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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故人

    “安静!”

    一道暗含怒火声音响彻整个考场,原是议论纷纷的画师停顿,抬头看向高台之上,往日总是带着笑意的老者身上。只见他双手背着,眼睛落在愤愤不平的众人脸上,格外严肃,“若只是画技不精,倒是能够磨炼,审题不懂还质疑他人成绩,老夫何时教过你们这些?”

    说着,伸手指了指高台边上高高挂起的白布,“虽然题目已经写明是画日出,却无人听懂老夫说的话,只以日出做题,如今却好意思质疑榜首评分的来历有问题,你们可真是好啊!”

    下方的考生顿时不敢吱声,如今想起来,往年考试旬老爷子从不在考前发话,当时不少考生心中存疑,但都没有深想,而今发现,正是因为前几年的考试太过顺遂,所以这次才会故意增加难度,怪不得这次评比来的如此之快。

    “在场之人唯有傅零轩一人较贴近我的考题,其余两人不过是评委觉得画作尚可,送上来凑数的,作画多年,听不懂是普通求画之人的心意,如何能够参选宫廷画师?”

    一字一句犹如根根针刺扎进他们的内心,心中原本的不忿在羞愧之中悄然消失,个个低头不语。

    旬老爷子冷眼看着下方像是缩着脑袋的考生,眼睛落在考场一角,有些失望的摇摇头,天赋上的确不错,可惜秉性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旬老爷子不在说话,默默坐回高台,一时间四周安静一片,唯有虫鸣鸟叫不懂事,原是公布排名的奴仆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后头的柳阁主提示才开继续开口,“今朝画社盛方,乙等。僧人游帆,丙等,以上为这次考试前三名。”

    鸦雀无声之下,名声高喊公布,人群之中再也无人敢议论纷纷,颁奖仪式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结束。

    比赛之后,徐青池并未多留,趁着旬老太爷忙碌之际便告辞而去,丝毫没有理会旬意姗不舍的眼神。

    这本来就是他们两人的事情,林夕虽然会调侃两人,但徐青池明显对旬意姗没兴趣,她一个局外人自然不好插手,只是同旬意姗道别后,便同徐青池一道离开,还没出院门,正好瞧见前头傅零轩正在往外走,就听到他的身后有人在议论。

    “就算我们这些人不审题画作不合格也就罢了,盛公子的画作还能输给他呢?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就是,怎么着也该是个榜首才是。”

    “我记得傅零轩学画不过五年,比起盛公子这十年的功力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我瞧着就是旬……”

    “慎言。”盛方脸色黑沉,明显有些生气,看着那人的目光冰冷,“技不如人便是技不如人,莫要怪到老师身上,他并非徇私之人。”

    说罢,扫了眼前头缓步而行的人,拂袖而去,留下跟着他的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哪个被盛方教育的人,他一脸阴沉,看着前面正抱着画笔的人,咬牙切齿,周围的人还劝解他,结果被他推了一把,直接转身离开,一群人闹得不欢而散。

    林夕瞧了热闹,正乐呵呵的笑,抬头正好看见前头的傅零轩回头,正好看着她,林夕立即眉眼染笑,恭喜的道,“傅榜首,恭喜恭喜啊。”

    林夕的声音不小,惹得周围正准备离开的考生纷纷侧目,傅零轩受到众人瞩目,脸蛋瞬间涨红,小声同林夕说道,“林姑娘,你小声点。”

    林夕咧嘴一笑,眼睛却是在傅零轩手中的盒子转了转,格外好奇,“对不住,一时没控制住。”

    “不过是侥幸而已。”

    说这话的傅零轩表情失落,显然是被周围的流言蜚语影响,对于自己的实力他有数,但成绩不受大家承认,实在让他有些挫败。

    “坚守本心即可!”

    一直跟在后头的徐青池突然补了一句话,这让傅零轩愣了愣,旋即豁然开朗,他坚持画画本就是自己喜好,能得师傅指导已经是万幸之事,这次考试他能脱颖而出,一方面是他的运气,同时也是对自己平日努力有关,劳作之后,他举着颤抖的手臂深夜日日坚持作画,这不正是回报吗?又何须管他人的看法?

    想通着一切后,傅零轩身子明显一松,同徐青池躬了躬身,道,“多谢徐大人。”

    徐青池淡定的点头,他能瞧出傅零轩确实有天赋,若是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影响心境,倒是可惜了一个好苗子,他能走更远,既然如此,何不帮一把?

    林夕见此时气氛不错,在旁边插嘴道,“今日傅公子得了奖,不知我还能不能请得动你帮我家食肆作画?”

    “林姑娘说笑了,林家食肆海纳百川,在美食界享有盛名,若是不觉得我的画俗气,傅某自然是愿意帮忙的。”

    林夕眉眼一弯,“那可说定了。”

    “走了!”前头的徐青池提醒后头的林夕跟上,本来就是搭车来的,她自然不好得罪,立即与傅零轩道别,跟上徐青池的步伐。

    倒是后头的傅零轩有些别扭的开口,“林姑娘,明日我准备去郊外作画,你明日若是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届时我能听听你对画有何要求。”

    林夕沉思片刻,“也行,那明日南城门见。”

    不顾傅零轩欣喜的模样,回头正好瞧见徐青池正怪异的看着他们两人,她纳闷的问道,“干嘛?”

    “无事。”徐青池将视线从傅零轩挪回,带着林夕往外头走。

    沿路遇到不少离场的考生,大多都是失魂落魄的模样,唯独一人颇有不同,他站立在山门的台阶上,挺拔的身姿披着破旧的僧袍,蝉鸣声四起,风儿席卷而过,刺眼的阳光迷了林夕的眼睛,刹那间林夕仿佛瞧见了弥途,可定眼一看,他似乎比弥途更加消瘦,回头时,他嘴角勾起一丝苍白的笑容,原是波澜不惊的目光多了几分暖意,干裂的嘴唇张合,“徐大人。”

    “蓝……游帆师傅,半年未见,你的状态倒是比在京都还要好上一些。”徐青池看着游帆的眼神诸多感慨,明明只是半年多未见,此时却觉得眼前的人陌生的可怕,丝毫没有当初半点熟悉的感觉。

    “是吗?”游帆低头看了看身上陈旧的衣物以及沾了黄泥的鞋子,浅浅一笑,“许是多年不曾远行,出来走走倒是想清楚一些事。老朋友相见,可否陪我走一段路?”

    徐青池抬头看了眼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缓缓点头,上前两步与游帆并行,随着一众考生,往山下走去。

    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不小,随着不平的路晃晃悠悠的往下走去,小砚轻轻摆动手中的鞭子就注意到身后的帘子已经被掀起,林夕正看着前头晃悠的两人一脸好奇,依照往日她喜欢凑热闹的性子,小砚倒不觉得奇怪,只是笑了笑,眼神落在自家少爷身上尽是担忧之色。

    “你这半年过的这么样?”话是这么问,但徐青池能看出来,游帆的脸色颇为憔悴的很,想想也是,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如今孑然一身外出游历,岂能过得好?只是此时的神色比在京都疯癫时候的模样正常多了。

    “甚好。”游帆微微一笑,看着不远处的绿意满片,继续说道,“原来呆在京都之内,以为这天就是这么四四方方的,如今出来走走才知道世界这般大,并非所有人都同我们一般,他们为生活而奋斗,明明吃着咸菜馒头,却过得幸福。”

    瞧这满是笑意的模样,并不想假话,眼前这人明明同他一起长大,如今却陌生的很,当年与他一起拜在旬老门下学画,旬老曾夸他天赋异禀,当初作画,他一直都深得旬老心意,更是知道旬老喜欢挖坑,今日这场考试,他根本不可能偏题,画得那副画作……

    不再纠结,徐青池声音微冷,道,“今日你画的那副画作是何意?”

    嘴角的笑意顿了顿,游帆眼睛清亮,似乎没有掺杂半点杂质,“不过,是提醒老师罢了……”

    声音顿了顿,约莫几个呼吸,接下来的话令徐青池眉头紧皱,“我们都是罪人,无人能够独善其身,包括你。”

    眼前的人莫名执拗,与他如今的身份完全不相符,可偏偏让徐青池无法反驳,对于当初那件事,他一直都心中铭记,从未忘记,这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往他还未好的伤口撒盐。他并非站在岸上给溺水之人递手的人,而是站在地狱之中,向人间的他们伸手,次次以极为残酷的词句提醒他们不配站在阳光之下。

    自己身在地狱,更是希望所有人都在地狱般。

    徐青池微微叹口气,藏在衣袖中的手指不自觉的扣着衣袖,道,“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是罪人,但,你不该当着旬老的面将这画作呈上,不仅仅是你失去了朋友,他同样也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学生。若非如此,他不会请辞,留在故土开了这个今朝画社……旬老的身体已经没有十三年前那般硬朗了。”

    徐青池语气中的叹息令游帆抿了抿嘴,听见徐青池接着说道,“我知道劝不得你,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当年的事不仅仅只有你一人走不出来,但莫要将自己硬生生困入局中。”

    游帆似乎有些不甘心,咬咬牙刚打算同徐青池说到一番,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他眼睛黯淡无光,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只是表情无端多了几分伤感,最终还是叹口气,他倒是忘记了,一个户部侍郎嫡子再怎么也不可能只做一个外派县令,语气一软,“是我执拗了。”

    被游帆的声音惊醒,徐青池似乎从某段记忆回神,有些不自然的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继续到处走走吧,京都那般冷酷无情的地方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徐青池听了点点头,“如此也好。”

    这时候西斜的阳光没了燥热,加上深山路上,枝繁叶茂遮蔽了大部分阳光,空气微凉,两位不同风格的公子面对面相视而笑,多了几分真诚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