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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辩士

    抬望眼,看着东南方天空中长达百里的青紫光辉,何问面色连变:“利涉大川,果然是指淮水吗?看这天降异象,是有圣贤要出世?不行,不能再慢了,我得赶快走。”说完,周身气势暴涨,体内仿佛无穷无尽的浩然正气喷涌而出,一踮脚,便飞起了十丈远,三无息后,就不见了踪影。

    ……

    此时,远在一千五百里之外的邺城,北齐天子的亲兄弟、当朝上将军高恭,一大早,就在自家府上摆好了酒席,邀请众位权贵友人宴饮。

    说是宴饮,却也不能干喝酒不做别的,在座众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脸面的,平时为了社稷百姓而忙碌,难得碰上一回这种日子,总是的寻点乐子才像话的。

    高上将军体谅众位宾客的不难处,所以今日设宴,便花大价钱请来了邺都城中有名的西域胡姬,来为众宾客跳舞取乐。

    宴开半晌,酒过三巡,趁着气氛欢快,有名士开口作诗:“上将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前头百戏竞缭乱,丸剑跳掷霜雪浮。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主座位子,主人吸海垂虹,鲸饮下一大坛黄粱美酒,涨红着脸喊道:“好!好!好!好酒!好诗!好酒配好诗,当再饮一坛!”

    一招手,府上下人便又搬来数坛美酒,为诸位贵宾接下来的斗诗更添几分热闹。

    众宾客个个都是人精,惯会挑着主人爱听的话说,见此,遂更来了兴致。

    “黄粱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堂弄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主人懒散的抱着酒坛,仍不忘了叫好:“好诗!好诗!都是好诗!继续,继续唱~”

    眼瞅着气氛越来越红火、越来越热闹,忽然,一首不合时宜的歌声响起:

    “白骨纵横乱似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众宾客的歌声瞬间停下,向着唱这诗歌的人看去。却是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郎。

    眼见有人要闹事,忠心的奴仆立即涌上宴堂,要将这人拿下。

    主人摆摆手,招呼仆人下去,问这少年郎:“我记得你,你的授业恩师是太学馆的胡馆长,你本人是太学馆的后起之秀,名唤作黄桧的那位...我说的可对?”

    少年抽身避席,来到主人正面,行正经士礼,口道:“上将军恕罪,在下正是黄桧。”

    主人问:“黄桧,我问你,今日你来我府上,可是有哪个下人给你使脸色、要贿赂,又或者是我的美酒不香,美人不美,令你不快乐了?”

    “回禀上将军,二者皆无也。”

    主人勃然作色,显出掌权大将的气势:“既然没有,那你为何要在酒宴之上当众辱我?莫不是真以为我高恭好欺负?嗯?”

    闻言,名唤黄桧的少年郎立即大礼谢过:“上将军何必如此动怒?岂不知,此怒若螳臂挡于毂轮,止取笑与人耳!”

    将军放下酒坛,按剑而怒,“你说什么?黄口小儿!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黄桧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惊恐,而是从容说道:“上将军堂堂武圣,要杀我,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然,杀了我,上将军便能依旧整日宴饮,从而保全身家性命吗?每日只是宴请宾客饮酒寻欢,便能使天子放下对将军的顾虑吗?”

    此言一出,堂上众宾客集体变色。

    “哼——”,主人犹豫数息,终究是没舍下老脸,在一众宾客面前将这孺子斩杀。

    手中宝剑入鞘,怒气仍旧不消,主人径直转身回了后堂。

    不一会儿,便有府上管家来赔罪:“君侯身体突然不适,不好继续陪诸位贵宾了,万望见谅,海涵海涵。”

    众宾客连道不敢,遂作鸟兽散。

    后堂,官家把黄桧带到了主人面前:“君侯,人带来了。”

    前后不过片刻,主人便消去了脸上由美酒带来的红晕,面色和情绪恢复平常,此刻正攥着一本《文景政要》在研读呢。听见管家来报,便说道:“嗯,好。你下去吧。”

    “是。”,管家躬身告退。

    放下手中书卷,看向面前的少年郎,高恭问他:“刚才在宴厅上人多眼杂,你不了解那些宾客的底细和来历,当着他们的面,就说出那一番话来,我是怪罪你也不合适,奖赏你也不合适,此事也就算罢...现在,这里仅有我二人,我且问你,你在前堂上所说的那番话,可是太学馆胡馆长教你的?”

    黄桧才听到第一句话就已经是皱起了眉头,强忍着听完他的言语,之后就再也忍不住了,只见他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说道:

    “人多眼杂?那不是君侯亲自写名帖请来的高朋诤友吗?如何就变成人多眼杂了呢?君侯既然气我那番言语,现在,这是要准备亲自对我用私刑了吗?我奉劝君侯一句话,此屋内虽只我二人,但是,上有天,下有地,四渎五岳有神灵,君侯若是想要做什么阴私诡计,这天地神灵可都在看着呢!”

    虎目紧紧盯着黄桧的脸面,高恭活了四五十年,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头铁的读书人,心中怀疑他是真傻还是装出来的。便再问他道:“我请你来赴宴,你就来了?前堂上那番话,真的不是胡馆长教你说的?”

    黄桧说:“胡师的确未有任何言语上的指教......”正说着,他突然回过味来:“哈——我知矣!原来君侯在府上摆酒宴,竟然真的只是为了以此来躲避天子的视线?”

    一听是这小子自作主张来的,高恭瞬间没有了交流下去的欲望,只是敷衍着继续问他:“躲避天子的视线又如何?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黄桧怒目对高恭:“君侯身为我齐国开国首功、天子亲弟,爵万户,位上将,负社稷之重担,承海内之厚望,执掌八州军事戎机十年之久,如何能学窦婴灌夫,做那沉湎于酒色之中的无用之人呢?”

    “想不到你竟然颇有几分胆色”,气氛已经被黄桧引到此处了,高恭内心中积攒多时的怨气随之上涌,也不由得多说了些废话:“沉湎酒色?呵——难道你当我愿意沉湎酒色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一切的源头,难道不是天子伤我在先吗?”

    一腔热血的少年郎,或者叫见识不足的政治小白,一头撞入了天下间最凶险的政治搏斗中,当时就显示出了自己消息不灵通的短板。

    皱着眉头,黄桧问道:“天子伤君侯在先?此话怎讲?”

    提起这事,高恭一脸的不耐烦:“你不知道?就在上月底,天子借着走私军资的由头,将我帐下一十三个结义兄弟,全部法办去职了。”

    “走私军资?一十三人一起去职?”黄桧行礼再问:“敢问君侯,这一十三人,都是些什么来历?”

    高恭说:“这一十三人,他们皆是当年追随我在北海起家的兄弟,早前也是多次见过陛下天颜的。他们晓畅军事、明礼知法、通晓仁义大道,去职之前,最次的也都坐到了一方都尉镇将的位子,堪称是国之干城、上将之材!在我帐下听令二三十年,从未违背过我的任何一道军令,就更不要说什么走私军需物资这种坐诛三族的大罪了。无罪而去职,这不就是天子在借机敲打我这个举主,责怪我这个上将军吗?”

    “我明白了。君侯的意思是说,这一十三人本身是没有任何罪过的,此番去职,全是因为在天子眼中,他们是君侯的属下,与君侯是坐一条船、走一条路的人。”

    “然也。”

    “是故,君侯就为了这点小事,才连续数日不理军务,躲在府中沉湎酒色、消遣余生?”说完这话,黄桧刚顺下的眉头再次扬起来了。

    “小事?”高恭拍案而起,又有暴怒的迹象:“我一十三个手足兄弟、国家一十三个重职镇将同时去职,这在你眼中,竟然只是小事吗?”

    面色诚恳、言语真切,黄桧对高恭说道:“恕我直言,君侯若是不吸取此次灾祸的教训,仍旧口口声声称的那一十三人为‘兄弟’,那他们的劫难才刚开始啊!”

    这回,就改到高恭皱眉了:“此言何意?”

    黄桧双膝触地,稽首大拜,说道:“君侯只想着这一十三人在你麾下管军多年、情谊深重,视之如同手足兄弟...但你却忘了,当今世上,与君侯有血水之亲、可称为君侯兄弟的,确只有天子一人啊!”

    “那一十三人对君侯再忠贞,难道他们还能比得过你与天子之间的兄弟深情吗?难道他们还能将家中子弟过继给君侯做儿女?还能改姓为高?又或者君还指望着,以后他们在上供祭祖之时,也为你供上一份血食?”

    “君侯岂不闻之,《易》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乎?如今君侯离至亲、去骨肉,而就臣僚、爱下属,这怎么会是符合圣人之道的做法呢?就算君侯有盖世武功,是武道圣者,可以保护自身不受上天谴责,又如何能保护得了那一十三个有罪将领呢?所以,我刚才说,他们的劫难才刚刚开始,这真的不是在欺骗君侯啊!”

    “今日我说了这么多诛心之言,实在是违背了先贤‘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教诲,但我之目的,的确是为了君侯、天子和社稷万民着想。毕竟,国可一日无桧,朝廷却不可一日无上将军!君侯若是发怒,还请只责罚我一人,万勿责罚胡师与我家人...万死万死!恕罪恕罪!”

    闻言,高恭沉默良久,一声长叹后,他俯身将拜倒在身前的黄桧扶起,并说道:“古有项橐七岁而为孔子师,甘罗十二岁而为秦之上卿,今日你说出这一番话来,若是流传出去,将来在史书上的美名,绝对不会在这二人之下了!有你这样的良才美玉,是国家的大喜事啊!”

    紧紧抓住高恭搀扶自己的双臂,黄桧认真的说道:“君侯若当真听进了我这些话,就不要再沉湎于酒色当中了,朝廷的军务,还都在等着你拿主意呢!”

    “善!”,说着,高恭起身欲走,却忽然再次定身,向黄桧问道:“今日你这一番话,对我触动良多,算得上是有大功于社稷,有功,则不可不赏...之前在摆宴会的前堂上,我看你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西域舞女转也不转...这样,我做主,亲自为那舞女赎身,她就送与你了!”

    羞色与喜色同时浮现在脸上,黄桧兴奋行礼:“谢君侯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