花。

    紧随其后的是无数嘈杂,铠甲声与兵刃声几乎是在一瞬间响起。

    “你、你是……”沈卿之瞪大了眼睛。

    楚凤宸笑了,声音轻和:“丞相看不出来么,我在拖延时间呀。”

    话音刚落,一箭划破长空。

    无数铁骑踏破宫门,战鼓喧天,冲锋号角撕裂死亡的寂静,一路前行,留下沿途尸骨如山!

    为首的人铁骑银甲,面无表情,却让所有还在抵抗的禁卫为之一震。

    瞿放。

    燕晗大将军,瞿放!

    “放下兵刃,免你们一死!”

    禁卫们已经被围堵,本就伤亡惨重,他们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带头丢了兵刃。一时间,接二连三无数人丢下兵刃跪在了当场。

    瞿放跳下马来,拄枪跪在楚凤宸面前,硬声道:“末将来迟,请公主责罚!”

    “请公主责罚——”

    跪在地上的禁卫齐声呜咽。

    楚凤宸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心跳如雷,腿脚也开始泛起软来……

    祭塔之下寂静地只有风。

    不知过了多久,沈卿之的嘶笑声飘散在了风里,他越笑越气喘,到后来咳嗽了起来:“我有三万将士在十里外!你们以为,这就赢了么?!”

    “三万?”

    一个温润的声音自瞿放身后响起。

    他说:“你指的是瞿将军的三万旧部么?”

    “你……”

    裴毓!

    楚凤宸拨开人群冲向瞿放身后,果然看见了那个儒衫身影。他正微笑着看着她,声音却带着淡淡的嘲讽。

    他说:“可本王看到,丞相只剩下三个人,当真可怜。”

    “裴毓……你……你把我三万兵力……”沈卿之连连后退。

    “还剩下两万的。”

    “在……”

    “你不是见到了么?丞相。”

    沈卿之陡然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瞿放身后那些铁骑,眼底的执狂终于被绝望替代:“楚凤宸!你女扮男装登基,你……”

    “大胆!”瞿放冷喝,“乱臣贼子,你弑君在先,焚尸再后,陛下如今已经尸骨无存,还敢对公主不敬?!”

    “公主……公主……哈哈哈……原来、原来……”

    沈卿之苦笑着后退,却一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影卫。

    铮——

    剑光闪过,影卫之一举刀,刺穿了他的胸膛。

    “你……”

    裴毓轻笑:“沈卿之,愿赌,服输。”

    沈卿之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指了一指楚凤宸,然后颓然倒地。

    大局已定。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天际彩霞如血,地上尸骨累累。

    楚凤宸轻轻地松开了手,她茫然站在原地,环视这尸骸遍地的祭塔下。

    裴毓就站在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像是知道她所有的彷徨似的,并不急着开口,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然后徐徐张开了双手。

    她用力抬了抬脚,朝前迈了几步,陶陶大哭。

    然后,她被一个温暖的拥抱环抱了。

    “裴毓……”

    “你放心……”他在她耳畔轻轻低语了一句。

    她点头,止住了哭泣,抬头看着幸存的人。

    裴毓轻轻在她耳边耳语:“心之所往,东风晚来。不过,我等到了。”

    江山永固,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