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上）
临近午夜。早在一小时前，最后一批下班的车流就该抵达了各自的目的地，今日的车水马龙至此也终于告一段落。初春的气温仍没有明显的回暖，起风了的夜间更是令得来往的路人不住地裹紧外衣、步履匆匆。
“407号巷”位于这座城市市中心的外围。就如同城中众多其它的商业小巷一般，407号巷也只是一条有着数十家店铺坐落的休闲区。由于周边两所高中的存在，巷中的店铺大多都是对当代学生而言相当具有吸引力的饮食店与商品店。因而，工作日的放学后可谓是这条小巷最为熙攘的时间段。能够支付得起这两所学校高昂学费的家庭想必都拥有着不菲的财产底蕴，出自这些家庭的少年少女自然也不会吝啬于在407号巷中随心所欲地消费，即使店内商品的价目显然不能称得上是便宜。
现在这个时间点，正常商业区的店铺应该早就准备宣布打烊。毕竟在没有学生作为顾客的深夜一直保持开张实在是一件又费精力又费电的蠢事。因此，407号巷依然亮有灯光且有人流不断进出便成了一种极端反常并充满违和感的现象。从外表来看，此时光顾的人已经不再局限于附近的高中生群体。年龄不等，穿着不一，有男有女。既有三五成群大声嚷嚷着脏话的地痞，也有不少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的社畜独自前来。这些人有的在进入巷子几分钟后便心满意足般地离开，也不乏那种进入巷子许久才再度现身于巷口的家伙。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寻常商业区可能会出现的光景。而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其实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知晓个大概。但一直以来，无论是城市的高层人物还是当地的管理势力都不曾有对此出手整顿的迹象。显而易见，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都默许了该现象的长期存在。
一个看似普通、白天正常营业的商业区，到了夜间则成了有非法交易流动的隐藏黑市。这种类型的黑市在各大城市中其实比比皆是、屡见不鲜，只不过眼下这个的存在方式似乎有点过于光明正大。但如果这里的非法交易能让那些所谓的高层人物都从中获利的话，他们对此持视而不见的态度也就合乎情理了。
望着一名十分钟前进入407号巷的年轻姑娘从中走出，右转逐渐消失在街角后，羽吉安方才从马路对面的长椅上直起身。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偏长的头发未经梳理，显得有些杂乱，发尾则是被随意地扎起。
羽吉安已经在这里坐了近一小时了，原本买来暖手的热抹茶也在低温与冷风的双重作用下变成了普通的冷饮。他晃了晃纸杯，咕嘟饮下最后一口后将之投入一旁的垃圾箱里。
光靠观察果然看不出什么名堂。羽吉安这般想着，伸展了一番双臂。他将耳机摘下后收入大衣的口袋，戴上了黑色的口罩和夹在衣领上的框架眼镜，又理了理衣摆，这才缓缓走向对街的407号巷。在入口处，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旋即眉头微皱，似是对一名高中生模样的少年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深感疑惑。羽吉安并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径直迈入巷中，与男子擦身而过。
巷子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许多。两侧的路灯都呈熄灭状态，唯有一些店铺内的灯光透过橱窗照亮了小道。此时的小道上空无一人，想必那些顾客正在不同的店内，通过各种渠道进行着各自的非法勾当。
对于那些勾当的内容，羽吉安则完全不感兴趣。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并不是要把这边的顾客逮个正着，更不是要将那些在夜间出售货物的老鼠绳之以法。根据羽吉安手头的情报，这条407号巷中七成以上的店铺都属于一个当地地头蛇般的势力，连那少数原本正轨营业的商家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它们的影响，即向该势力的首领妥协。遭受了武力胁迫又被塞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封口费，那些店家最终首肯，无一不选择了默不作声地容忍这里在夜间发生的一切。在近乎完美的保密工作下，407号巷流动着非法交易的风声始终没有走漏出去，就连每天都会来这里溜达上一圈的附近学校的学生都对此浑然不知。
羽吉安并不感到讶异，显然对于这种事情已是司空见惯了。他踏访过的黑市哪怕没有上百座也至少有几十座。何况和眼下这个迷你规模的截然不同，那些个黑市才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黑市，其中的阴暗也远非这种过家家酒的程度。
已将407号巷的整体结构都记在脑中的羽吉安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进。明明是黑市，巷子的地面却丝毫不显脏乱。在将这里伪装成一个平淡无奇的商业区这件事上，掌管这里的家伙们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忽略了周围的其他店铺，在一个岔道口拐了个弯，少年伸出手，推开了一家咖啡店招牌的木门。招牌的一角印有一个散发着橙色荧光的图案，意味着这是一家能够进行“交易”的店铺。当然，这一情报也唯有与407号巷有所关联者才可得知。
他的任务内容有二，一是获取一些407号巷贩卖的非法货品，二是找到这里的负责人，从其口中搞到有关这个黑市的情报，手段不限。
这是一桩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却很可能会把自己都搭进去的苦差事。不管是负责人还是在这里干活的手下，既然和黑市扯上了关联，那这帮人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什么善茬。但羽吉安当时在听了任务简述后便面无表情地应了下来，仿佛完全没把任务的危险性放在眼里。
店内光线昏暗，桌椅被整齐地排列好，地板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吧台后站着一名青年，身穿得体的制服。见有来客，他先是下意识地说了声“欢迎光临”。但在把目光投向推门而入的身影时，他怔了怔，似是对眼前的少年感到十分陌生。一直以来，晚上的访客都是些熟面孔，互相进行过的交易也早不是一次两次了。而如此年轻的客人，在青年经营这家店铺的这一年间，还是鲜有遇见。
他的第一反应是407号巷的内幕已不知不觉中被那两所学校中的学生发现，心怀不轨的学生们便想来一探究竟，而这名少年则是其中的一个。
想到这里，青年有些窃喜。如果成功让高中学生接触到了这里的商品，这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想必会将消息四处扩散，他们的客户数量也会随之上涨。就算那些学生中的部分有着非凡的家庭背景，但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本就有着城市高层在背后撑腰的他们，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事情彻底压下。
羽吉安环顾了一番四周，此时店内恰好没有其他客人。
“你们这边有卖‘那个’吧？”
他开门见山。
“呃，您指什么？”
吧台后的青年故作不解地问道。这种必要的装傻是他们这一行的行规。在买家点明前来的目的之前，他们这些卖家是不允许泄露有关于商品的信息的。他们无法排除不知情的人误打误撞闯入这里的可能性，而实际上，这种可能性也算不得微乎其微。407号巷的非法交易是从十一点之后才开始的。既然亮有灯光，就难免会有人误以为这里是尚在营业的普通店铺。
“怀式咖啡，三分之一奶，半糖。”
羽吉安也很清楚黑市中特有的条条框框。见试探无果，他直接向青年抛出了在了解任务时一并得来的407号巷的暗号。
“这边请。”
青年听后，向羽吉安温和一笑。知晓暗号，就意味着眼前的少年是货真价实的买家。他快步自吧台后走出，热情地将羽吉安迎到了角落的一处座位。片刻后，他取来一份菜单和一杯红茶，毕恭毕敬地递到羽吉安面前。菜单是精美的黑色皮革封面，里边记载的却理所当然地不是咖啡或甜点，而是这里非法贩卖的商品。
“以前好像没见过您，是别人介绍您来的吗？”
羽吉安默默地翻阅着菜单，对青年的提问仿若未闻，不置可否。青年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双手一直到指关节处却不知为何都缠有白色的绷带。
将菜单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里面商品的样式不多，价格则是在意料之中。任务在要求他获取一些407号巷中流通的货物时，也提供了一笔以供于羽吉安收购的资金，省得他自掏腰包。不过退一万步，任务本身并没有要求他用何手段来获取这些货物。
毕竟这里是黑市，就算他要把这里掀个底朝天再实施明抢，也仍在任务认可的范围中。
但在得到407号巷负责人相关的情报之前，羽吉安还是选择了低调行事以避免节外生枝。
有关具体选择哪种商品，接取任务时并没有明确地指明。凭借着自己对于各种药物成分的认知，他选择了一种名为“SRA”的、从未在其他黑市见过的药粉。
“帮我拿点这个吧。”
羽吉安偏过头，对青年道。青年循着前者食指所指，看向菜单上SRA的配图，略感惊讶地扬了扬眉。
“先生，这个是每五十克的价格，请问您要拿多少？”
SRA即使在如今黑市的市面上，也属于是最新那批上市的新货。销售的渠道目前仅有包含407号巷在内的极少数，其价格亦是达到了常人难以接受的每五十克两万三千金币。自进货以来，绝大多数的客户在咨询了一番SRA的信息后，都未能下定决心以如此高昂的价格来尝试一种不知会导致什么后果的药物。
羽吉安从大衣的内侧袋中取出一张银色的卡，交给青年。
“卡里有五万，就麻烦你拿等价的量吧。”
少年不以为然地道。好在这张卡里的资金本就是任务发布方所资助的，他挥霍起来也完全不需要感到心疼。
青年因眼前高中生模样的少年的财大气粗愣了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他接过银卡，留下一句“请您稍等片刻”后便消失在了吧台后方的一扇门中。
不过五分钟，青年手持一个扁平的黑色纸盒回到了羽吉安所在的座位处。他掀开盒盖，向羽吉安展示了后者所购的大约一百一十克SRA粉末。
羽吉安粗略地扫了一眼被密封包装的浅紫色药粉，便吩咐青年将之塞回盒内。他的任务只包含购入407号巷贩卖的货物，至于货物的真伪和作用都是任务发布方需要考虑的问题，用不着他这个跑腿的去操心。
接过黑色的纸盒并藏入了大衣宽大的内侧袋，羽吉安这才抿了一口端上来的红茶，再度看向了青年。
“还有一件事。”
他又摸出一张外观同先前那张如出一辙的银卡，递给了正一脸惊愕地瞪着他的青年。
“我需要你们407号巷的负责人——‘崖’的情报。这个是报酬，里面是五万金币。”
青年闻言，触电般地收回了即将触到银卡的手，向后退了一大步，与年轻的客人拉开距离。他再次上下打量着这名放松地坐在沙发椅上、面目始终波澜不惊的少年，心底忽然猛地感到了一丝不安。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仍然维持着温和的笑脸，但青年的声音中明显多了几分戒备。
407号巷的负责人、代号“崖”的男子，同时也是暗中掌管这个区域的地方势力的首脑。正是因为他在这座城市中拥有庞大且复杂的关系网，才使得连握有权力的城市高管都对407号巷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作为一个隐藏黑市明目张胆地在夜间营业获利。他对407号巷的管制天衣无缝，而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甚至连高层都能买通的“崖”固然拥有堪称阴狠的手段。
“崖”的确是拥有着一批专门与他往来的客户，但眼下的少年显然不在此列。青年很清楚，若是他贪图了银卡中的金额而向少年泄露了“崖”的信息，无论这名少年在得到情报后会采取何种行动，他自己的下场想必都不会好到哪去。
“字面意思。我有点事要找他，所以想知道他在哪里，还有长什么样。用这笔钱换这点情报，怎么想都该是你比较赚吧？”
羽吉安随口忽悠道。他很清楚，这笔金额看似具有一定的诱惑力，却仍然很难凭此就把这家伙的嘴撬开。毕竟，想从一名在一座城市的黑道享有显赫地位的人眼皮底下远走高飞，除了金钱之外，人脉和渠道也必不可少。
收下这笔钱后，更大的可能还是青年会遭受来自“崖”的报复，那或许是足以将其一生都摧毁的灭顶之灾。
当然，这些也不是羽吉安需要担忧的问题。他只是前来执行任务，而任务中并不包含这些善后服务。黑市的形式本就千变万化、复杂至极。被一个个手眼通天的黑市首领碾碎的棋子，青年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几句简单的话语就能得到五万金币的入账，但一想到可能面临的后果，青年便止不住地脊背发凉。一番权衡利弊过后，他终究还是没有再度把手伸向羽吉安递出的银卡。对他而言，这确实是最理智的选择。
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的垂涎，青年借着咖啡厅内昏暗的灯光，悄然将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后腰。那个位置正别着一把半自动手枪。
反抗“崖”，青年显然没有这种勇气。
可如果杀了这个少年，不仅这五万金币能进到他的口袋里。解决掉一个明显是来这里找麻烦的家伙，想必“崖”也不可能追究他的责任。
反正他手上的人命本就不少，这么做只不过是再多一条。
指尖触碰到手枪的握把，坚硬的质地使青年顿时感觉摇摆不定的心情变得踏实了不少。而就在他准备将其拔出的那一刻，一道抵在脖子上的锋刃令他瞬间僵下了全身的动作。
他没有看到羽吉安是何时起身并抽出武器的，状况的变化迅速到完全没有留给他反应和思考的余地。他只知道少年一对漆黑眸子正冰冷地注视着他，同刚才判若两人。姑且不论对方是否敢真的下手，这种小命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已经足以让青年不敢再有丝毫妄动。
“提醒你一下，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谈生意。”
羽吉安的声音幽幽地在他耳边响起。
“我知道你担心‘崖’对你动手。就算你坚持要守口如瓶，我也一样可以从别处得到我需要的情报。等找到‘崖’之后，只用一句话的功夫，我就能让他认为是你出卖了他。要让你背上这口黑锅，轻而易举。”
“如此一来，用不着我来收你的命。‘崖’自会干净利落地把你处理掉。”
在黑市索取情报时最忌讳的便是手软。要让这些油嘴滑舌且随时可能从背后捅刀的犯罪者心甘情愿地开口，这种程度的威胁是最基本的。
而威胁的效果立竿见影。轻描淡写的话语自羽吉安口中吐出，令得青年更加寒毛直立。
“崖”的手段，他们这些在他手下干活的确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落到“崖”的手中，会遭殃的恐怕不止是自己一个人，连同家属与朋友在内的人皆会受到极端残酷的牵连。
青年咽了口唾沫，在心底不住地为自己的倒霉苦苦哀叹，为什么好死不死地被这么一个家伙寻上了门。
“所以呢？我要是告诉了你，结果不还是一样被他给除掉？”
他沙哑地道。
“至少你在说完的一瞬间就可以拿着钱准备开溜了，不是吗？这样的话，先前的五万你也用不着向黑市上缴了。”
“有十万在手，你大概有两三成的概率可以成功逃掉吧。”
青年的瞳孔因愤怒和绝望颤抖着。他终于彻底意识到，一分钟，仅短短的一分钟，他就被眼前的少年给逼上了绝路。
如果向他妥协，抖出“崖”的情报，或许真的如他所说，有着极小的概率能够拖上家属，在被“崖”盯上之前迅速逃离这个已经容不下自身的城市。反之则是毫无疑问的死路一条。
但凭什么要相信他？说出情报之后，他真的便会放自己离开吗？还是会被直接灭口？若是不说又会怎么样？“崖”的恐怖，他们这些手下有目共睹。这个家伙再见到“崖”之后，真的能够从后者手中活下来吗？
如果他死了，自己又何必担心“崖”的报复？
青年的目光下移，看向了那把仍然悬停在自己咽喉处的黑色匕首，再度迟疑了片刻。
“我告诉你，你保证会立刻放我走？”
“是啊。毕竟杀了你，对我来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羽吉安笑了笑。被口罩遮盖、只露出半脸的表情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还是令得青年不敢去直视。
“当然，如果你给我的是假情报，那么你连‘崖’找上你的那天都活不到。”
青年满脸苦涩。他当然不可能轻易地相信这个手段狠辣程度几乎堪比“崖”的家伙，但此刻的他已经无路可退。短短的几句交谈间，羽吉安便为他挖好了几个深坑。摆在青年面前的难题无非是往哪个坑里跳才能有最高的存活几率罢了。
他终于稍许冷静了一些，紧绷着的身体也逐渐松缓。
“好，我说。”
颤抖着举起双手，最终青年不甘地咬着牙道。
“407号巷”位于这座城市市中心的外围。就如同城中众多其它的商业小巷一般，407号巷也只是一条有着数十家店铺坐落的休闲区。由于周边两所高中的存在，巷中的店铺大多都是对当代学生而言相当具有吸引力的饮食店与商品店。因而，工作日的放学后可谓是这条小巷最为熙攘的时间段。能够支付得起这两所学校高昂学费的家庭想必都拥有着不菲的财产底蕴，出自这些家庭的少年少女自然也不会吝啬于在407号巷中随心所欲地消费，即使店内商品的价目显然不能称得上是便宜。
现在这个时间点，正常商业区的店铺应该早就准备宣布打烊。毕竟在没有学生作为顾客的深夜一直保持开张实在是一件又费精力又费电的蠢事。因此，407号巷依然亮有灯光且有人流不断进出便成了一种极端反常并充满违和感的现象。从外表来看，此时光顾的人已经不再局限于附近的高中生群体。年龄不等，穿着不一，有男有女。既有三五成群大声嚷嚷着脏话的地痞，也有不少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的社畜独自前来。这些人有的在进入巷子几分钟后便心满意足般地离开，也不乏那种进入巷子许久才再度现身于巷口的家伙。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寻常商业区可能会出现的光景。而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其实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知晓个大概。但一直以来，无论是城市的高层人物还是当地的管理势力都不曾有对此出手整顿的迹象。显而易见，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都默许了该现象的长期存在。
一个看似普通、白天正常营业的商业区，到了夜间则成了有非法交易流动的隐藏黑市。这种类型的黑市在各大城市中其实比比皆是、屡见不鲜，只不过眼下这个的存在方式似乎有点过于光明正大。但如果这里的非法交易能让那些所谓的高层人物都从中获利的话，他们对此持视而不见的态度也就合乎情理了。
望着一名十分钟前进入407号巷的年轻姑娘从中走出，右转逐渐消失在街角后，羽吉安方才从马路对面的长椅上直起身。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偏长的头发未经梳理，显得有些杂乱，发尾则是被随意地扎起。
羽吉安已经在这里坐了近一小时了，原本买来暖手的热抹茶也在低温与冷风的双重作用下变成了普通的冷饮。他晃了晃纸杯，咕嘟饮下最后一口后将之投入一旁的垃圾箱里。
光靠观察果然看不出什么名堂。羽吉安这般想着，伸展了一番双臂。他将耳机摘下后收入大衣的口袋，戴上了黑色的口罩和夹在衣领上的框架眼镜，又理了理衣摆，这才缓缓走向对街的407号巷。在入口处，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旋即眉头微皱，似是对一名高中生模样的少年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深感疑惑。羽吉安并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径直迈入巷中，与男子擦身而过。
巷子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许多。两侧的路灯都呈熄灭状态，唯有一些店铺内的灯光透过橱窗照亮了小道。此时的小道上空无一人，想必那些顾客正在不同的店内，通过各种渠道进行着各自的非法勾当。
对于那些勾当的内容，羽吉安则完全不感兴趣。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并不是要把这边的顾客逮个正着，更不是要将那些在夜间出售货物的老鼠绳之以法。根据羽吉安手头的情报，这条407号巷中七成以上的店铺都属于一个当地地头蛇般的势力，连那少数原本正轨营业的商家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它们的影响，即向该势力的首领妥协。遭受了武力胁迫又被塞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封口费，那些店家最终首肯，无一不选择了默不作声地容忍这里在夜间发生的一切。在近乎完美的保密工作下，407号巷流动着非法交易的风声始终没有走漏出去，就连每天都会来这里溜达上一圈的附近学校的学生都对此浑然不知。
羽吉安并不感到讶异，显然对于这种事情已是司空见惯了。他踏访过的黑市哪怕没有上百座也至少有几十座。何况和眼下这个迷你规模的截然不同，那些个黑市才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黑市，其中的阴暗也远非这种过家家酒的程度。
已将407号巷的整体结构都记在脑中的羽吉安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进。明明是黑市，巷子的地面却丝毫不显脏乱。在将这里伪装成一个平淡无奇的商业区这件事上，掌管这里的家伙们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忽略了周围的其他店铺，在一个岔道口拐了个弯，少年伸出手，推开了一家咖啡店招牌的木门。招牌的一角印有一个散发着橙色荧光的图案，意味着这是一家能够进行“交易”的店铺。当然，这一情报也唯有与407号巷有所关联者才可得知。
他的任务内容有二，一是获取一些407号巷贩卖的非法货品，二是找到这里的负责人，从其口中搞到有关这个黑市的情报，手段不限。
这是一桩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却很可能会把自己都搭进去的苦差事。不管是负责人还是在这里干活的手下，既然和黑市扯上了关联，那这帮人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什么善茬。但羽吉安当时在听了任务简述后便面无表情地应了下来，仿佛完全没把任务的危险性放在眼里。
店内光线昏暗，桌椅被整齐地排列好，地板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吧台后站着一名青年，身穿得体的制服。见有来客，他先是下意识地说了声“欢迎光临”。但在把目光投向推门而入的身影时，他怔了怔，似是对眼前的少年感到十分陌生。一直以来，晚上的访客都是些熟面孔，互相进行过的交易也早不是一次两次了。而如此年轻的客人，在青年经营这家店铺的这一年间，还是鲜有遇见。
他的第一反应是407号巷的内幕已不知不觉中被那两所学校中的学生发现，心怀不轨的学生们便想来一探究竟，而这名少年则是其中的一个。
想到这里，青年有些窃喜。如果成功让高中学生接触到了这里的商品，这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想必会将消息四处扩散，他们的客户数量也会随之上涨。就算那些学生中的部分有着非凡的家庭背景，但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本就有着城市高层在背后撑腰的他们，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事情彻底压下。
羽吉安环顾了一番四周，此时店内恰好没有其他客人。
“你们这边有卖‘那个’吧？”
他开门见山。
“呃，您指什么？”
吧台后的青年故作不解地问道。这种必要的装傻是他们这一行的行规。在买家点明前来的目的之前，他们这些卖家是不允许泄露有关于商品的信息的。他们无法排除不知情的人误打误撞闯入这里的可能性，而实际上，这种可能性也算不得微乎其微。407号巷的非法交易是从十一点之后才开始的。既然亮有灯光，就难免会有人误以为这里是尚在营业的普通店铺。
“怀式咖啡，三分之一奶，半糖。”
羽吉安也很清楚黑市中特有的条条框框。见试探无果，他直接向青年抛出了在了解任务时一并得来的407号巷的暗号。
“这边请。”
青年听后，向羽吉安温和一笑。知晓暗号，就意味着眼前的少年是货真价实的买家。他快步自吧台后走出，热情地将羽吉安迎到了角落的一处座位。片刻后，他取来一份菜单和一杯红茶，毕恭毕敬地递到羽吉安面前。菜单是精美的黑色皮革封面，里边记载的却理所当然地不是咖啡或甜点，而是这里非法贩卖的商品。
“以前好像没见过您，是别人介绍您来的吗？”
羽吉安默默地翻阅着菜单，对青年的提问仿若未闻，不置可否。青年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双手一直到指关节处却不知为何都缠有白色的绷带。
将菜单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里面商品的样式不多，价格则是在意料之中。任务在要求他获取一些407号巷中流通的货物时，也提供了一笔以供于羽吉安收购的资金，省得他自掏腰包。不过退一万步，任务本身并没有要求他用何手段来获取这些货物。
毕竟这里是黑市，就算他要把这里掀个底朝天再实施明抢，也仍在任务认可的范围中。
但在得到407号巷负责人相关的情报之前，羽吉安还是选择了低调行事以避免节外生枝。
有关具体选择哪种商品，接取任务时并没有明确地指明。凭借着自己对于各种药物成分的认知，他选择了一种名为“SRA”的、从未在其他黑市见过的药粉。
“帮我拿点这个吧。”
羽吉安偏过头，对青年道。青年循着前者食指所指，看向菜单上SRA的配图，略感惊讶地扬了扬眉。
“先生，这个是每五十克的价格，请问您要拿多少？”
SRA即使在如今黑市的市面上，也属于是最新那批上市的新货。销售的渠道目前仅有包含407号巷在内的极少数，其价格亦是达到了常人难以接受的每五十克两万三千金币。自进货以来，绝大多数的客户在咨询了一番SRA的信息后，都未能下定决心以如此高昂的价格来尝试一种不知会导致什么后果的药物。
羽吉安从大衣的内侧袋中取出一张银色的卡，交给青年。
“卡里有五万，就麻烦你拿等价的量吧。”
少年不以为然地道。好在这张卡里的资金本就是任务发布方所资助的，他挥霍起来也完全不需要感到心疼。
青年因眼前高中生模样的少年的财大气粗愣了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他接过银卡，留下一句“请您稍等片刻”后便消失在了吧台后方的一扇门中。
不过五分钟，青年手持一个扁平的黑色纸盒回到了羽吉安所在的座位处。他掀开盒盖，向羽吉安展示了后者所购的大约一百一十克SRA粉末。
羽吉安粗略地扫了一眼被密封包装的浅紫色药粉，便吩咐青年将之塞回盒内。他的任务只包含购入407号巷贩卖的货物，至于货物的真伪和作用都是任务发布方需要考虑的问题，用不着他这个跑腿的去操心。
接过黑色的纸盒并藏入了大衣宽大的内侧袋，羽吉安这才抿了一口端上来的红茶，再度看向了青年。
“还有一件事。”
他又摸出一张外观同先前那张如出一辙的银卡，递给了正一脸惊愕地瞪着他的青年。
“我需要你们407号巷的负责人——‘崖’的情报。这个是报酬，里面是五万金币。”
青年闻言，触电般地收回了即将触到银卡的手，向后退了一大步，与年轻的客人拉开距离。他再次上下打量着这名放松地坐在沙发椅上、面目始终波澜不惊的少年，心底忽然猛地感到了一丝不安。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仍然维持着温和的笑脸，但青年的声音中明显多了几分戒备。
407号巷的负责人、代号“崖”的男子，同时也是暗中掌管这个区域的地方势力的首脑。正是因为他在这座城市中拥有庞大且复杂的关系网，才使得连握有权力的城市高管都对407号巷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作为一个隐藏黑市明目张胆地在夜间营业获利。他对407号巷的管制天衣无缝，而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甚至连高层都能买通的“崖”固然拥有堪称阴狠的手段。
“崖”的确是拥有着一批专门与他往来的客户，但眼下的少年显然不在此列。青年很清楚，若是他贪图了银卡中的金额而向少年泄露了“崖”的信息，无论这名少年在得到情报后会采取何种行动，他自己的下场想必都不会好到哪去。
“字面意思。我有点事要找他，所以想知道他在哪里，还有长什么样。用这笔钱换这点情报，怎么想都该是你比较赚吧？”
羽吉安随口忽悠道。他很清楚，这笔金额看似具有一定的诱惑力，却仍然很难凭此就把这家伙的嘴撬开。毕竟，想从一名在一座城市的黑道享有显赫地位的人眼皮底下远走高飞，除了金钱之外，人脉和渠道也必不可少。
收下这笔钱后，更大的可能还是青年会遭受来自“崖”的报复，那或许是足以将其一生都摧毁的灭顶之灾。
当然，这些也不是羽吉安需要担忧的问题。他只是前来执行任务，而任务中并不包含这些善后服务。黑市的形式本就千变万化、复杂至极。被一个个手眼通天的黑市首领碾碎的棋子，青年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几句简单的话语就能得到五万金币的入账，但一想到可能面临的后果，青年便止不住地脊背发凉。一番权衡利弊过后，他终究还是没有再度把手伸向羽吉安递出的银卡。对他而言，这确实是最理智的选择。
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的垂涎，青年借着咖啡厅内昏暗的灯光，悄然将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后腰。那个位置正别着一把半自动手枪。
反抗“崖”，青年显然没有这种勇气。
可如果杀了这个少年，不仅这五万金币能进到他的口袋里。解决掉一个明显是来这里找麻烦的家伙，想必“崖”也不可能追究他的责任。
反正他手上的人命本就不少，这么做只不过是再多一条。
指尖触碰到手枪的握把，坚硬的质地使青年顿时感觉摇摆不定的心情变得踏实了不少。而就在他准备将其拔出的那一刻，一道抵在脖子上的锋刃令他瞬间僵下了全身的动作。
他没有看到羽吉安是何时起身并抽出武器的，状况的变化迅速到完全没有留给他反应和思考的余地。他只知道少年一对漆黑眸子正冰冷地注视着他，同刚才判若两人。姑且不论对方是否敢真的下手，这种小命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已经足以让青年不敢再有丝毫妄动。
“提醒你一下，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谈生意。”
羽吉安的声音幽幽地在他耳边响起。
“我知道你担心‘崖’对你动手。就算你坚持要守口如瓶，我也一样可以从别处得到我需要的情报。等找到‘崖’之后，只用一句话的功夫，我就能让他认为是你出卖了他。要让你背上这口黑锅，轻而易举。”
“如此一来，用不着我来收你的命。‘崖’自会干净利落地把你处理掉。”
在黑市索取情报时最忌讳的便是手软。要让这些油嘴滑舌且随时可能从背后捅刀的犯罪者心甘情愿地开口，这种程度的威胁是最基本的。
而威胁的效果立竿见影。轻描淡写的话语自羽吉安口中吐出，令得青年更加寒毛直立。
“崖”的手段，他们这些在他手下干活的确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落到“崖”的手中，会遭殃的恐怕不止是自己一个人，连同家属与朋友在内的人皆会受到极端残酷的牵连。
青年咽了口唾沫，在心底不住地为自己的倒霉苦苦哀叹，为什么好死不死地被这么一个家伙寻上了门。
“所以呢？我要是告诉了你，结果不还是一样被他给除掉？”
他沙哑地道。
“至少你在说完的一瞬间就可以拿着钱准备开溜了，不是吗？这样的话，先前的五万你也用不着向黑市上缴了。”
“有十万在手，你大概有两三成的概率可以成功逃掉吧。”
青年的瞳孔因愤怒和绝望颤抖着。他终于彻底意识到，一分钟，仅短短的一分钟，他就被眼前的少年给逼上了绝路。
如果向他妥协，抖出“崖”的情报，或许真的如他所说，有着极小的概率能够拖上家属，在被“崖”盯上之前迅速逃离这个已经容不下自身的城市。反之则是毫无疑问的死路一条。
但凭什么要相信他？说出情报之后，他真的便会放自己离开吗？还是会被直接灭口？若是不说又会怎么样？“崖”的恐怖，他们这些手下有目共睹。这个家伙再见到“崖”之后，真的能够从后者手中活下来吗？
如果他死了，自己又何必担心“崖”的报复？
青年的目光下移，看向了那把仍然悬停在自己咽喉处的黑色匕首，再度迟疑了片刻。
“我告诉你，你保证会立刻放我走？”
“是啊。毕竟杀了你，对我来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羽吉安笑了笑。被口罩遮盖、只露出半脸的表情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还是令得青年不敢去直视。
“当然，如果你给我的是假情报，那么你连‘崖’找上你的那天都活不到。”
青年满脸苦涩。他当然不可能轻易地相信这个手段狠辣程度几乎堪比“崖”的家伙，但此刻的他已经无路可退。短短的几句交谈间，羽吉安便为他挖好了几个深坑。摆在青年面前的难题无非是往哪个坑里跳才能有最高的存活几率罢了。
他终于稍许冷静了一些，紧绷着的身体也逐渐松缓。
“好，我说。”
颤抖着举起双手，最终青年不甘地咬着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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