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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裁我,我只要n+1

    云珠最近心头愁得有点多。

    她请了邻居赵姨帮忙看屋子,一时半会儿也不怕蟊贼了。这么一想,就将空间里除了金银之外的家当通通翻捡出来,收在一口市集里掏来的樟木箱子里,一股脑藏在炕床底下的灶里。

    她从炕床底下爬出来,猫着腰检查了一圈。

    柴火堆压在外面,倒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几日空间里大碗大碗的饭喂下去,甚至借着赵三的灶台焖了一甑子放进去,也一点儿变化的迹象也没有。

    摸不到临界值在哪里,只好将位置腾出来,等着跑路的时候收拾自己在贾府的家当。

    别看贾宝玉如今榜上有名,可吊车尾的名次能不能混上个官儿还是两说。退一万步讲,真混上官场了,难道就能改写贾府的命运?

    那位置上坐的可是天子,一言堂的存在,那位一旦开始怀疑臣子,罪名就已经成立了。

    提桶跑路的时候到了。云珠将院子都归拢了,做出时常有人居住的样子,然后提着一篮子没脱壳的高粱米,拽着裙角噔噔噔往邻居赵家去了。

    她推门进屋,看到赵姨正坐在院子里,急三火四的一手夹着小儿子,一手提着打湿的布巾子,囫囵擦洗之下叫小孩吱哇乱叫,眼见云珠推门,小孩儿哭喊得更凶,脸蛋子都通红了。

    “小云来啦?你坐。”赵姨没回头,只闻着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就招呼上了,末了一抬手,顺手给胳肢窝底下的小孩儿一巴掌。

    “嗯,我来送些东西,便要回府去了。”

    云珠提着手里的一篮子粮食,与那满面透红的小孩儿目光交接,噗嗤一声,顿时心下一阵好笑。

    赵家虽没穷到全家人穿一条裤子的地步,可小孩子一身衣裳弄脏了,就只得等着洗完晒干才穿得上。

    四五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什么是脸面,要哭不哭的样子,云珠看了忙抬起视线,假装打量赵家院墙上的瓜秧子,不去看他。

    院子里晒了不少葛根和扑鼻霉味的旧粮,一如上次登门时的景象。如今秋收时节,晒的却是旧粮,可见家计艰难。

    云珠自己也买过两回粮食,新粮的价格高高在上,也难挡供不应求之势,无论是有人想囤积居奇还是真没收成,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原本说着笑话的几斤粮食附赠看顾家门一事,云珠干脆给落到了实处,权当行回善举。

    许是日子真不好过了,赵姨盯着一筐新收的高粱,唇角嗫嚅半晌,到底没说出拒绝的话来。只一拍胸脯,说若有蟊贼,除非从她身上踏过去,否则必不会出差池!

    肯搭把手,当然比隔岸观火的强,“那就托您的福。”

    “放心!”

    云珠正想着自己做得一件好事,再不在外逗留,当日下午便雇了牛车回贾府去,径直回了怡红院。

    茶水房的炉灶还没挨上,就见绮霰虎着个脸走上前来,云珠只当她在府中受了气,便打着笑脸问要不要吃松子糖。

    谁知绮霰只三两句,就将宝玉被削了举人帽子的事儿透了个清楚,复见云珠满面难以置信,只好拉着她往屋内走。

    恍惚之间,竟是问出了心中愁绪,“好云珠,我知道你自来是个清醒的,老太太如今眼见着也是不好了,这满院子的七长八短,我该怎么办呢?”

    云珠听完,不解其中深意,撮了撮豁口的牙龈,耿直道,“绮大姐姐今日好生奇怪。这院子里再七长八短,谁也盖不过太太的想头去。至于老太太,她是福泽深厚之人,医家之道亦不是咱们能操心得了的。”

    好悬顺嘴说出宝玉已经高中,咱们该干嘛干嘛就是。宝玉遭灾,如今怡红院里可是连鸟雀儿都不敢胡乱叫唤了。

    绮霰轻咳一身,叱一嘴没心没肺,正欲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小丫鬟在门口报说,“绮大姐姐,赖奶奶来了。”

    资历高辈分大,刚过不惑之年的妇人处处被人叫做奶奶,正是荣国府里头一份的体面,赖大家的。

    云珠几人不敢怠慢,赶忙出门迎接,一路花蝴蝶似的簇拥着赖大家的往屋里走,又奉了茶,宝玉不在,便剩下绮霰这样的大丫头说得上几句话了。

    自晴雯出了怡红院,赖大家的就很不爱往这处凑,想来是没有趁手的丫头可以图谋,便守起拙来,免得讨宝玉的嫌,往后不好塞人。

    见绮霰搭了几句话头,赖大家的方笑着说,“宝二爷不在,我来得倒不是时候了。正说起问你们院子的想头,不若我下次再来?”

    内院里还能有什么想头?不过是说起缩减开支,要裁人的想头。绮霰见状,流云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

    赖大家的笑道,“这几日事多,太太想着年前就将事办成,我们少不得要处处提点着,行了,你们知晓了就行。”

    从善如流的收了荷包,连推拒都不曾。

    看着那沉甸甸的荷包落入她人手,云珠心下一丝可惜。院中收贿受贿之风日益加重,裁员却迫在眉睫,隔三差五上门催一遍,若不是为敛财故,谁信?

    一时送走了赖大家的,绮霰心下默默感慨,事到临头躲不了。

    这日晚饭时,眼见云珠扒了三碗饭,撑得肚儿圆地往寝室走时,绮霰却唤她留下,将她带入内室,问道,“我这些话不止是对你说,过后还得去同另几个说,你别多想。”

    状似随口说话,其实是思虑良久。

    语言的艺术堆砌得再多,也无法掩盖最真实的意思:大观园里祝妈妈一家要被迁到庄子上去,你想不想去管园子?等过了风头,再叫宝玉将人调回来。

    云珠随口道,“我没什么打算。绮大姐姐,今年放出去婚配的不少,我不想……若是无人肯出去,便将我的名字报上去也就是了。”

    赵三两口子如火如荼的搞着种植。云珠想着手里的六百两银子,还是将蒋玉菡那个冤大头坑了个底朝天换来的,若是贾府留不下,京城她也不能久呆了,万一忠顺王府狗急跳墙殃及到自己怎么办?

    这个时候,当然是走为上策,去干点种子改良的差事也比留在这处强。

    不然等着过两年岁数到了,上头太太出面,母猪配种似的,随随便便被打发给一个小厮下人不成?

    绮霰拧着眉头,没想过事情开局会这么顺利,一时间又高兴又难受,便故意揶揄道,“可叹你想得开。我原想着宝玉跟前你也是得用的,若真到抓阄出门的时候,总也得把你摘出来……”

    这开后门开得这么明晃晃,真不愧是绮霰。

    云珠故意道:“啧啧啧,没成想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

    叛变这个词,大部分下人是听也听不得的,圣人训,忠君爱国。一个叛字,有辱人之嫌。

    正当云珠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想补救两句时,就听绮霰道,“咱们府上处处都好,我自然希望你们也好,若说放出去,自然是跟着全家老小一道儿去庄子上才稳妥,没得叫你们这些独身的出去的道理。”

    听她这么说,云珠许多私心倒是不好说出来了,只说都听姐姐安排,便散了场。

    话虽如此,可绮霰出去走了一圈,谁晓得能做出半夜举着灯笼来寻人的事来。

    眼下月上墙头,星光朦胧,宵夜刚送下一晚山楂瘦肉丸子还在嗓子眼,正踮着脚在门前数砖消食呢,忽然就见绮霰从转角僻静处冒了出来。

    “怎么这个点儿?可是有事?”想着贾宝玉怕黑的性子,云珠忙披了衣裳,正欲点灯笼跟上,就叫绮霰按住了。

    幽幽的声音在昏黑中响起,语气里满是抱怨,“我怎么都做不出那等将人名字填了送上去的事,可若是叫宝玉做,只怕要惹出更多眼泪来,这可怎么办?”

    绮霰有着这内宅里少见的善良,也正是这一腔赤诚,叫宝玉每每见了她就心生欢喜。

    当然,也不妨碍转头就被别的妹妹勾走了三魂七魄,待到了黛玉跟前,才有几分正形可看。

    如今一说要送人走,丫鬟们又使出浑身解数,日日纠缠着宝玉玩闹,瞧着是连削举人帽的羞愤都忘得差不多了,他若是肯出口求情,怡红院搞不好就不用摘人出去了。

    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长久。

    云珠见绮霰挣扎得厉害,便握着她的手柔和道,“我白日里说的自当真的,绮大姐姐莫不是觉得我在开玩笑?”

    这院子里是千好万好,宝玉赏东西赏钱没一回眨过眼睛,旁的人都挖空了心思想黏在宝玉身上,唯独云珠爽快的松了口,绮霰不理解,追问缘由。

    “我这好几年浑浑噩噩,索性得姐姐们庇佑,才没落了陷阱去。前头袭人与晴雯斗得两败俱伤那回,老太太发话要咱们相亲相爱,我也为此腆居二等,补了个缺,不然的话,现下我还不晓得在那处扫地煮茶呢,如今姐姐有愁容,而恰好我愿意相帮,难道不叫两全其美吗?”

    又道,“只我有一个条件。”

    绮霰正思虑着自己帮过这小丫头什么,当即嘴上一秃噜,顺口问道,“什么条件?”

    虽然知道这条件说给绮霰听了也未必能顺利满足,但先将风放出来,有那不愿意出去的,自然会想方设法满足自己这个愿意出去的。

    “我要脱籍。”云珠郑重道。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一想到要配种,她心中就多了两分急切。

    贾府放人是为了省钱,说是放,其实是将府中的冗杂人员剔出来,扔到庄子上去。

    说白了就是降薪。

    裁员是不会裁员的,这等王公贵族有自己的面子要守,好端端的裁员,只会让同行看笑话。毕竟贾府抄家时,依旧是维持着仆役成群的体面,眼下哪里会大批量裁员呢。

    去庄子上,拿着最低的工资,压榨尽最后一滴剩余价值,才不枉费‘培养’这么多年。

    绮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叫云珠等着,她问过了再说,言罢就说起旁的差事,不欲再细聊脱籍的事儿。

    毕竟,对于一众丫鬟小厮而言,在国公府当差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居然还有人想着要脱籍出去,绮霰暂时不能理解。

    她得消化消化。

    夜谈极其耗费心神,又兼绸缪将来的缘故,云珠心下时惊时喜,绮霰一走,她便觉得腹内空空了。

    只是这个时辰了,能吃的也就是些冷硬的糕饼,哪里有热乎乎的山楂肉丸子来得消食开胃?

    还是睡觉吧。

    岂料被褥还没揭开,窗户倒是‘吱呀’一声先被推开了,紧接着,芳官和棋官两个探头探脑的缩在窗棂上,看向云珠的眼神,带着些许慌乱。

    云珠一见,只当她俩是听见了自己与绮霰的谈话,想着芳官还有银子在自己这处,又想着这帮小戏子的归宿,不忍之色一闪而过。

    只是买来的戏子和买来的丫鬟不一样,她们又不是奴籍,走与不走不过是主家一句话,自然不是自己能置喙得了的。

    于是忙挂着笑脸道,“哎唷,你们两个这么晚了不睡觉,怎么来我这处了?亏得门房的婆子肯给你们开门。”

    一面说,一面也不等回答,作势将芳官的钱袋子从床底下翻出来,问道是不是拿钱有用处?

    芳官和棋官原本是来寻云珠说那要谴人出去的八卦的,谁晓得云珠就是那八卦的正主儿?又见她这般模样,还当她明日就要出门子去了,心中不免惊惶。

    “云珠姐姐,你真的要脱籍出去吗?”棋官怯生生的。

    她们戏园子里有几个干娘管事,都是不好相与的,好容易搭上了宝玉这条线,又扣紧了云珠这个有些体面的下人。不想转眼又空了,于是轮番劝慰,费尽心机地想要将人留下来。

    云珠不得法,打着哈欠将两人推出屋去,“还没影儿的事呢,你们快些回去睡觉吧,小小年纪不好好睡觉,将来长不高!”

    她恐吓着。

    她倒是想被裁员,就算贾府再精穷,遣散时怎么着也能拿点儿补贴吧?她也不贪心,随便打发个n+1就行。

    一宿无梦,次日一大早就听说宝玉跟着黛玉去立花冢了。

    虽说了不必跟着,可到了巳正时分,还不见人回。

    众人便熙熙攘攘的往沁芳桥边去,也只得那处秋海棠正盛,恰是上好的埋花地。

    尚未到跟前,便听一女子吟唱,“花飞花谢花满天……”

    下人们不通文墨,只觉得这唱词凄美孤苦,再兼语气,颇有叹惋之意。

    云珠心道,这可真是身病易好,心病难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