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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幕 母亲

    伊诺做了一个梦,一个极为久远的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童年,那时的他还是沉默寡言、性情乖张的伊家少爷。

    那时候的他住在连绵的白墙黑瓦中,被许多人羡慕,被许多人嫉妒,注定会成为伊家未来的主人。

    但那些或古朴或华丽的建筑在梦中模模糊糊,路过的行人也晦明难辨,像刚画好的画卷被浸入水中,一切浓浅混作一团,无法看清。

    大概是忘记了,又或者自己懒得去想起,也可能是不愿去面对,谁知道呢?

    梦中的伊诺并不纠结于这些异常,继续在这幅乱成一团的画卷中行走,寻找着目的地。

    他记不清是哪里,但却坚信自己正走在去那的路上。

    终于,他顶着一对熊猫眼推开古朴的木门,一屏素绡映入眼中,万灵雕纹遍布家具,每一处都细致无比。

    房间最惹人注目的是房里宽大的木床,靠着窗,用料是上好的凤尾灵木,有助于安定精神。

    伊诺突然有些不安,他想起了来这里的原因——自己是来给母亲请安的,过去他每天都会这么做。

    而他要请安的对象总是在这张床上,有时躺着,有时坐着。

    她好像从没离开过这张床,伊诺不确定。但是她这辈子真的没有说过一句话,至少伊诺没听过。

    她靠着床头,在和煦的阳光中向窗外看去。

    她的表情木然,看不出分毫情绪,放在那张白皙得有些异常的脸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就像一尊白玉雕像,精致、美观但少了生气。

    伊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上一世的母亲和蔼而坚强甚至有些话痨,自己大多时候只需要听着就好,不时应和几声。

    但是这一世,同样的方法显然行不通,他等了六七年都不知道自己这位母亲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母亲。”

    没有回应,坐在床上的女性回过头,那张不似生人的精致面孔正对着伊诺,她的眼神有些散漫,好像什么都没在看,又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

    不少人都说自己的母亲生了副好皮囊,但是又哑又瞎,体虚神弱。

    伊诺感觉心中有些不自在,因为他人对母亲的非议,因为“母亲”正看着自己——用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看着自己。

    那双空洞的眼睛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模样,好像在逼迫他审视自己的内心。

    他厌恶别人,极力维护自己的母亲,但这种行为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

    是因为自己真正爱着面前这位女性,还是因为自己“儿子”的身份?

    伊诺不敢回答,即使为了这事他像个屁孩一样和别的屁孩动手,被打成熊猫,他依旧不敢给出答案。

    他有着曾经的记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所以从有意识的第一天起,他告诉自己要去接受自己的新父母。

    但上一世他被一个有些唠叨的母亲独自抚养长大,所以他不知道如何与父亲相处,也不知道如何将眼前的这位女性放在母亲的位置上。

    伊诺时常会想起一种有趣的说法——“第一次为人父母”、“第一次为人子女”,因为是“第一次”所以难免有无法避免的东西,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情有可原。

    这符合常人的认知,也道出了子女父母相处间的难处,但是放在自己身上并不太合适——自己并不是第一次为人子女。

    所以自己应该尝试去改变,去挽回曾经犯下的错误。

    伊诺鼓起勇气靠近床上的女性,将木椅拖到床边坐下,将衣服打理得一丝不苟,然后……

    然后……

    然后……

    伊诺仰着头,看着女人无神的双眼。

    他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像是在大街上出糗正好遇上熟人,不知所措,又急又羞,就差拔腿就跑。

    拥有想改变的念头是否就能获得改变的手段?

    伊诺坐上木椅前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以至于他开始后悔,开始害怕,开始想要放弃改变。

    女人眼中他一定相当难看吧。

    伊诺的大脑在发热,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只是自顾自的,自我感动式的向前猛地迈进。

    一步就跨进了未曾探知过的黑暗中,然后就开始自顾自的惶恐。

    下次吧……他缄默地站起身。

    就这样离开,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

    指尖突然传来有些冰冷的触感,伊诺低下头,由于身体尚且年幼,起身后他的手刚好和床面平齐,床上的女人用一根手指轻轻触碰着自己的指尖,动作极为微弱,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幻视。

    不过伊诺能够确定,因为他将自己的手指伸了过去,轻轻的触碰着女人的手指。

    那种冰冷的触感并不舒服,但无比真切。

    相比于常人的温度实在太过微弱,以九夏的命火论来说,这个女性恐怕已经快死了,命火已经微弱到根本就不可察觉。

    可伊诺却感觉好像有一团火焰从指尖烧到大脑,然后从大脑烧到脊骨,接着遍布全身。

    他抬起头看向女人的脸,没有分毫的变化,还是那样,像一尊面无喜怒的石偶。

    可是手上的触感却越发真实——女人将整个手掌轻轻放在伊诺手上。

    那个手掌在轻轻地合拢,一点,一点,一点地握住伊诺的小手。

    很冷,整个手掌都很冷,相比起来伊诺被握住的手就热得好像太阳。

    伊诺突然觉得极其荒谬,极其悲伤,极其……愧疚。

    他想起一件事,在自己犹豫的这几年里,他从没有靠近过这个被自己称为“母亲”的女人,他从没有去尝试触碰过这个女人。

    他称女人为母亲,却在每次看到她的时候都会害怕。

    害怕女人无神的双眼,害怕女人没有表情的面庞。

    害怕,女人无法给予自己回应……

    他只是在重复同一个错误。

    以前是因为盲目的相信,相信母亲如自己所看见的那么健康、坚强,相信自己还有时间与她一同生活。

    现在是因为盲目的害怕,害怕“母亲”如自己所看见的那么虚弱、冰冷,害怕自己随时都可能失去“母亲”,失去一个赎罪的对象。

    说到底,只是自顾自的,自我感动式的行动着。

    为了满足自己的一腔私欲。

    那双冰冷虚弱的手还在合拢,但是那微弱的力量已经到达极限了,只能堪堪将伊诺的手盖住。

    伊诺重新坐了下来,用两只手握住母亲冰冷的手掌。

    “母亲……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当你的儿子。”伊诺感受着那种从手心传来的冰冷,那是自己母亲的温度,独一无二的温度,与另一个母亲不同的温度,“希望你能原谅我。”

    这是伊诺现在唯一能说的话,作为床上这个女人的儿子。

    一个他人嘴中,又哑,又瞎,体虚,神弱,的女人,的儿子。

    没有回应,女人只是坐在床上,用空洞的眼睛在和煦的阳光中看着自己的儿子。

    一个顶着熊猫眼,眼泪不要钱的往外窜,看起来窝囊至极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