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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处炼狱悲痛无处遣

    几日后,苏雨霖见靖华伤势好了一些,便劝他搬到楼上去住,条件好很多。靖华拒绝了,“医护人员都很忙,还要为我跑上跑下的,不合适。”

    “不需要的,我可以给你换药、擦身、喂饭。我都会。”苏雨霖望着他。

    “真的不用,我是学医的,还可以在这儿帮忙。”靖华道。

    苏雨霖没有再坚持,想到这些天,靖华常常不顾自己的伤势,在一楼的临时医院帮忙救治伤者,心中既心疼,又钦佩。

    二人交谈之际,几个日本兵冲了进来,抓着几个女护士就往外跑。苏雨霖见状赶忙上前制止。

    几个日本兵见到苏雨霖,嘀咕了几句,然后发出猥琐的笑声,抓住苏雨霖就要出门。邵靖华顾不上身上的伤,赶忙起身跑了过去,一边用流利的日语制止他们。

    日本兵见他会说日语,便问他与这位姑娘的关系,靖华以为他们是可沟通的,便用日文回道:“她是我的妻子。”

    没想到,几个日本兵把苏雨霖和邵靖华一起带出了病房。他们见旁边有间临时搭起的“手术室”,便叫嚷着把医生和护士赶出去,主治医生是为一位四十岁光景的男士,愤怒地对这几个日本兵喊道:“你们要干什么!”一个日本兵端起枪对准了他。

    邵靖华担忧地对钟医生道:“钟医生,不要跟他们起冲突。”

    钟医生没有再说什么,跟护士一同扶着伤者走出了手术室。

    紧接着,那几个日本兵把邵靖华和苏雨霖都拖进了“手术室”,将邵靖华按倒在地,举起枪对准他。

    “靖华!”苏雨霖恐慌地唤道,“你们不要伤害他!”

    几个日本人对邵靖华说了什么,邵靖华愤怒地说了句“畜生!”他刚想起身阻止,一个日本兵拔出刺刀刺向靖华的腿。靖华摔倒在地,鲜血喷涌而出……

    “靖华!”霖失声痛哭,用沙哑的声音喊着靖华的名字。

    苏雨霖担忧地望着邵靖华。她虽然听不懂日文,但从那些日本兵的手势和神情中,她明白了他们的恶毒用心——他们想让靖华亲眼目睹他的爱人如何被凌辱。

    那个日本军官走到苏雨霖面前,强行脱下她的外衣,苏雨霖用力挣扎。

    “住手!”靖华用手撑地,拖着淌血的腿往前爬。日本兵拿着沾血的刺刀慢慢走到他身后……

    “不要伤害他!”霖撕心裂肺地喊着。话音刚落,那把刺刀垂直插在靖华的左手手背上,又在靖华的一声惨叫中拔了出来。站在一旁的几个日本鬼子笑得前俯后仰。

    靖华仍企图阻止,又是一刀直入左膝……

    “你想怎么样都行,求你放了他……”霖哀求道。她不想靖华再受伤,于是不再抵抗,死死咬住下唇,痛苦地闭上双眼。

    靖华已伤得几乎无法动掸,却仍用鲜血淋淋的手艰难地往前挪,仿佛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他的表情透着一种痛彻心扉、生不如死的绝望,一心只求那把刀直接插入他的心脏。

    日本人正要脱掉苏雨霖的裤子,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只见苏继宗拄着拐杖冲了进来,一边喊道:“畜生!住手!”苏雨霖已顾不上自己,一心只担心父亲的安慰,喊道:“爸,你快走。”一个日本兵将刺刀刺入苏继宗的心口,苏雨霖大喊一声:“爸!”

    手术室外,苏夫人和苏雨清见到苏继宗受伤,都纷纷要冲过去,却被潘兆新拖到了一旁,不让他们继续看下去。

    钟医生想要进屋救人,却被一个护士拦住。护士神色惊恐,劝阻道:“他们有枪,进去就是死……你救不了她……”钟医生站在苏公馆大厅中央,失望地环视挤满难民的苏公馆。上百个难民背墙而坐,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出声。钟医生面对人群,高声道:“我们一起冲进去救出苏小姐,我们这么多人还怕这几个日本鬼子吗?”

    大家见到倒在血泊之中的苏老板,都不吓得不敢动。

    钟医生声音颤抖着说:“当初如果不是苏小姐好心收留你们,你们现在可能已经……你们怎么忍心……”

    人群一阵沉默,大厅内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氛——疲惫、痛苦、恐惧、羞愧、挣扎……各种情绪交织弥漫。

    许久,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了起来,道:“我们冲进去,把苏小姐救出来!”紧接着,他身边六七个男人也纷纷起身。

    一个日本兵见状,端着枪走了过来。厅中异常安静,只听见他的军皮靴踩踏着大理石地面,发出阴森压抑的声响,“咚……咚……咚……”声音传至巴洛克式的高顶,回荡在恢宏的苏公馆大厅。

    方才那几个壮汉站在原处,紧张地注视着冰冷的枪口,直到其中一人默默地坐下,剩下的几人看了看他,也相继回到原处。那个日本兵停下脚步,收回枪,大厅内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孙阿婆和小雪也坐在人群中,这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面对这一切,无助地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她忽然“嗖”地起身,趁着日本兵转身之际,猛得朝他冲了过去,试图抢下他手中的枪。

    “砰”……一声枪响之后,小雪应声倒在了血泊中……

    “小雪!”孙阿婆哭喊着起身要去抱她。日本兵走到孙阿婆的身后用刺刀接连插了十几刀。

    靖华在屋内听到孙阿婆喊小雪的名字,担忧地回过头,却被踢倒在地。

    或许是这个女孩的勇敢鼓舞了大家,也或者日本兵惨绝人寰的行径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怒,难民们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大厅内的所有人都奋勇而起,冲向那几个守在房门口的日本兵。紧接着,上百人从白楼各个角落如惊涛咆哮般涌向那间临时病房——其中有七旬老人,赢弱妇孺,甚至尚未康复的伤者……整个苏公馆霎时间陷入一阵悲愤与混乱之中。

    手术室的临时围栏很快被撞到在地,几个日本兵惶恐地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朝他们涌过来,还没回过神来便被邵靖华夺下了枪,几个难民抢下他们手中的刺刀,几个日本兵在一片混乱中被邵靖华一一击毙……但自己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苏雨霖赶忙走到邵靖华身边,靖华见她衣服已被撕烂,强打精神,脱下身上那件鲜血印染的麻布衣服裹住她的身子。然后,他用近乎血肉模糊的手扶住墙壁,竭力撑起自己的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

    “靖华……”苏雨霖心痛地唤着他的名字。

    “我没事。”邵靖华竭力说出了这三个字。苏雨霖向人群看去,却没见到父亲,心中担心、恐惧。她忽然低头看见靖华双腿上的两道伤口深能见骨,血从伤口中涌出……

    赶忙拾起那件已被那禽兽撕烂的衣服,用力扯开,为他包扎伤口,泪水落在他的伤口上,浸湿了那块雪白印红的布……她望入他渐渐迷离的双眼,反复说着:“靖华,坚持住……”

    几个日本人很快被制服。钟医生在屋外喊着:“大家先散开!有人受伤了,让我过去。”人群慢慢散开,靖华微微一笑,伸手搂住霖,用虚弱的声音对她道了句“走罢”。霖点了点头。靖华刚要起身,便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事,快……快去找你爸爸。”

    “苏老板在1号病房抢救。”钟医生说:“他交给我,你快去吧。”

    苏雨霖焦急地往1号病房跑去,可当她赶到的时候,只见到母亲和妹妹抱着父亲痛哭,医生站在一旁,失落地垂着头。她颤颤巍巍地向父亲走去,见到父亲双眼紧闭。她跪在医生面前,哭喊道:“医生,救救我爸爸!救救我爸爸!”

    医生痛苦地摇了摇头,“苏小姐,对不起……苏老板已经……”

    苏雨霖怔怔地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好似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她多希望这个梦快点醒。许久,她才意识到,父亲,真的走了……

    一家人在那儿哭了许久,苏雨霖怕母亲支持不住,劝她回房休息。潘兆新道:“这里死了几个日本兵,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赶紧上楼,我这就去找一下拉贝先生,请他过来处理这件事。”说罢便离开了。

    母女三人始终舍不得走,好似他们不离开就不会与丈夫、父亲分别。她们见到窗外燃起火光,以为是失火,正要出去看看,一位护士对他们说:“放心吧,是钟医生将死去的难民与日本兵的尸体在后院火化了,如果不烧,怕染上瘟疫。”

    苏夫人望着丈夫已然冰冷的身体,绝望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们是要在这儿把你父亲火化了……”

    苏继宗的遗体火化之时,拉贝先生和一个日本军官走了过来,拉贝先生指着苏继宗的尸首,对日本军官说:“这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也是我的好朋友,这里是安全区。”韩先生做着翻译工作。

    “是我没有管好我的属下。”日本军官道。

    “我要求,你们必须给苏先生的家属通行证,保证他们安全回到上海。”拉贝先生语气很强硬。

    日本军官答应了,并承诺他们可以在后天跟几位英国商人一起离开,还特别拍了拍潘兆新的肩膀,说了些什么,潘兆新犹豫了半晌,对拉贝先生翻译道:“皇军不会为难苏家。”

    日本军官离开后,拉贝先生向苏家母女三人深深鞠躬,并感谢苏家为安全区所做的贡献。苏雨霖道:“应该是我们感谢您,拉贝先生。是你救了这里的所有人。”

    苏雨霖望着父亲、孙阿婆和小雪,还有许多位陌生的同胞们躺在那儿,逐渐被火焰吞噬,心中的悲愤与痛苦令她无法喘息,无力地抽泣着。

    将父亲火化后,苏雨霖将父亲的骨灰盒放进行李中。苏雨霖和苏雨清都陪在母亲身边。

    钟医生走到苏雨霖身边道:“靖华醒了,他醒来就问我你的情况……兆新已经过去看他了。”

    苏夫人轻轻拍了拍苏雨霖的肩,声音已经哭哑了。“霖儿,你去看看靖华吧,我知道你担心他。有雨清陪着我,你放心吧。”

    “那我尽快回来。”

    “我没事。”

    苏雨霖赶忙下楼看望靖华。她来到靖华的病床旁,见到兆新站在靖华身边,二人好像在争执。靖华忿忿不平地说:“你这分明是为自己懦弱找托词!”

    兆新见到雨霖,收起了方才凝重的神情,道:“那我先走了。”

    “兆新。”苏雨霖大概猜到了些,“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出病房,苏雨霖问:“你打算继续为日本人做事?”

    潘兆新说,“日本人攻城之后,也是想安民维稳的。”

    “我也可以请文轩在昌荣百货给你安排一个位置。”苏雨霖不解道,“为什么非要做汉奸呢?”

    潘兆新冷笑一声,“爸为什么看不起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材料,我想靠自己让雨清过上好日子。”

    “靠自己也有很多做法,但做汉奸绝对不行。昌荣百货只售国货,苏家一直被视作爱国民商,你如果做了汉奸不仅会让苏家蒙羞,更会让昌荣陷入被动的局面。”

    “父亲大人真是没选错人,你处处都为昌荣着想。”潘兆新冷笑道,“我也可以带着雨清与苏家脱离关系。”

    “兆新,我真的不懂……”

    “你当然不懂!”潘兆新怒喝道,苏雨霖一怔,平时温文尔雅的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潘兆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道:“你从小养尊处优,你知道被人看不起,被人处处提防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你父亲背着你和雨清对我说过多少侮辱我的话吗?你母亲、逸凡、文轩,他们嘴上不说,心理难道不是担心我娶雨清就是看中了苏家的钱吗?当然,这不怨你们,我一个贫民子弟,身无长物也不像文轩长袖善舞,你们看不起我,也是正常的。我不在乎,但是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花你们苏家一分钱。”

    苏雨霖看着潘兆新离开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此刻,她不愿再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转身走进病房,在邵靖华的病床边坐下。

    “好些了吗?”苏雨霖关心道。

    “我是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人,这算什么,不必担心。”邵靖华强忍疼痛,安慰道,“兆新本性不坏,等有机会,你好好劝劝他。”

    苏雨霖点了点头,见他左手裹着纱布,露在棉被外面,纱布上渗出鲜血。她想抚摸那双伤痕累累的手,眼前竟出现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她闭上眼睛,不愿去回忆,但那令人作呕的笑声,恐怖的眼神,锋利的刺刀,还有靖华痛不欲生的表情……这一切都如鬼魂一般缠绕在她脑海,挥之不去,她痛苦地捂着头,想要大喊一声……却竭力告诉自己要“镇定”。她望着靖华,伸出手,颤抖着轻抚纱布上的血,她不敢去想纱布包着的手已经伤成了什么样子。泪水划过她的脸颊,落在他的手指上……

    邵靖华心疼地抱住她,连声说着“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苏雨霖用力摇了摇头。

    “对了,小雪怎么样了?”

    “小雪和孙阿婆都……”苏雨霖没有说下去,泪水又止不住地流淌下来。邵靖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苏雨霖竭力平复心情,道:“我在院子里给她们做了墓碑……”

    “我想去祭拜一下。”邵靖华声音很虚弱,眼神却很坚持。

    “可你的伤……”

    “这算不了什么。”靖华安慰道:“你别忘了,我是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人。”

    苏雨霖扶着邵靖华下了床,缓缓走到院中。院中用简单的木条作为墓碑,用毛笔写着苏继宗、小雪和孙阿婆的姓名,还有几块墓碑上连名字都没有,因为苏雨霖四处询问,没有人认识他们……

    靖华拖着受伤的身体一一祭拜。走到苏继宗的墓前,邵靖华跪下,磕了三个头。

    苏雨霖不禁泪如雨下,邵靖华起身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你脸色很差,我陪你回去休息吧。”苏雨霖关心道。二人回到病房中。

    “靖华,我们后天要跟几位英国人一起回上海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苏雨霖用期盼的眼神望着靖华。

    邵靖华摇了摇头,“我留在这儿做医生,等伤好了,就回前线去。”

    苏雨霖失落地低下头,邵靖华将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放在苏雨霖的手背上,安慰道:“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知足了。当时,如果我真的死在了雨花台,可能最大的遗憾,就是最后跟你见面时说的还是伤你的话……”

    苏雨霖踮起脚,亲吻他的唇。在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她与他终于抛下所有顾虑,深情拥吻。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彼此。苏雨霖搀扶着邵靖华回到病房。

    “霖,你去休息吧。”邵靖华心疼道。

    苏雨霖摇了摇头,“和你在一起的一秒钟,我都不想浪费。”

    “还有一天,够了。”靖华低声道。

    “我就趴在你身边睡会儿。”苏雨霖抬头望着他,靖华虽然舍不得,却也没有再坚持。

    夜深,不知几时,苏雨霖忽然被噩梦惊醒,喊了声“靖华”。靖华赶忙拉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没事,做噩梦了。”苏雨霖抱歉道:“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

    苏雨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见到身边的病人都已熟睡,对邵靖华轻声说:“我去给你倒杯水。”说罢便起身蹑手蹑脚地去角落打水的地方,斟了杯水过来,放在病床旁的台子上。

    “我真的是太笨了!”苏雨霖叹了口气,“那边只有热水,我应该提前倒半杯给凉着。”

    邵靖华透着微光,心疼地望着她疲惫的面庞,没有言语,只是心疼地抱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