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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姑娘才体会得到姑娘的难

    “你是老太太的丫头,为什么会想到来告诉我?”

    云珠亦步亦趋地跟在黛玉身后半步,正走过一段绿云环绕的山石旁,就听得一道柔软的女声,饱含疑问与探查。

    她一愣,细白的小脸难得露出几分不自在,半真半假的应付道,“回姑娘的话,我们这起子做下人的,做的就是维护姑娘少爷们的安全与名声。只当时怕极了,这才想着将漫天神佛都拉过来。”

    应该告诉谁,和告诉谁有用,其实下人之间自有一杆秤。老太太那处倒也派人去说了,可结果也见了,人家并不在意。

    这一番话,黛玉听得是边笑边摇头,没有说话,反而是将目光转向湖面去。云珠扶着她,沿湖往潇湘馆慢慢的走,正觉得自己已然蒙混过关时,黛玉的目光赫然落在她脸上。

    “你这是在为自己盘算,能说说你在盘算什么吗?”无悲无喜,仿佛就是随口问一句‘吃了没’,却叫云珠莫名生出裸奔的错觉。

    被人看穿的感受并不好受,尤其是黛玉格外依赖贾母,若是叫她察觉自己一直想着贾府哪天翻船,那会不会心中难受,并从此将她排除在外,一丝庇护也轮不上了?

    唉,抱聪明人的大腿总是如此艰难。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是天要收我,我绝无怨言,可姑娘您也瞧见了,那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

    云珠看着林黛玉探究的神色,抿着嘴挺着脖子,见她并无恼怒的神色,干脆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我就觉得,谁都有不如意的时候,有时候人又难免钻牛角尖,一叶障目做傻事也是常有。那…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能拉上一把,指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呢?”

    “请林姑娘莫要怪罪,我只觉得,只有姑娘们才能真正体会到二姑娘的难处,才会想办法拉她一把。”不管法子成不成,只要眼下没有立时死了,总有盼来峰回路转的时候。

    若是有一天自己落到那种境地,也希望能有人拉自己一把,这正是广结善缘的真实目的。

    这一连串的,林黛玉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一个丫鬟,操心起阖府的事来竟也像模像样。因此云珠辩解时,那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模样叫她诧异不已。

    “那先头跟雪雁说那些也是为着拉人…一把?”

    黛玉这话叫云珠沉默了一下。

    这问的是云珠先头嘱咐雪雁回扬州顺路采买药材那一回。

    只怕她是早有疑心,自己一个刚入府没两年的小丫头,为什么能说出贾府靠不住这样的话吧。

    “也是,景仰林姑娘的缘故。”云珠不好意思再将那样的话拿出来说一遍,从前可以用童言无忌来辩解,可如今再当着人说贾府不好,那多少有点目中无人,过于狂悖了。

    毕竟,拿着人家的薪水呢。

    “哦?”

    “姑娘少爷们好了,我们才能好!我自然要竭尽所能的做一些对你们有用的事。”云珠干脆地说道。

    至于哪些有用,就让这枚聪明的脑袋瓜儿自己想去吧,反正贾府的男人靠不住,又不是一句空话,她迟早会见识到的。

    若真如胡夫人说的,这病美人在寿考上没有意外的话。

    毕竟,就贾府这作死的能力,云珠不信还有力挽狂澜的时候。最近后门时常有马车出入,远远的都不许下人凑近看,只依稀听得两句甄老爷如何了,要甄老爷想开些,只怕里头许多猫腻呢。

    见四下没有旁人,云珠大着胆子对林黛玉安排道,“我送您回去吧,若受多了暑气,只怕回头该不舒服了。”

    黛玉点点头,笑着从石凳上起身,“雪雁那丫头针线手艺差得紧,你若是得空,多寻她点拨一番,我叫她给你交学费。”

    她笑了起来,显然心情不错,云珠松了一口气,自觉没说错话,弯腰拾起凳上的手帕,哄着又说些笑话往潇湘馆去。

    远远的,就看见潇湘馆门口站着一个身着莲青印花布面比甲,内穿粉色圆领长袄的丫头,正是紫鹃,她遥遥一见便快步上前来,极其自然地挽上黛玉另一只手臂,亲密道,“早知道您吩咐雪雁出门,我就该死皮赖脸的追着姑娘一道儿伺候。”

    云珠那张笑吟吟的脸实在是忽略不下,紫鹃侧身在黛玉身后,脆生生道,“辛苦小云妹妹费心,快一起进来吃些果子茶水吧。”

    亲切和蔼,却对贾宝玉的每一个丫鬟抱着淡淡的敌意。

    说不好她是不喜欢丫鬟们还是不喜欢贾宝玉,不过云珠是个豁达的性子,林黛玉的好感她已经刷到了,便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此刻圆润的小脸儿上笑意更满,将黛玉坐过的手帕在手里转了转,假做犹豫道,“今日怕是不行,院子里活计且等着,改日登门,还请紫鹃姐姐不要嫌弃我。”

    促狭的模样,叫紫鹃面上的高兴都淡了两分,倒是黛玉,乐得几乎憋不住,丢下两人自顾进了潇湘馆去。

    “姑娘等等我呀!”紫鹃跺跺脚,不去看云珠。

    一阵风儿似的朝黛玉掠过去。

    大观园和天堂一样,外头的纷纷扰扰被悉数拦截,一进来就觉得呼吸都自由了几分。

    云珠折了一张荷叶顶在头上,闲适自得地往怡红院走。

    伴着越来越近的莺歌燕语声,她专捡那阳光弱的树荫底下慢慢踱,手里不知何时从湖边摸的一个翠绿的莲蓬,嫩嫩的莲子剥着,一口个清甜水灵,笑呵呵地去推厢房边的角门。

    去倒一壶茉莉花茶镇在宝玉的冰鉴边上,再去摘几朵莲蓬,晚上洗完澡慢慢的剥着吃,正好。

    “你在做什么!”

    云珠脸色微变,见芳官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裙,碧色的褙子加身,衬得她像一杆翠竹似的。翠竹少女正神色怨愤的站在廊下,树荫下的石桌上一叠白白胖胖的米糕叫揪得七零八碎,地上散着不少渣子。

    或许是迎着风,她眉眼间的怒气经久不散,云珠从空气里闻到丝丝米香与剑拔弩张的味道。

    云珠问了她一句,竟然好半天也没反应。她干脆上前劈手夺下她手上的米糕,放在盘子里,看着一盘子糟烂也没法儿再吃了,干脆将头上的荷叶拿下来罩了上去。

    但自幼受节约粮食教育的云珠,登时觉得心头火气四起,压着气儿指着一廊鸟雀,问道,“你这是造什么孽?好端端的吃食拿来乱扔?你想把它们都胀死啊!”

    外头多少人家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她们这些丫头小子若是运气不好些,贾府散了没准儿就要去过那样的日子。

    又想着芳官放在自己房中的十来两碎银子,云珠气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见她梗着一张脸不搭话的样子,口不择言的训道,“瞧你这副混样子,不知眉眼高低的,将来叫你那干娘卖了还不当怎么回事儿呢!”

    若是换作从前,云珠断不会为着一碟米糕和人交恶,今儿许是太阳底下站久了,火气旺些。

    说着说着,干脆道,“你一会儿来把你的银钱拿回去吧,我这岁数当得起谁叫一声师父?没得折了福气还叫人瞧不起。”

    这话一出,芳官的脸色猛然冷了几分,委屈与气愤倾泄而出,怒道,“我在怡红院当着差,难道连厨房一块热糕也吃不得了?宝玉还能将玫瑰露送给柳五儿吃呢,不就是一块米糕,我就要吃!我还要扔呢!”

    说着,趁云珠不备,转身一把将荷叶下的碟子掀翻了,白瓷的大碟子甫一落地,立马叮铃咣啷的顺着青石地面滚出去老远,咔嚓一声正好碎在进屋人的面前。

    二人顺着碗碎的方向,见着了宝玉急三火四的脸。

    一时间,芳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是学了往常麝月她们的骄横模样,干脆一艮脖子,不管不顾地呜呜哭起来。

    这是拿捏了贾宝玉的死穴啊,云珠心叹道。

    见着满地米糕碎渣,云珠认命地一行礼,便说要去耳房里寻工具来打扫,随后只留下一哭一安慰的二人,自己则捂着耳朵一溜烟儿往外跑。

    “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绮霰见她往耳房奔,一挥手臂问起。

    虽是要出门子了,可宝玉房中的事务她依旧有当之不愧的问责权,只是她出门的时间多起来,不周全的地方也跟着多了起来。如今遇上了,就算事不关己,芳官的事儿也影响不到什么,可绮霰见了也难免细细过问。

    “没事,只是……”云珠迟疑了一下,飞快的瞥了一眼来时的路,见绮霰疑问的眼神,并不像是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便搓着衣角小声道,“只是有人跟芳官闹了几句口角,生了些矛盾,眼下已没事儿了。对了,宝玉回来了。”

    她到底还是回护了一嘴芳官。

    “是不是为着柳五儿的事?”

    云珠一愣,霍然看向绮霰。显然,她们高位的管着迎来送往的丫鬟,更了解下人之间的漩涡,莫不是弄巧成拙了?

    见这模样,绮霰眉心一皱,叹口气吵厢房的方向叱道,“一群作死的小蹄子,成日里闹闹吵吵的,院中人事岂是咱们能过问的?若是到太太跟前去分辨,你瞧她们是不是都要挨上几板子!”

    那柳五儿是个弱气的姑娘,倒是同芳官来过几次怡红院,甚至到云珠面前搭过茬儿。

    可那样细细瘦瘦的女孩儿,身上还带着弱症,走几步都要喘两口的,别说上头的主子不会同意她来怡红院伺候,就是绮霰她们几个大丫鬟,也不能同意啊!

    你说这要是进来了,将来到底是谁伺候谁?

    “也是小孩儿家的友谊,明知道做不成也全力以赴的…”芳官也算是重情重义,脑子又活泛,那柳五儿但凡身体好些,她没准儿就能哄得贾宝玉将人接进来了。

    见云珠对这行径不设防的表示肯定,绮霰觉得头更痛了。

    “你觉得她做得对?”

    云珠不愿意骗她,又不知怎么的,一时将自己带入了那柳五儿去,便细声细气安慰道,“初心是好的,只做法上不甚妥帖。”

    自己不也是托了几位贵人的福,这才有惊无险的走到今天嘛。再加上自己和芳官的关系,平日里并不避讳旁人,如今生了些口角,若连自己都将她挑剔得啥也不是,那旁人该怎么看待她二人?

    “她自己年纪不大,后头又带着一串小的,是冲着你跟红玉的关系,这才投在你身前的,你不生气?”绮霰盯着云珠的脸,见她是真没有愤懑之意,就知道这是她的良善了。

    如今又见回互之意,心中也知晓这是对旁人生出来的恻隐之心,不由得目光温和地对云珠叮嘱道,“太太不会叫她们在院子里呆长久的,你的稳重我自来知晓,也教教她们,不要走岔了路子。”

    这哪里还有不答应的呢,绮霰时常以己度人,对下人多有关照,而云珠这两年更是受了她许多照拂,如今一听这离别之语,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放心吧绮大姐姐,芳官就是年纪小不知事呢,那我……”云珠指了指耳房的方向,她可没忘自己是要去扫地的。

    绮霰挥挥手。

    她虽是二等丫鬟,可能做的事还是得做,怡红院里骄纵的下人颇多,除了贾宝玉身前的事务,其余分工并不明确。

    只是提着扫把时,安静无人的工具房门口,云珠忍不住会想,绮霰说王夫人不会留着这些戏官许久,她们那样的年岁,出去能干嘛呢?

    原就是从太妃身边出来的精贵人,估计自懂事以后就没过过苦日子吧?她们的出身也注定了向上钻营的程度是有限的……

    云珠眼眶酸涩,心下嘱咐自己莫要多管闲事,半斤八两的出身谁又顾得上谁呢。

    扫地去吧。

    再回去时,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影,宽阔的青石板上糕点已经干涩,一部分还黏在地上,扫把猛挥也不能推动分毫。

    自提了二等,底下有的是排队献殷勤的小丫头,如今轮到自己蹲在地上用竹片抠垃圾,才惊觉夕阳也能把人晒晕。

    正累得头晕眼花时,就听见花木之后有人轻喊,“是小云姐姐吗?”

    细声细气又怯怯,跟初秋的鸣蝉似的,云珠一抬头,就见一排小脑袋扒在那盆巨大的海棠后面。

    做探头探脑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