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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晁衡夜走菩萨顶 李白斗酒洛阳城(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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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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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灯神尼遥指远处那楹荒庵:“月黑风高,夤夜赶路太不安全,不如就在庵中借宿一宿,明日再回洛阳不迟!”

    “如此打扰师太啦!”晁衡晚年仕途顺利,何以孤身一人前来菩萨顶?两人返回败落荒庵,依然阒无一人。庙门贴着一张印信榜文:“神都告示:白沙渚新有一条巨蟒,近来伤害人命。如今杖限各乡里正并渔民人等,打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结伴过江,单身客人不许过江,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神都龙王?”唐玉佛住脚读时,方知那位上香小姐和小婢牡丹所言非虚:“福祸无门,唯人所召,心有恶念,妖孽自至。”

    大雄宝殿相对宽敞,经幡铜鼎,青烟袅袅!佛祖端坐八瓣束腰莲花座,螺纹肉髻周围彩虹飞焰,万道金光!脊中停着大鹏金翅雕,鲲头豹眼,尖喙锐目,云程九万,振北图南。文殊普贤菩萨头戴宝冠,身着透明纱衣,骑乘青狮白象,装饰披帛、项链、璎珞、腕钏等配饰,巧妙联缀,繁复华美。文殊菩萨坐骑是青毛狮子,凿牙锯齿,赤眉飘焰,眼光如电,吼声若雷!普贤菩萨坐骑则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凤目金睛,长鼻银毛,看头似尾,身躯磊磊,细声细语如同窈窕佳人,玉面皱眉好似牛头恶鬼。此外,天王英武雄健,力士咄咄逼人!在这样的梵宇僧楼潜习澈悟,凡念浊虑为之尽蠲!

    阿倍仲麻吕,中文名字晁衡,斜靠供桌,欲言又止!对于唐玉佛来说,这个倭人仅仅只是历史教科书一串名字而已,知之甚少!端坐蒲团,双腿盘叠:“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这座荒庵非常安全,放心!”

    晁衡似乎和青灯神尼本尊熟识,没有太多虚伪客套:“出家人慈悲为怀,多谢救命之恩!”

    神尼双手合十:“哪里,举手之劳。”

    “太上皇找您炼丹,如果真的相思成灾,我们可以丹药幻术为引,安排他同玉玦散人见面。”晁衡直接开门见山,夤夜孤身前往菩萨顶,原来是秘见荒庵神尼,不过显然认错了人,拿出珠宝镶嵌的金盒,可盛香料或同心结等表定情的饰物:“玉玦散人旧日信物,遥寄寸心,唯有此物方能让他相信。”她将钗盒分开,金钗留下一股,然后将盒底和另一股金钗给了神尼。

    唐玉佛一脸懵逼,索性将错就错!根据晁衡目前年龄推断,此刻应是安史之乱后,对方口中太上皇应该就是李隆基:“如果贫尼所料不错,玉玦散人就是当年贵妃娘娘吧?”这个不难猜测,不过按照正史记载,杨贵妃早已不在人世,何以有见面一说?

    晁衡眼睛寒光涌动:“事关重大!师太为什么要说出来?隔墙有耳。”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唐玉佛引用清朝词宗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杨玉环出家,可不就是玉玦?”

    晁衡显然没有听过,双眼精光大盛:“师太写得好文章!”

    “你慌什么?”唐玉佛看到对方神态剧烈变化,甚至起了杀心!于是拍拍他的手背:“庙门已经锁好,不会有人进来。”

    “玉玦散人确实道号太真。”晁衡说得隐晦:“当年马嵬驿兵变并没有死,跟着我的朋友辗转去了日本……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唐玉佛想起身上披的这张人皮,荒庵老尼只怕在这件事中也是充当重要角色。此外,金钗留一股,钿盒留一扇。金钗擘开黄金,钿盒平分宝钿。这样的做法也同记录相符:“<长恨歌>,原来都是真的。”

    这次轮到晁衡一脸懵逼:“<长恨歌>?”

    “一首长诗。”唐玉佛想起其时白居易《长恨歌》尚未问世。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她是这个帝国天大秘密,还望师太守口如瓶。”晁衡没有追问:“别的不说,单是监察院就足够难缠!今天看到那匹飞红巾了吧?就是陈南星派来的刺客。”

    “陈南星是谁?”

    “陈玄礼将军后人,如今官拜监察院执戟郎。”

    “监察院又是什么组织?”史书可没相关记载。

    “也罢!师太方外之人,情有可原。”晁衡喁喁私语:“这是圣人培植特务组织,弹劾百官行使监察职权,权势滔天!执戟郎就是院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下面还设御史和长史,统领狼卫和鹰卫……我们被盯上啦!接下来还有金吾卫、不良人……多加小心!”

    眼前这位历史教科书上的龙套和酱油角色,唐玉佛咀嚼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安史之乱爆发,五十五岁的阿倍仲麻吕,随侍玄宗皇帝与杨贵妃,逃离长安,走避蜀地。作为随从人员,亲眼所见马嵬驿兵变,属于见证者。

    开放的大唐,擢拔人才具有国际视野,只要有才能并不在乎血统。汉胡身份没有那么重要,所以阿倍仲麻吕才能获得机会,做过唐玄宗机要秘书。虽然以其才华和人品深得玄宗宠爱,但是显然不能达到杨玉环、高力士那样亲密地步。顶多算是马仔,高力士才是影子,杨玉环是灵魂。

    这就很让人怀疑和费解了,虽为倭国遣唐使,何以随行在侧?正史虽然并非语焉不详,野史却是大做文章,大书特书!因为故事传奇性,还有大美女杨玉环……史学和文学模糊边界,水乳交融,达到高度统一和契合。

    关于杨贵妃生死,后世众说纷纭!传说并未死于马嵬驿,而是远遁至蓬莱国。蓬莱泛指仙岛,神仙居住的蓬莱国也许就是日本国,存在多处杨贵妃之墓。这就可以解释阿倍仲麻吕随行,原来高力士勒死的是侍女,晁衡将她带到日本。据说,马嵬驿之墓只剩织锦香囊,杨贵妃丰满玉体已成骸骨,所以有“衣冠冢”之说,成为杨玉环假死一条旁证。

    这些传说为何流传?一大理由出自白居易《长恨歌》。有一方士千里远至蓬莱宫,奉玄宗皇帝之命寻觅杨贵妃香消玉殒魂魄……长诗章节,脍炙人口,所以唐玉佛方才提及这首彼时尚未面世的长诗。那位方士是否就是晁衡深夜孤身晤面的菩萨顶荒庵神尼?答案呼之欲出!

    此人能用虔诚心念招来亡魂,有感李隆基思念深沉,愿以法力相助不倦地追寻。驾驭云气冲上高空如闪电般驰奔,上天入地到处探问。上至青天碧霄,下至黄泉地狱,两处茫茫不见倩影。这也就解释了晁衡为何会来荒庵烧香?也许正是他们私下约定,无奈神尼成佛,灵魂飞升!书房只剩一具空皮囊,随后唐玉佛入坑,不仅使用人设和身份,同时也接替了她的工作。

    至于陈南星布下天罗地网,十面埋伏,同样可以给出合理解释。马嵬驿兵变,陈玄礼就是重要参与者之一。当时,六军不发,士兵哗变,大家把怒火集中在奸相身上,一个叫做张小敬的人砍死杨国忠。他们为了避免反攻倒算,所以杨国忠妹妹杨玉环必须死!李隆基为了安抚军心,鼓舞士气,赐下三尺白绫被迫让高力士勒死杨贵妃。如果当时死的真是侍女,杨玉环死里逃生东渡蓬莱成为如今的玉玦散人,那么最不愿意看到她的必定是陈家。他们害怕贵妃回来报仇,秋后算账,因此千方百计阻止她同太上皇李隆基见面。唐玉佛想通这一层,仔细梳理清楚这些人物复杂关系,执戟郎派人密林伏击晁衡也就不难理解了。

    蚊虫叮咬,辗转难眠!他想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穿越到了这里,与这些重要历史人物有了交集,不知这座深山老林中的荒庵,到底有着什么古怪?这里一草一木皆同穿越有关,该当成为未来重要秘密基地。

    翌日,晁衡不告而别,临走之前只在佛前烧了一炷高香,青烟袅袅。唐玉佛取了大雄宝殿供奉香火钱,揣在怀里,离开荒庵。

    黄河南岸天然屏障邙山,地势雄伟宛如一条巨龙,正好使得神都洛阳免于水患侵扰。登山远眺,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洛阳遥遥在望!这是历史上唯一官方命名“神都”的城市,河山拱戴,恰如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尽情灿烂绽放,散发芳香气息。

    唐睿宗光宅元年,武后临朝。天授元年称帝,改唐为周,定都神都。按天人合一理念设计,引洛水贯都,象征天际银河。这位中国历史唯一女皇帝假托弥勒佛转生,立天枢,修建明堂和天堂。明堂有三层,中有通天柱上下贯通。天堂五层,更加宏伟!中间放置一尊大佛,仅仅佛像小指就可并坐数十人。

    然而,彼时唐朝实已由盛转衰,极乐而哀。这一历史果实,正从内部散发腐臭气息。对于啃食的寄生虫来说,这颗果实饱含甘蜜滋味,同时散发发酵后的酒香,让人沉醉不已。

    青灯神尼赶到洛阳,明驼宛马,络绎不绝!道旁柳丝拂肩,花气醉人,正是春意浓盛时节,简直叹为观止!神都建筑如此巍峨,如此美丽,绝对硬核!相较之下,影视剧里的建筑不说东施效颦,至少也是塑料感十足。遗憾的是,唐朝建筑使用大量木材,绝大多数在二十一世纪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仅仅遗留颓垣残壁窃窃私语,让人感受历史余温。

    其时女扮男装成为时尚,但是男扮女装并不多见。青灯神尼这个身份不便长期使用,唐玉佛还是打算回归本来面目。既然恢复本尊,首先着装变更,重点就是重铸千叶伞,猛听响声,叮叮当当,顺风吹来,随后望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铁匠铺”三字,响处正在打铁。唐玉佛来到门前,不等招呼直接进去找了位置坐下:“有好铁么?”

    那打铁的看见唐玉佛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有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气!尤其那双放置膝盖的大手如同蒲扇,先有五分怕他,住了手道:“要打甚么生活?”

    “我的心中有着一些有点作用的小玩意,不知工匠可有上等好铁打造出来?”

    铁匠齐感讶异:“这个容易,小人这里正有一些好铁,无论怎样困难务必在五天内给你完成,不知要打什么小玩意儿?”

    唐玉佛心中大喜,自问随便拣几件以前轻巧工具包保远胜唐朝所谓巧器,机密自然不能为其他人知道,只是让人铸造零件:伞柄,伞骨,伞页,伞面,软剑等,分件教人打制,自己再作装配,那便不虞对方学得超越一千多年的技术了。

    唐玉佛拿出图纸,费了两个多时辰才向工匠说清楚要造些什么东西。铁匠一头雾水看着画的图样,仿佛是一把伞却又不完全相同,见他绘图头头是道,追问他时只是微笑不语,于是不再细问:“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

    “这些家生需要几两银子?”

    “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俺便依你,若打得好,再有赏你。”

    那位铁匠接了银两:“小人便打在此。”

    “俺有一些碎银,给你买碗酒吃。”

    “师太稳便。小人赶生活,不及相陪。”

    唐玉佛离了铁匠人家,在市井买了灰袍黑靴,行不到三二十步,突然闻到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这是胡辣汤和羊肉汤气味,古时洛阳天气寒冷,不产水果,民间膳食多用汤类,喜欢酸辣抵御干燥寒冷。唐玉佛饥肠辘辘,饥火中烧,腹如雷鸣,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儿,只见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招牌年深月久厨烟熏得漆黑,“醉仙楼”三个金字倒是闪烁发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杓声和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

    “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唐玉佛走入酒楼,厨房柴薪起火,鼎镬烫煮,大锅底下冒出金色火焰。跑堂过来招呼,上得楼来。他又要了一壶酒,配了四色酒菜。这时听到一个声音,敲桌而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谁?那么凡尔赛,试问一个月亮都不认识的孩子,何以知道白玉盘和瑶台镜这种奢华物品?分明炫耀家中财力雄厚,典型富二代。换作我等,最多说天上月亮就跟妈妈烙的大饼一样。”唐玉佛感觉听过这首诗,良久方才想起这是唐朝李白早期创作五言诗《古朗月行》,蓦然回首只见一个老者头戴幞头,身穿圆领袍衫,蹀躞带,长黝靴,独自倚窗,自斟自饮。唐玉佛吟诵唐诗吸引注意,无论如何不能同他缘悭一面:“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师太听过我的诗?”那人眉毛一轩,见其虽然衣衫落拓,看起来那么潦倒,那么憔悴,一双眼睛却比刀还锐利:“您就是菩萨顶荒庵神尼吧?晁衡跟我提起过您,接到他的飞鸽传书,我就赶过来啦!”

    七零一年,阿倍仲麻吕生于倭国。同一年,李白诞生唐土。两人同龄,亲密无间。当年阿倍仲麻吕返日,李白曾经写过《哭晁卿衡》。两人关系,由此可见,算是最早架设中日友谊桥梁工程师。

    如果真是李白,那么就是这个时代最浪漫的人,也是最有可能接受穿越时空的人。这个人物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唐玉佛有心同他有交集:“这首诗用热闹写出孤独,作者可以说是千古第一人!难怪,像您这样的人,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谁配成为您的朋友?偌大一个洛阳城,前辈居然喝了一个寂寞。”

    “喝了一个寂寞?师太说话真有意思。”对方和普通人一样,对于夸赞十分舒服和受用:“我叫青莲。如果师太不嫌弃,过来共饮一杯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唐玉佛移步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据说唐朝曾有烧尾宴,贫尼请你吃饭吧?”

    青莲欣然接受:“有人请喝酒,何乐而不为?”

    日薄崦嵫,月上树梢。李白触景生情,遥想当年壮观的通天浮屠和万象神宫,灯火点燃,灿烂辉煌。唐玉佛想起六榕寺主持与苏东坡的对联,于是来了灵感:“我刚想出一个上联,还请师太赠阅成对:宝塔点灯,层层孔明诸葛(格)亮。”

    “一语双关,实在妙哉!”李白喜欢隐居山林,求仙学道,同时又有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一方面要做超脱尘俗的隐士神仙,另一方面要做君主辅弼之臣。这就形成了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但是积极入世,关心国家是其一生思想主流,也是构成作品进步内容的思想基础,所以十分崇拜诸葛亮:“下联呢?”

    远山云飞,一镜停泓,一群水鹤啁啾湖中游巡,柳丝笼烟,荷芬竞秀。唐玉佛遥望窗外,想起农家荷塘挖莲藕,外表污泥洗净露出洁白藕身:“玉池栽藕,节节太白李(理)青莲。”虽非绝对,但也十分美妙!关键再次拍了马屁,李白拍案大笑,将酒一饮而尽,吃得口滑,再添两觞:“跟师太聊了那么久,还没请教法号?”

    “贫尼青灯,我认识你!未来一千年的人都认识你,你相信吗?”

    “未来一千年?”李白一脸懵逼:“你是如何知道的?”

    唐玉佛同他倾盖如故,附耳低语,悄悄地说:“因为我是从一千年以后,穿越来到大唐的未来人。”

    “穿越?”青莲满头黑线,这句话可以说是对谪仙想象力极大挑战!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唐玉佛肃容,认真地道:“希望您能保密,以免引起大唐不必要的混乱。”

    李白曾让高力士捧靴,杨贵妃磨墨,杀过人,仗剑行千里;嗑过药,寻仙访道炼仙丹,只要有酒喝,并不在乎是僧是俗,是男是女,甚至对方只是一个疯子,一个乞丐。——这便是诗仙风范!他接受了这个自称未来人的疯子邀请,但是并不代表就会相信他的疯话,盯着唐玉佛看了很久:“我明白了。”

    唐玉佛舒了口气:“明白了吧?”

    “你是疯子。”青莲说完,哈哈大笑!

    “我没疯,世界疯了。”唐玉佛石化,风中凌乱!不再强求青莲相信,将觞中之酒一饮而尽,初入口时,醇醲好吃:“这酒好生有气力!再打二十斤。”

    “喝得完吗?”酒保赔笑,过不多时,取过一大坛美酒。唐玉佛一把拍碎酒坛封泥,举壶而饮如同鲸吸长海,不过片刻功夫便将酒浆倾入腹中,一个酒嗝之后,酒意大作!

    “师太好酒量!”青莲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