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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薄雪草

    门外的食盒放了很久,渐渐结了一层薄霜。

    季复安坐在窗柩前,一口吹灭了烛火,烛心处缭绕出一缕白烟。

    她抱膝坐在月光里,窥着铜镜中的自己——

    光影里美好的面庞,看不出一丝欢愉,只剩满脸的愁绪。

    纯净的月亮轻柔地照在身上,她却觉得像是万石的负担,将她压在深渊。

    她挣脱不开,也做不出抉择。

    一边是救她于生死的二殿下,一边是手握她弟弟性命的李知州。

    选哪一个,都成全不了她的良心。

    她本不是季家的亲生女儿。

    约莫是四岁那年,她被季家夫妇收养。虽非亲生,但季家夫妇待她胜似亲生。从小锦衣玉食,有求必应,教她学识,育她做人。黄河洪水的时候,更是先将她托举到高处,而季家唯一的亲生血脉季复缨,却不知下落。

    季家对她恩重如山,所以,当李闲只拿了一条手串走到她面前时,她便答应了李闲。

    她想见见复缨,可李闲说,这次事情圆满后,自会带季复缨去见她。

    屋外,二殿下的人还在,周显允说让自己睡个好觉,她苦笑,哪里睡得着……

    她不过是个筹码。

    她不过是个筹码!要是筹码没有了,随便怎么对峙,彼此都是口说无凭,此事最差也是个不了了之!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是觅食的小兔子发现了美味的青草,振奋起来。

    虽非良策,但已经是最圆满的选择。

    方法很简单,只需要一壶开水——她要用开水灌喉,以期达到失声的效果。

    她没有犹豫,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暗处的眼睛都盯着她,如果她弯腰取了食盒,便意味着她选择了二殿下,李闲的人便会上手,了结了她。

    而卢庸的人并不是些等闲之辈,他们也都握紧了剑柄,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可她看都没看一眼地上的食盒,只抱着屋内的茶壶,往厨房的方向奔去。

    屋内生着小围炉,她只是去取一壶净水。

    外头的人都不解她的行为,只猜她是口渴,想喝些水。毕竟除了她,没人会对自己用开水灌喉这么狠毒的手法。

    茶壶不大,水烧得很快,不一会儿便滚得沸腾,壶盖叮叮当当地撞打着壶身。她裹了厚绢帕拿在手上,握住把手,将茶壶从围炉上取下。水蒸气不断顺着缝隙飞出,熏烫着她的手,有一丝疼。

    她摆正拿来的大海碗,倒了一碗。

    就这一碗,喝下去,足够了。

    海碗是陶瓷的,薄薄的一层,碗身自然不隔热,烫得很。季复安拿手指反复试探,那个温度,让她本能地一次次缩回手指。反复四五次,她终于鼓起勇气,用指肚抠住碗身,将大碗抓了起来。

    海碗在她手上摇晃着,还未入口,脸上便被这水汽熏地着了一层水雾,湿湿润润。

    她不敢犹豫,也不能犹豫。

    深吸一口气后,脖子一抬,将海碗里的水全部泼进了口中。

    她咕咚咕咚地往下咽,过程并不漫长,但痛感都是后知后觉。

    手中的海碗跌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十个指肚烫的发红,不一会儿,全是亮晶晶的水泡。

    皮外伤的疼不值一提,严重的都在口内。她只觉得牙齿被烫得发软,从上颚、舌头到食管,延至胃部都是火热的疼。

    她本能地想要去寻些凉水,但理智控制着她。

    两只玉葱手全部攥成了拳,手背上尽是紫绿色的血管。这种内里的痛,让她浑身颤抖着,指甲几欲掐进肉里。

    她想喊,但不能喊,不能让窗外的人听见。

    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着,向外浸着汗。

    不消一会儿,她的内衫都便湿透了,汗气凉了之后,贴着身体,稍稍有点风动,季复安就觉得冷,忍不住打着颤。

    她不通医理,也不知轻重,现下只觉得内脏都在发疼。口中是一个又一个燎泡,严重的地方被烫地往外渗血,那些血丝又甜又腥,游走在嗓子眼,引得她发咳。

    多咳一下,她便多一分痛。

    “啊……”她试着说话,已然说不出话。

    得偿所愿,她挤出了一个笑。这笑开心不足,勉强有余。

    外头的月亮已经偏西,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到出发了。

    她疼得筋疲力尽,又觉得清醒万分。眼皮子打着架。

    她不断告诫自己,一定不能睡着。她要自己走着上了马车,李闲的人才能放心,弟弟才能暂且性命无虞。

    这半个时辰,是季复安生命里最漫长的半个时辰。

    那种疼痛并没有随着胃里水温的下降而消减,反而越发激烈。

    她清醒真切地感受着身体的剧痛。

    季复安努力想些其他事情,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

    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季复安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她嘴里不断地呼着气,凉风在口中穿过,她能好受一点点,不过也只是一点点。

    不知捱了多久,唐明礼的声音终于在门外传来。

    “季姑娘,”他亲自来请她,“咱们该上路了。”

    屋内没人应声。唐大伴又喊了一遍。

    她挣扎着起身,头发因为疼痛,在床上蹭乱了。她拿梳子沾了水,稍稍抿了抿碎发,赶在唐大伴推门进来之前,打开了门。

    她涂了朱唇,掩了憔悴。

    来人看出了她的不适,虽有些疑惑,但只觉得是夜色模糊,并未多想。

    大伴笑着邀她登上车驾,她依旧不言语,点了点头,一步一痛地朝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