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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为袭人上一杯口水茶

    若是从前,马道婆未必将这话放在耳中。

    偏今年不趁手,银钱一道上添了些拮据,行事说话间难免有些急切,谁知就这么叫王熙凤听出由头来了。

    再有这狠话一唬,马道婆当即就有两股战战的顾左右言其他来,好说歹说这才四平八稳地将王熙凤送走了。待到绛芸轩这里的道场散了,忙借着拜访的名头,由几个小丫头领着,在府中四处闲逛。

    太太奶奶们自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根本无暇接见这么个下九流的婆子,只任由她在府中观赏,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云珠几个亦步亦趋的跟在马道婆身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贾政的院子里来,再往前,就是赵姨娘住的院子了。

    赵姨娘原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她的老子娘正是当初王夫人从王家带来的陪房,这般阴差阳错的上了贾政的床,这么些年一直也不受一家子待见,要不是连生两个孩子,只怕也同周姨娘似的没个声响了。

    “此处是姨娘的院子,婆婆不如随咱们去院子里逛逛,虽是冬日里萧瑟,可那残荷细柳绿冬青,也别有逸趣的。”云珠看了看院门,显然对赵姨娘的泼辣稍有忌惮。

    这回没能避开,一行人同下学的贾环撞了个对个儿。

    贾环是个虎的,时常被他妈挑动着去同兄弟姐妹们争东西,十回里有八回争不来就算了,还要被辱骂一顿才算完,这是一种怎样锲而不舍的精神?

    云珠心下吐槽,却也同另一个小丫头对贾环福福身,见了个礼。从里头开门出来的赵姨娘见是马道婆,倒是有些讶异,撇嘴道:“怎么劳动您想起我这个外人来了。”

    想着她与那贾宝玉干娘干儿子的叫着,便没个好脸色随意道:“我这处可没个什么香茶香油的,若是想避避风,便自来罢!”

    高人呐。

    这一番以退为进的激将法,正中马道婆的心上。

    她既走这一趟,自然是存了开发新客户的心思的,这是觉得云珠几个都是小孩儿不碍事,才毫不避讳的样子同赵姨娘交往。

    所以十分干脆地进了房去,见赵姨娘脸上没什么笑模样,马道婆格外加着小心,上前道:“给太太请安。我也是做过娘的人,自是知道天下父母为着孩儿,是时时担忧的。”说着,似乎是触动了内心的柔软处,眼眶里钻出一汪水光。

    赵姨娘将马道婆这样,脸上倒是不好再挂着,就叫丫鬟扶起马道婆上炕,心中欢喜,口中却道:“小鹊儿,你带她们去隔壁喝点热茶罢,大冷的天儿在外头跑,宝玉也不心疼的。”

    马道婆听了这句,心知来对了,脸上也添了些笑模样,便同赵姨娘拉着家常来。

    那叫小鹊儿的丫头生得细眉细眼,很有几分江南水秀的温和模样,一身青棉褙子不甚合身,头发上挽了个鬏儿,连绒花也才插一朵,素净得不得了。

    与荣国府的‘泼天富贵’格格不入。

    贾环见丫鬟们在花厅玩起翻绳,笑得嘻嘻哈哈的,到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一步一挪的也跟着凑到一堆儿去了,从旁看了一会儿,贾环故作板脸道:“我在学堂也见哥儿们玩这个,还有一样媳妇开门的花样,你们会玩不会?”

    小屁孩儿,明明也想玩,偏偏这等拿捏的少爷做派还十足,也不知赵姨娘私下里怎样教这孩子的。

    “那是什么?环少爷也将这新鲜花样叫咱们开开眼可好。”云珠她们本就是陪少爷玩耍的小童,虽自己也是孩子,可哄孩子的话术早已炉火纯青了,当即将绳子翻出基本款,好奇的围着问道。

    贾环想了想道:“我自没亲自玩过,这等姑娘家的玩意儿。我说,你们听着就是了。”

    嘴上说着姑娘家的花头,却没几下便亲自下了场,几人兴兴头头的玩在一处,连马道婆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小鹊儿操碎了心,喋喋说着:“少爷还是快些去温书,一会儿叫姨娘知道了又要责怪的。”

    赵姨娘膝下得一子一女,探春自幼是个主意大的,又是在王夫人膝下养着,并不与她亲近。一腔热血便都倾注在自己与贾环身上,带着贾环四处占便宜不说,也没少从贾政身上捞好处。

    玩闹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大家从赵姨娘的院子退出去,室内外温差巨大,乍一踩进冰天雪地里,刚暖和起来的云珠‘呵’地吸了一口冷气。

    云珠提着裙摆,若有似无地看着马道婆鼓起来的衣袖,依言将其送到了二门外。

    马道婆回头同几个小丫头招手道:“今日法事做得好,你们回去帮我代禀老太太一声,我年后再来请安,今儿便回去将平安灯续上。”

    几个丫头连声说好,见外头的马车过来,送了马道婆离开,她们几个才转身往绛芸轩回去。

    天色渐暗,清理过的路面很快又覆上一层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云珠重重跺着脚,不紧不慢地踩着干净地方疾走。

    贾府很大,今年的人似乎格外多,没走几步就要与迎面而来的下人互相见礼,云珠进门见了绮霰就撒娇:“绮大姐姐,好冻脚呀。”

    要是换了平常,绮霰定然是和颜悦色的叫她们进屋去暖和一会儿,可今日却压低了声音,悄然压着声音道:“嘘,袭人的娘病重,求到宝玉这处来,正闹着呢。”

    云珠听了,牙齿微微咬一下。袭人走了这么久,她都不习惯了,如今乍一听,那些被袭人支配的恐惧又浮上心头来。

    听闻前些日子袭人被史大姑娘从庄子上接走了,可那又如何?史大姑娘自己尚且要依附于人讨生活,断不会为了这位被赶出去的奴婢得罪王夫人,得罪宝玉,得罪将来的宝二奶奶。

    是以说是接出去了,也只不过是给袭人换了个史家的小院儿住着,日常起居还要帮着史大姑娘做绣活儿才换得来银钱。

    云珠顺着绮霰的视线朝正房看过去,隔着帘子缝隙,见一个穿着淡青色对襟褙子的女人,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都很有一丝不苟的味道,可已不复从前的风情。

    只见她正哀哀戚戚地与宝玉陈述着什么,宝玉也是听得满脸泪水,悲从中来。

    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云珠瞧着袭人周身的憔悴,按说吃了她那么多暗亏,如今该高兴才是。可不知怎么的,见着袭人出来,她喉咙间的喜悦还没出来,就先流下了泪水。

    两人对撞,皆是一愣。

    从高台跌落尘埃,眼见着已经没有再爬起来的资本,袭人唇角嗫嚅,最终只是腼腆一笑,便侧身出去了。

    宝玉叫她去花厅等着,他要去向老太太陈情。

    绛芸轩惯是拜高踩低的,往日与袭人交好的麝月几人,都借着活计躲开了。袭人在花厅坐了半刻钟,云珠冷眼瞧着都无一人上前与她攀谈。

    人走茶凉,不过这般场景。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别忘了,你攀上的晴雯,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而你们,将来亦会如此。”袭人没接云珠手上的茶水,只拢了拢衣襟,吐出几句刻薄之语。

    她如今已不计较王夫人当面我的儿,背后小贱人这样的两面三刀了,只是还无法在绛芸轩这些小蹄子面前放得开。

    云珠没应声儿,看了袭人一眼,见四下无人,噔的一声将吐了口水的茶水搁在桌边,满满当当的茶碗在桌上溢出水渍。

    酒满敬人,茶满欺人。

    这一眼,云珠嗓子里的火气又上来了,却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出门时梗得直打饱嗝,也到底没吐出什么报复的话。

    她心头有隐秘的欢喜不假,可袭人说得也没错,覆巢之下,安知她的今日不是大家的明日?

    只是她高估了贾宝玉的本事。

    陈情自然是陈不来的,素来疼爱宝玉的老太太,今儿愣是听了始末也没有心软,任由宝玉包了两行清泪,她也只是说:“袭人自小也服侍湘云的,如今湘云接她去了,也算是佳话。她既得了门路求到你跟前儿,我便替你赏她五十两银子,也算是全了你们的情谊。”

    鸳鸯站在一旁,倒是很想给贾宝玉使眼色,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只是不肯叫儿媳妇难做,所以不愿做这恶人。

    可若是宝玉撒泼打滚,哭天喊地,老太太定然是无不应允的。

    那袭人是个痴的,从前为宝玉做了许多憨事叫二太太不喜,如今眼瞧着老太太的大腿不来抱,偏要去走宝玉这个公子哥儿的门路,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鸳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立时离了老太太,去对那憨人耳提面命骂上一顿。许是念着到底有几分一同做事的情谊,宝玉走后,鸳鸯扶着老太太,借着绣活儿的话头往袭人身上引。

    “到底是晴雯的活计最得您心意,想当初她与袭人整日在绛芸轩吵吵闹闹的,倒是叫这院子添了许多生气。”

    “是啊!”老太太无可奈何,“也提点了好几回了,宝玉上进将来才有她们的大好处,到底是眼皮子浅显些,做事不得章法的。”

    这话听着有几分埋怨,鸳鸯忙说没有,只不好再替袭人打掩护,便含含糊糊扯起其它的事来。

    王夫人得知袭人包了五十两银子走时,冷哼一声,“去瞧瞧,是谁又将那些腌臜东西往宝玉身前带的,年后寻了由头一并发落了出去,省得带坏我儿。”

    周瑞家的啊了一声,对底下的小孩儿吩咐了几句,又转身接过太太手里的绢帕,主仆两一唱一和,将那袭人贬得直掉渣才算完。

    又说起二奶奶近日身体不适,好些帖子都递到王夫人身前来了。周瑞家的一边给王夫人揉按肩颈,一边数起都有哪些人家的帖子,又将日子近的人家排在前头,絮絮叨叨不停……

    “她倒是怀的个巧宗儿,可见不是个体恤我的,这等艮节儿上倒下了。”肩头舒缓得宜,王夫人眯起眼睛,嘴上不饶人,心底却并不怀疑凤姐儿的忠心。

    到底还是本家的人用着顺手。

    周瑞家的擦了手,亲自试了泡脚的水温,主仆俩正说着私房话,便挥手叫平日里洗脚的小丫头下去了,由周瑞家的亲自服侍着。

    “你自不必做这等粗活的,叫玉钏她们来就是。”

    周瑞家的掬了一把水,为王夫人浇着脚上的筋脉,一面说:“早些年也是伺候太太惯了的,如今老了,也叫我再孝敬太太几回罢。”

    听她这样说着,王夫人嗔了两句,便不再言语,任由这个体面的管家娘子忙活去了。

    “咱们大姑娘正月里省亲,也不知道、元宵那日天气如何,若是叫大姑娘顶风冒雪的来,真真是遭罪了。”周瑞家的边说边抬眼四下望望,惆怅道:“老爷和太太打下来的家业,不知道要遭多少人眼红,要是咱们宝玉有个臂膀,也不至于这样辛苦。今日那赵姨娘是撤下去了,谁知道她能安心消停几日呢?太太您才是老爷的原配嫡妻。”

    没得叫个贱人骑在头上。

    王夫人倒不担心,多年的老夫老妻了,贾政还不至于为了个庶子给她难堪,于是慢吞吞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会叫她处处来膈应我就是了。”

    她怎么会没想法呢,可当初端去周姨娘一回,就已经叫老太太同老爷猜忌上了,那姓赵的到底是两个孩儿的母亲,老爷又很爱往她房里去,若是不明不白‘消停’了,那些个老奸巨猾的怕是不好应付。

    想来想去,留着这么个草包,也方便办些内宅里的‘小事’。

    周瑞家的含笑打量着王夫人的脚,笑道:“我们夫人料事如神的,那马道婆果真去了赵姨娘房里,走时欢欢喜喜的,想来夫人所想,已经成了大半了!”

    自来在奉承话高尖儿上的太太,自是喜欢听奉承话的,一旦高兴起来,那眉眼间的欢喜愈发明媚了。

    却还是一合十连声念阿弥陀佛,再与周瑞家的相视一笑,吩咐道:“看紧了,那姓赵的不是个省油的灯,万不能伤及无辜的。”

    “太太放心,咱们的人手都看顾好了,保准叫二奶奶只丢个小的,不伤到身体。”

    两人一唱一和,仅仅为了有个好差遣的媳妇,就黑心的算计起王熙凤腹中的小儿来,真真是叫人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