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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否定谁

    云烟渺渺,一望无际,云海之中一叶小舟晃晃悠悠着驶过万重浩瀚绵长,在千里烟波中划出一道细小的轨迹,慢悠悠地接近九重天上司命星宫。小舟上两人一兽兀自不语,各自出神地望着眼前茫茫烟云,仿佛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舟是潋虬随手拈起一片枯叶化成,轻飘飘的,载着两人一兽却也稳稳当当。空夜不曾到过天界,眼前除了云烟还是云烟,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再无他物。

    “没什么想说的吗?”最终还是潋虬打破沉默。

    空夜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转过头去看站在小舟最前面的星君,看他微微侧过脸用余光看着自己。温和淡然,并不似秋水口中的“猛将”,那一身拖拖曳曳的大袖宽袍也并没有想象当中将领该有的果决,初看更像个温文尔雅的文人。心中疑云密布,不比眼前渺渺云雾少几分,但空夜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要问什么呢?身世?局面?还是往后的路?

    “你为什么会救我?”看潋虬眨巴眨巴眼睛有些错愕,空夜继续说着,“我听人说司命所为皆有局,你救我,我可以视为自己身在局中。不对,那也不算救,司命司掌命运,你是在我不知往后的状况下算是你让我继续走下去,那么我脚下这条路究竟指向何处?”

    潋虬略略歪着头想了一会,干笑着:“问得可真直接啊,哈哈……”

    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顿了一下,潋虬转过身来蹲在空夜面前与之平视,语气柔软一如眼前白云,眼底的柔色也毫无掩饰:“即便不是为此局,我也会在那时出现在你身边,给你一条路走下去。”

    熟悉的温柔让如今的空夜倍感不适,甚至有些恶心。面前目光柔情似水的双眼看着的确实是自己的脸,但空夜知道这人与自己素未谋面,看着的绝对不是自己。

    “你把我当成谁了吗?”思虑良久,空夜还是硬着头皮问出口,她并不觉得这个司命星君会直接告诉自己答案,但起码应该有所反应。

    果不其然,潋虬眨眨眼,只是笑笑却并不回答,爱怜地伸手摸摸空夜被黑荆棘划得乱七八糟的脸。凤凰村庄前淡然的神情与现在对比太过强烈,空夜心底忍不住百感翻滚,一阵阵恶心直涌上喉头,几乎用尽全力摔开潋虬的手,伸手揪住他的衣襟,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极力克制情绪的声音颤抖不止:“阁下既然执掌命运,那碧月做错了什么?凤凰们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愚弄他们!他们有做错什么事非死不可吗?!”

    “你冷静一点,什么死不死的?”潋虬毫不意外地笑笑,也没有去掰开空夜的手,温柔的目光仍旧望进空夜愤怒的双睛,“只要之后灵气充盈,丹穴山还能再现生机,凤凰的村庄也能重建。女床山的青鸾鸟也不会死,只要留有一根羽毛就能活过来……”

    话没说完,空夜气得说不出话,一脑袋冲着潋虬的额头就撞上去,把尚且虚弱的自己撞得一阵头晕目眩:“我说的不是村庄,也不是女床山,我说的是凤凰和碧月,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

    “我就是在回答这个问题啊。”

    “不对,不对!”空夜用力摇头,浑身的伤口不断冒出血珠子,“你我说的不是同一件事,你说的是灵魂不死,我说的是生命流逝,你看不到生命逝去吗?!”

    “无论命途如何,灵魂终是在洪流之中,那个灵魂尚且留存就有转世的机会,就能接着往下走。壳子崩裂,灵魂尚在,那么之后还有机会回到这片土地上,青鸾鸟是如此,丹穴山凤凰村庄也是如此。”

    语调平淡,仿佛理所当然,好一个“无论命途如何”,也许在司掌命运之人看来也确实如此,空夜不禁想起从妖魔的牢狱中逃脱后秋水说话也是这个语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所谓司命一职的“冷血残酷”,莫不是如此?

    “不是的……”空夜松开潋虬的衣服,绞尽脑汁反驳着,“你根本看不到生命逝去对吗?你只能看见灵魂更换着一个又一个躯壳,只能看见魂魄披着一张又一张皮囊在世间轮回游走,所以在你眼里并没有生死。你看不到他们的独一无二,也看不到生命的不可替代,是吗?”

    见潋虬眨着眼睛并不回话,空夜咬着牙继续说着:“你看不见,所以你还要告诉我君后只是浅浅走一遭,以后还有新的七尾狐?你要告诉我,青鸾鸟不会死,可灰飞烟灭的是碧月一人。你要告诉我凤凰的村庄还能再建,可我能感受到的却是他们的生命在我手中无可挽留逐渐冰冷。执掌命运的神明啊,你的眼中就只有一趟又一趟的命途轮转吗?你看一眼生命本身好吗?”

    潋虬的眼瞳微微颤动,嘴唇轻轻张了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里的温柔还未褪尽,但流露出几丝疑惑和震撼,让这个看似高高在上摆弄一切的神明看起来生动了几分。

    “即便长着一模一样的脸,逝去的生命也不会再回来,此乃生死。这世上不会再有玉昙这个君后,也不会再有碧月这只青鸾,哪怕这天下再怎么大也不会再有了!”迄今为止眼所能见的死别历历在目,空夜眼里的泪珠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哪怕她们顶着同一张脸走过轮回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那这个人也已经有了新的自我,那是另一个生命,已经不再是她们了。”

    不知这句话触碰到了潋虬什么痛处,空夜看着他整个人愣了好一阵,突然跌坐下去仿佛要逃离这个答案似的往后退。空夜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赤章也闻言愣了神,瞪大了眼睛怔怔然看着自己的脸。周遭只有云雾,没有风声,能够清楚地听见潋虬在低声喃喃着“不可能”之类的字眼。

    “我不知道你在看谁,但你看仔细一点,除了这张脸,我跟你看着的人哪里像了?”空夜凑近了去,直直盯着他的双眼,硬要嘲弄众生命运的男子看着自己的脸,“你说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前世的意识属于前世,今生的躯壳属于今生,命运再怎么轮转也无可替代,不是吗?是谁能替代谁?还是你想否定谁?!”

    晶莹的泪珠被近乎歇斯底里的宣泄抖落,在枯叶舟上留下斑驳水迹。潋虬瞪大了眼,空夜满是伤痕的脸映在眼瞳里,此刻在他看来却与那个人已是截然不同。她不会满面愤怒,不会歇斯底里,甚至不会落泪哭泣,仿佛雕刻上去一般永远带着温和坚韧的微笑,哪里像了……?

    直到小舟抵达隐在云烟深处的司命星宫,期间都没有人再说一个字。小舟在潋虬一拂袖间化回一片枯叶,但他并没有领着空夜走进自己的星宫,而是另外指了一个方向。

    只见他伸出手指轻轻叩叩厚重的门板,上面铺天盖地的金色裂纹颤动着游走,停住的时候已然呈现出一个鱼身蛇尾的两角龙图案。在空夜惊愕之际,潋虬又轻轻点了一下那个图案,但见那两角龙游动起来,把自己的身子扭成一个圆圈,圆圈中不是什么星宫大门的颜色,而是一团流动着青白电光的黑雾,似乎是通向哪个神秘境地的入口。

    不等空夜开口问,潋虬就从袖中摸出一粒散发着青草气味的碧色珠子往她嘴里塞,等空夜咽下去又示意她往那团黑雾里面走:“刚才给你吃的是萆荔做的药丸子,一时阵痛之用,事后还要好好养伤才是。黑雾之中是我之前保留下来的某个地方,尔需进去一趟,有些东西要确认。”

    说得模糊不清,但是目光已不似先前温柔,带着几分初见时空夜看到的淡漠。不知道他究竟要确认什么,连赤章上前要阻也被拦下,平淡温和,底下却是一股子强硬,不容辩驳。空夜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进去。正好,有很多东西她自己也想确认一下。

    潋虬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雾之中,长长叹了一口气,靠着门板瘫坐下去,手掌捂着自己的脸久久不能平静。空夜那些像是发泄一样的话语在耳边和脑海中此起彼伏,简直如同梦魇一般纠缠不休,喉咙有种被死死扼住的的感觉,说不出话,几欲窒息。

    分明约好来世再见,如今也确实相遇了,她却顶着长泯的脸说什么“不可替代”。是,长泯确实不可替代,可那明明是同一个灵魂,分明也保留着长泯的真身作为根骨,转了个世却告诉他长泯没了,开什么玩笑?!

    她说天下再怎么大也不会再有前世之人,说什么今生的躯壳属于今生,莫不是要占着这个壳子,是雀占鸠巢?若是如此,将此世的狐女杀了,壳子空了,是不是长泯就能回来了?

    潋虬顿了一下,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咬着嘴唇,后脑勺用力往门板上撞得“哐哐”直响,也把自己撞得一阵晕乎。赤章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突然间跟自己脑袋过不去,诧异万分,担忧地伸出脚爪扒了扒潋虬的袖子。

    “接受不了吗?”

    苍老厚重的声音响起,潋虬猛地抬起头,看着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灰蓝长袍的白须老翁:“揽尘师傅……如此局面,您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看揽尘拄着刻满雷电纹样的黑拐杖,捋着自己的胡须不回答,潋虬又继续追问,“所以,当时您就知道长泯坠落雷池转世乃是赴死之举,而您什么都没跟我透露,是这样吧?”

    “枝头花落,再绽之时可还是同一朵花?”揽尘并没有直接回答,仍旧轻抚长须缓缓道,“你是司命,是人们口中执掌命运之人,也是旁观动荡永远清醒之人。你性子也倔,说除了命途之外别的不是重点,可落到你自己身上的时候,你才知道重要与否。没有谁能完全替代谁,也没有谁一定要被否定,我告诉过你的,你知道,但也只是知道。”

    “所以,刑场之上,我和长泯见了最后一面?”潋虬沉默许久,压着嗓子低声惨笑,“您对我也是挺残忍的,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我自行体会。可是我和长泯,我们两个都不知道,我们都以为还会再见,结果呢?我竟……笑着看她去死?”

    师徒二人皆不言语,只有赤章耷拉着耳朵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俩,最后还是潋虬笑出了声。

    “执掌命运……好一个执掌!”潋虬用力揉着潮红发酸的眼眶,把眼中涌上来的水雾揉散,把喉间的哽咽吞回,连自己都没发现对揽尘的敬称也忽略了,“司命不能说谎,所以你什么都不说,全部由我来安排,看着我把长泯送上绝路,看着我把一切安排得一片狼藉。接下来呢?是不是接下来还要看着我把所有人的绝路都安排好,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去死,看这天下是怎么破灭的?!”

    “司命一职是你担任,何必问我。”

    “对,我才是……”潋虬干笑两声,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宣泄完冷静下来,“看见前路坎坷的是我,做出选择的是我,看不见生命流逝的是我,亲手送长泯去死的也是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呢?你会停下吗?”

    冷淡的语气一时间让人分不清谁才是司命,潋虬酸涩的笑声越来越低,并没有回答揽尘的问题,他自己也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在敷面的手掌之中抬起眼皮疲倦地看了自己的师傅一眼。没有人能回头,也没有人能停留,每个人都做了选择,包括揽尘和赤章,也包括潋虬自己。而今让空夜进入那团黑雾,很大程度也是为了确认她的选择。

    见潋虬不语,揽尘只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又轻轻摸摸赤章的脑袋,拂袖而去,只对赤章留下一句“让他捋一捋”。赤章蹲坐在抱膝沉默的潋虬身边,用湿润的鼻头拱了拱他的肩膀,担忧地望向门板上那团迷沌,它不知道要等多久,空夜才会做出选择,然后从那里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