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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好胜心

    三中琴房外暖阳笼罩,幽深空荡,隔间分布于走廊的两排,远远望去,黑乎乎的一片。

    即便三中专门为学生们设立了琴房,但年久失修,况且大多数人不会浪费时间在音乐一途。

    一副人迹罕至的样子。

    重点在于隔音效果糟糕。

    咿咿呀呀的声音渐渐传出,带着点节奏感。

    陆迟耳朵灵,凝神听了半响,表情逐渐古怪起来。

    霎时心如明镜,他扭过头才发现另外几个男的皆面色如常,似早已习惯。

    陆迟很老实,“这是学声乐的在练嗓?”

    见身旁的好友们都憋着笑,余甘温和一笑,“这么说也对。”

    接着,他直接上前打开其中一个比较大的隔间。

    嘿......这家伙。

    陆迟反应很快,急忙捂住何晚的眼睛。

    何晚一怔,没阻止,“怎么了?”

    少儿不宜。

    陆迟随口解释,“有人在为爱鼓掌,呸,应该是合理切磋。”

    隔间打开后,入目可及是一片黑暗。

    余甘率先走了进去,随意扫了眼房里正忙着生命和谐的那几人。

    温和的笑意不曾褪去,“换个地方吧。”

    神色依旧温润如玉,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语气。

    陆迟站在房外没进去,半响就看见不少人从房内走出,男男女女,面带潮红。

    他难免愣了一瞬。

    还是多人运动?

    见余甘已解决好场地问题,陆迟拉着何晚慢步走进琴房。

    整个房间的色调偏暗,墙角生了绿油油的小苔藓,不少琴盒乱摆放着,谱架钢琴架子鼓都通通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想来,平日里几乎没人到此练琴。

    “好一个风水宝地。”

    自然明白陆迟的潜台词,余甘只是温和一笑。

    陆迟也只是随意打趣下,事实上方才那几人衣裳完好如初,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

    很快,琴房内聚集了不少人。

    大多是女生,一时莺莺燕燕的,眼带桃花,视线皆被那道钢琴前的白衣身影所吸引。

    其中还有不少人望向何晚,皆是好奇探究的目光。

    今天可是周末,却因余甘弹琴一事转瞬间就能号召这么多人。

    由此可见其影响力。

    不多时,一曲淡雅优美的音乐声抚过耳畔。

    白衣少年浑身带着一股迷人的气质,白净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舞,全身心沉浸在谱写天籁之中,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旋律充满柔和而朦胧的魅力,寂静幽澜,饱含诗意,轻缓中偶尔透着一点沉思。

    夜曲奏鸣,是谁在低吟浅唱?

    直到一曲毕,一抹余韵依旧萦绕于耳畔挥之不去。

    琴房内,女孩儿的欢呼声高低起伏。

    陆迟始终在一旁默默观望,心里大概有了底。

    不负盛名。

    嗯,虽然听不懂余甘弹的如何,反正就感觉很上档次。

    这种人可不像胡乐那种一根筋的,应该不大好忽悠。

    但总得尝试下。

    思及此,陆迟走到余甘身旁,先夸赞,“此曲脍炙人口,明朗动人,老余果然无愧于‘钢琴诗人’的雅号。”

    余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接着谦逊摇头,“矮子看戏罢了,这首《降E大调夜曲》我也只是生搬硬套,毫无创新。”

    遇到高手了。

    陆迟心中一顿。

    余甘口中的“矮子看戏”可以理解为自嘲,也可以指代人云亦云的他。

    没有标准答案,全凭如何理解。

    但是,降E大调夜曲啥玩意?

    四周围观的女孩儿们大多开始窃窃私语,她们来这儿可是听余甘弹琴的。

    但有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半路杀出,不让他继续弹奏天籁。

    可恶啊。

    陆迟始终神色如常,没在意那些小声嘀咕。

    “老余过谦了。”

    接着话音一转,“对了,你学钢琴多久了?”

    一身白衣的余甘坐在钢琴前,身穿黑色衬衫的陆迟则站在一旁。

    一黑一白,相映成趣。

    看上去好像是后者的气势更胜一筹,毕竟站着。

    可是,陆迟宁愿坐着跟余甘说话。

    站着多累。

    听闻陆迟的话,余甘只是温和一笑。

    “我在父亲的教导下从三岁开始学琴,十二岁才真正喜欢上钢琴,肖邦先生曾讲‘让音乐本身去说话,不把主观臆想强加给听众’。”

    一顿,“乃至肖邦先生的二十一首夜曲我都曾细心研讨过,纵使人各有所喜,但我致力于人们沉迷音乐的如痴如醉。”

    那还挺讲究。

    陆迟沉默了瞬。

    蓦地福至心灵,他低头看向余甘,嘴角一勾。

    “老余我考你个小问题,此时此刻,比如我们脚下的垃圾用一个袋子能装得下不?”

    余甘不明其意,皱了皱眉。

    “如果,再加一个?”

    听到这,余甘霎时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

    “音乐一途学无止境?装满一个袋子后总会有下一个袋子的存在。”

    陆迟被噎了下,差点没站稳。

    好半响,才硬生生地回答,“我是想说......装,你继续装。”

    偌大的琴房内,落针可闻。

    四周围观的女孩儿大多为余甘义愤填膺,开始对陆迟指指点点。

    可余甘好似浑然不觉般,很认真。

    “受教了,是我目光太过短浅。”

    随即,他自嘲一笑。

    “音乐本就博大精深,有许多人穷尽一生或许都装不满几个袋子,但我浸淫音乐多年来竟不知所谓。”

    一副完全没听明白陆迟话中含义的模样。

    自始至终都温润如玉,谦逊有礼。

    陆迟敛了敛眸,这人很难激怒,喜怒不形于色。

    那就换一种办法。

    算是为了满足自身恶趣味,让一个总是温润如玉的人突然翻脸。

    思及此,陆迟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老余,在你看来最有价值的一首钢琴曲是什么?”

    事实上,因陆迟先前歪打正着评价余甘的那一首曲子,让后者误以为他对音乐一途也颇有见解。

    那一首《降E大调夜曲》本就是肖邦先生的夜曲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也是最明朗的一首,具有其典型的早期作品的风格,那时的肖邦先生早已无愧于“钢琴诗人”的雅号。

    半响,余甘温和一笑。

    “如果仅是我个人观点的话,应该是《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这首曲目的内容深奥且富于幻想。”

    “或者是音型极其复杂的,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其实,陆迟丝毫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并不妨碍,偶尔装模作样的摇头点头。

    蓦地,余甘余光一瞥。

    一双桃花眼里倒映着那道娇俏身影,“亦或是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梦中的婚礼》。”

    对此,陆迟一脸似笑非笑。

    “但你应该明白,梦想和现实总是有差别的。”

    余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老余你说的那几首曲目都不错,但我觉着都不算。”

    余甘在短暂的一愣后,一脸谦逊的站起身。

    这是想虚心请教的意思了。

    陆迟给了身旁何晚一个安心的眼神,无视许多隐晦的轻视眼神,一脸坦然的坐在钢琴前方。

    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做戏就要做全套。

    时间仿佛走的缓慢了些。

    方才钢琴前的那道白衣身影眨眼间就换成一位黑衣少年,四周观望的不少女孩儿心生不满,出于涵养,却也没多说什么。

    洁净悠扬的琴声抚过耳畔,交错的黑白键孕育着轻缓的旋律。

    何晚始终默默望着陆迟的身影,狭长的眸子里染上一分柔和。

    眨眼间,那位黑衣少年已沉浸在了曲目中,整个人渐渐洋溢着一股子自信,嘴角带笑。

    围观的人大多不置可否,可在潜移默化之下,也被这道熟悉的旋律所感染,逐渐唤醒记忆深处里的种种过往。

    时间长河滚滚而逝,有几人能抓住时光的小尾巴?

    且不论其他,陆迟弹得很认真,近乎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这首《致爱丽丝》。

    此时此刻,心境一阵祥和。

    事实上,陆迟姿态做的很足,一副高手模样。

    可在余甘这种钢琴行家前面弹奏这么一曲小儿科,确实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陆迟实在只会弹这一首上课铃,还是简易版的。

    之前宋阑珊曾想教他原版的,可陆迟觉着太难学不会,只好退而求其次。

    一曲毕,道道余韵不绝于耳。

    陆迟停下演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即便他曾向宋阑珊学过一段日子钢琴,但还是初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弹奏,难免紧张。

    四周环境变得平和些许,不少人已没有起初的小瞧模样。

    心中一顿,陆迟忽地感受到一道怯怯的目光传来。

    他扭过头望去,人群中站着一位红衣少女。

    一身红色连衣裙,一张乖巧娃娃脸上满是纯真,一头乌黑长发顺着肩头两边落下垂在胸前,额前散落几缕细碎刘海。

    给人感觉小小的一团,目测大概也就一米六出头。

    似感受到注视,年姚白嫩的脸蛋上霎时染红一块儿,埋下脑袋,握紧小拳头轻轻的晃了晃。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加油鼓气的意思。

    陆迟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清纯的女孩儿,一双杏眼不染尘埃。

    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容不得半点玷污,造物主过于偏袒了。

    ......唔。

    突然身子一颤,他腰间的软肉被人掐住,甚至还重重的拧了拧。

    一回头,就看见何晚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样。

    陆迟讪笑了下,余光一瞥,那位红衣少女已不见踪迹,如幻觉般。

    他没多想,眼下的正事更重要。

    他一点没起身的意思,望向站在一旁沉默着的余甘。

    嗯,两极反转。

    没想到吧,现在轮到你站着回答问题了。

    陆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嘴角一勾。

    “老余,你觉得这首《致爱丽丝》如何?”

    “化繁为简,洗尽铅华。”余甘不吝赞道。

    这首独立钢琴小品虽技巧简单,却具有柔美动人和短小精致的特点,更遑论其作为许多中小学的上课铃,对于大多数人的价值明显更高,意义更加深刻。

    余甘眼中闪过迟疑,俯下身压低了声音。

    “A小调转C大调时,有个音弹错了。”

    陆迟只是皱了皱眉。

    实际上,在场围观群众对音乐一途皆算作外行,自然挑不出其中差错。

    可凡事总有例外,从人群中渐渐走出一位化着淡妆的女孩儿,开始出声奚落陆迟弹奏那首曲子上的差错。

    义正言辞的,各种辞藻更是信手拈来,言语抨击不断。

    陆迟霎时黑了脸,也没出声解释,看上去无法反驳。

    他眼里只有余甘一人。

    琴房内一阵沉寂,许多人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念叨着譬如什么“蜉蝣撼树”“不自量力”之类的言语。

    墙倒众人推是常态。

    更何况陆迟于那些人来说只能算作陌生人,而余甘则不同。

    眨眼间局势反转,更有好事者将方才陆迟和余甘的弹奏比作斗琴,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被众人围攻的陆迟好似羞愧难当,最终还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直到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何晚始终一言未发,却一直站在他身后。

    陆迟心口一暖,接着看向余甘,神色低沉。

    “老余,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余甘朝众人抬手示意。

    “同学们先别急。”

    他整个人仿佛带着一份特殊的人格魅力,转瞬间琴房内恢复一阵沉寂。

    紧接着,面向众人温和一笑。

    “大家都想错了,其实这位朋友用心良苦,他身体力行的告诉了我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道理。”

    他瞥了眼呆楞住的陆迟,语气莫名,“斗琴也好,其他也罢......”

    “是我输了。”

    陆迟愣在原地,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真厉害。

    ......

    琴房闹剧就此落幕。

    夕阳还剩半个,整个三中都披上一层厚厚的金辉。

    一片绿化林中,三道模糊的剪影透过枝叶缝隙肆意摇曳。

    陆迟抬眼望向在前方带路的白衣身影,敛了敛眸。

    事实上,他先前是故意弹错的。

    为了卖一个破绽。

    他想看看,余甘的反馈。

    他当然清楚,余甘不可能跟着众人一起嘲笑他,大概会选择置身事外。

    怎么也没料到,其应对方式竟这般不合情理。

    试想,但凡是一个正常人,情敌就在自己眼前犯了过错,不将其放大还说得过去,但出声救场也太过分了。

    因为就算帮了忙,也得不到任何收益。

    起码收益何在,陆迟还没能想通。

    这样子的人,只能有两种解释。

    一种是真正深入骨髓的谦谦君子,至于另一种......

    一路走去,陆迟向余甘旁敲侧击问了许多事,大多是关于何晚的。

    余甘知无不言,很好说话。

    在他视角中的何晚,在那五年里几乎算作独行侠,从不与人交际,整天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更从未笑过。

    说到最后,余甘还特意提到,当何晚初一来到三中时,在最开始的一两年里成绩都是年级倒数。

    就好像什么都不会,即便是人们根深蒂固的常识。

    “但她很聪慧,成绩只进不退,迄今为止三中都流传着她的传奇。”

    在余甘眼中只有十足的欣赏。

    陆迟没吭声,若有所思。

    他瞥了眼默默跟着的何晚,笑了下。

    “你先去校门口等强叔,我跟老余有点男人之间的小秘密。”

    何晚闻言双眸微眯,多看了他几眼,随即朝校门口走去。

    待人走后,陆迟才敛了笑容。

    要不,发余甘一张好人卡?

    怎么说,也从他身上获知了这么多信息。

    思及此,陆迟转身看向余甘,很认真,“余甘,你是个好人。”

    缓缓从远处那道娇俏身影上收回视线,余甘一双桃花眼里满是不舍。

    他对着陆迟温和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极度隐晦的轻视,“你也是。”

    “陆迟。”

    果然。

    陆迟心中一顿。

    对话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他深深的看了余甘一眼,毫不拖沓的离去。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余甘在原地驻足良久,脸庞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

    忽地,有一片树叶顺着微风飘到手上。

    他随手将其捏碎,低声喃喃,“父亲只给了我五年的时间。”

    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咧嘴一笑。

    一排白牙,显得格外干净。

    “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