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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美好新世界

    当陆迟来到终结村,天色渐沉。

    残阳缓缓沉入地平线,仅剩的光亮为谧静村落披上一层纱衣,别有一番意境。

    走近村子,氛围一片自然祥和,外出劳作的,等待长辈归家的,细数之下,仍以老人居多,小孩次之。

    每个人的脸上,挂满淳朴天然的笑容,洋溢出对村子的归属感以及幸福感。

    从高山往下眺望,空旷地带筑起高台,四周还有些火堆遗留,不乏早已凝固的血迹。

    不难想象,昨晚这里应该也举行过中元祭祀,宰杀家畜欢歌载舞。

    这里与那法外之地有很多相似点,同一种语言,位置偏僻,但又大相径庭。

    不论是淳朴的民风,生活条件,或居民幸福指数等等。

    若非要作比,一边地狱,一边天堂,归功于前者承担起了所有的阴暗面。

    没走几步路,远远就看见许多人围成一团,似在宴请客人。

    情况一目了然,外来的三人神色窘迫,举步维艰,好像在极力交流。

    很显然,两位警察遇到了陆迟初到此地的窘境,那就是语言不通。

    即便想让对方协助调查,却是鸡同鸭讲,无法做到有效沟通。

    强来总归是最坏的打算,且不说村民的热情招待,再者有嫌疑不等同于罪犯,不可能像对待犯人那样强制执法。

    而当初作为翻译的李吱吱也没见人影,想来是被徐飞扬支走了,不让其参与后续。

    思及此,陆迟仔细扫了眼人群,村长卢姥爷并没有现身。

    诚然,这种小场面还不需要。

    不论来者抱有怎样的目的,如果连这些基本问题都解决不了,连见面的资格也无需给予。

    但陆迟不准备插手,因看见了桌上大快朵颐的小姑娘。

    既然给了筱筱参与调查母亲案件的机会,那便说到做到。

    不出所料,此时的平头警察很无奈,面对当地村民的热情款待,颇有些进退维谷。

    即便他从警十余年,经手过大大小小的案子,经验丰富,还是首次遇见这种场面。

    现在的情况是进退两难,就算今天暂时回去,问题摆在那,明天还需面对。

    正一筹莫展之际,就见身旁的小姑娘附耳过来,说起了悄悄话。

    这动作略显多余,更显机灵。

    实际上,他的内心想法同样如此。

    哪怕此地再偏僻,不曾普及过普通话,开川各辖区的方言也大同小异,不可能连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但先前明里暗里也试探过,村里人似乎真的完全听不懂,拥有一套独有的语言体系。

    筱筱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陆迟见状嘴角泛起笑意,正想上前再添一把火,却被身后人打断。

    他一脸疑惑回头,随口回了句什么事。

    操着一口本地方言,吐字清晰,甚至比村里人还要流利,还要正统。

    来人明显震惊了瞬,随后神色只留恭敬。

    “村长请您过去。”

    ......

    身为一村之长,住宅没什么特别,座落于村角,从占地到装修都很寻常,与其他村民别无二致。

    即便村子日渐富裕起来,倒没有假公济私,至少从这一点上看,还算是位合格的领导者。

    脑海里回想起那句不要相信陌生人,陆迟嘴角一勾。

    他并未忽略最大的盲点,也最容易骗过主观意识。

    那就是,自己对终结村的内核根本就一无所知,上次接触也没能归纳出任何有用信息。

    现今构建出的一切认知,尽数来源于黎书之口。

    感性这点不假,也为那些受害女性的悲惨遭遇感到不忿,但那终究只是一面之词。

    更为关键的是,黎书从头到尾都没有吐露罪魁祸首,只是很巧妙的给出了信息,整合归纳下来,才指向了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终结村村长卢姥爷。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下意识的袒护,与诱导无关。

    但陆迟从不会甘愿当谁的剑,更不想给自身留下污点。

    不可否认,他对黎书好感颇高,不论是心系那些女性,或生活上细致入微的温柔。

    方方面面不似作假,可并不代表所掌握的便是真相。

    关于真相到底如何,到底是谁在背后主导着一切,还需亲自验证。

    轻轻敲门,一推开屋内很暗,伴随一道阴翳的眼神迎光而来。

    布衣老人正坐在茶桌旁,显然已等候多时。

    “年轻人,你来晚了。”

    咬字清晰,再标准不过的普通话。

    如果陆迟没记错,这还是首次听卢姥爷口吐人言。

    上次曾被戏耍过,而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从不吃亏的性子。

    所以,一开口便是下马威。

    “我很好奇,当年黎书被你多少钱出卖。”

    握着茶杯的手一紧,卢姥爷眼底闪过惊诧,随即很好的掩饰过去。

    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陆迟眼睛。

    上次虽见过一面,此时细细打量之下,才发现老人干涸的面皮沟壑丛生,血色全无。

    昏暗环境中,衬得那双空洞双眸越发骇人,应该比想象中还要老迈得多。

    没得到理想中的反馈,陆迟并不气馁,忽地话锋一转。

    “你们的语言很优美。”

    语气很平静,却掩盖不了意味深长。

    少年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卢姥爷只微阖双目,根本不予回应。

    “如果我没猜错......来自那些受害女性。”

    并非试探,而是肯定。

    去年初到此地,陆迟就产生过怀疑,从未听闻的奇怪方言,以及村子人口分布集中于老人与小孩,无不透露出古怪,出于兴趣曾私下找李吱吱教过,直到融会贯通。

    而经过与黎书的交流,从而进一步验证出那份大胆假设。

    语言以悦耳动听为主,单字尽数来自女性常用取名范畴。

    是那些被迫害女性,成百上千个名字打乱重组,生造出了一门独特语言。

    先不谈是谁创造出,可谓用心良苦,时刻令人警醒,令人铭记。

    更讽刺的是,也许人们并不知情,平日里用以交流的工具,尽数来自那些被抛弃的同胞。

    “你......去了那地方?”

    陆迟本着交心的想法,将之前的经历全盘托出。

    包括与黎书的短暂接触,对所有人的安排,以及法外之地的覆灭。

    至于他为什么会对黎书保持警惕,源于一份不理解。

    当与黎书的第一次对视时,他就确信了对方认识自己,眼神里掺杂着诸多情绪,难以剖析。

    谨慎起见,才有所保留,没有透露自己听得懂那种特殊方言。

    空气,早已死一般的沉寂。

    哪怕见惯了大风大浪,卢姥爷听后再难维持镇定,枯萎的脸庞略有松动,伴随眼底闪过冷意。

    “所以,还不算太晚。”

    一顿,陆迟笑得老实,“谁能想到买方与卖方,竟是同一人。”

    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人贩子,不过只是自导自演。

    同样,这也是他判断村里其他人不知情的原因。

    须臾间,却见卢姥爷已平静下来,没有丝毫慌乱。

    “原来如此......你想替她们主持公道?正义的化身?”

    意料之中的镇定,即便听上去语气如常,也难掩情绪泄露。

    空气迟滞了瞬。

    余光一瞥,这才发现阴影处站着几个壮年男性,分布于房间四角,无声的威胁。

    很显然,能听懂两人之间的谈话。

    大概可以理解为......只听命于村长的保镖?

    个个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常年劳作得来的钢板肌肉,贸然翻脸肯定不是对手。

    但转身就跑,貌似也不大合适。

    思及此,陆迟十分自然的怂了,毫无违和感。

    他先摊开双手,以表不具备任何威胁。

    “您太高看我了,我对那些没兴趣。”

    随即顿了下,“不过,我心里确有不解之处,还望您能为我解答。”

    懂得加上敬语,态度变得礼貌,起码说明年轻人很识时务。

    卢姥爷很愿意给这份薄面,微微颔首以表洗耳恭听。

    “那些女孩应该是你看着长大,难道就一点没考虑过她们的想法与感受......哪怕只有一分一毫?”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仿佛无需思考,这次卢姥爷回话很快,没有再表露出任何感情波动。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难免会生出一些义愤,作为局内人也许能更客观一些。”

    “是我将她们拯救,同时也加以利用,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要怪也只怪她们相信了那些虚假的美好。”

    “你不知道该批判谁,好像谁都不对,好像谁都做错了。”

    乍听之下,纯属无力支撑的屁话,深究下去却不尽然。

    因为在黎书身上可以得到很好的展现,几乎能代表受害人的缩影。

    在之前的辩论中,大概率已得知真相,却没有生出几分怨念,甚至还想回到村子,以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思想,天真到妄想救赎每一个人。

    与之相比,其他受害人也许到死都无法触摸到真相,从某种层面上讲,又何尝不是一种仁慈。

    这份难以剖析的情感,身在局外的陆迟确实无法理解。

    但那并不意味苟同,“遭遇这种事情,还要怪她们单纯?”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要有防范能力,永远不要相信陌生人,就可能不会有这种遭遇。”

    “我很清楚,从法律角度是不对的,但如果没有那些女孩,我们村子迟早会消亡。”

    “因此,一直以来我都很感谢她们的付出,也十分尊敬她们。”

    令人嗤之以鼻的虚伪。

    饶是陆迟能说会道,此时也不知该怎样回应。

    这已经不是单靠讲道理,能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为了村子不消亡,牺牲她们是合乎情理的?”

    “法律和情理往往是相悖的,没有她们还是会有伤害,你也见到了,村里全是走不动道的老人,始终缺乏新鲜血液。”

    “好,换个问题,你是否认为自己还保留着人性,从未迷失?”

    “做人最重要的,时刻清楚自己的立场。”

    语气是那么波澜不惊,好似经历过山海沉浮,见证过日月同辉。

    陆迟闻言愣了好几秒,不禁看向卢姥爷。

    “我明白了。”

    一番交谈下来,老人举手投足间并不欠缺思想,既不像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也不像固执己见的老学究。

    给陆迟最大的感觉,反倒是一种决然的领袖气质,不经意透露出的通明心境,意味着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话又说回来了,他也没准备扛起推翻的旗帜。

    “我并没有执法权,本意也只想获知更多真相。”

    说着说着,陆迟不禁笑了起来。

    “但是嘛......真相往往不会提前打好招呼,带上礼物登门拜访,它只会以强硬姿态公之于众。”

    话毕,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分布于房间四角的壮汉们纷纷面露不善。

    卢姥爷当即抬手制止,非但不生气,还很罕见的露出点笑意。

    真相......多么令人生畏的词。

    当年的变革历历在目,就因为他目光短浅,与恶魔做了那桩交易。

    毋庸置疑,给村子带来了无尽繁荣,同样也给这片土地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以至于后来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

    “要是老头子没理解错的话......你在威胁我?”

    老人腐烂的面皮微微蠕动,尽显阴森之感。

    “再者......执法?执谁的法?”

    好笑的地方,自然是没有证据。

    “她们都是好孩子,自小就拥有着一颗维护村子的心,就算哪一天被人灌输了真相,也不会强加给村子,这也是村子百年来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

    听着听着,陆迟沉默了。

    多少受到影响,他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的,一句大义凛然的经典。

    关于正义,缺席好过迟到。

    这就是他没劝说那些被迫害女性,出面作证的根本原因。

    自那法外之地出生,后被卢姥爷解救,再被精心饲养,施以养分,当成长到一定阶段,具备生育能力便能创造繁衍价值。

    也许到死都想不到,是被她们最敬爱的村子出卖,从一开始便奠定了自身结局。

    不难想象,当黎书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内心有多痛苦,会陷入怎样的煎熬。

    一心想要改变村子,到头来却发现所有人身陷漩涡,无一幸免。

    恐怕这也是单独开了个繁衍基地的原因,就算有一天事情败露,也不会牵扯到主体,所有人都愿意偏袒,都愿意守护心中最美好的那一方净土。

    思绪走到这里,陆迟忽然就改变了想法。

    “你似乎有一些误解。”

    一顿,尽量笑得没有攻击性,“现在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你精心构建出来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村子。”

    “我很想知道,你能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只为迎来你所希望看到的美好新世界。”

    卢姥爷闻言出神良久,表情渐渐复杂起来。

    一言一行,像极了当年那位恶魔,从头到尾也没能摸透对方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