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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祭足

    不出郑突所料,颍叔到了国都就被升了官。新职务是南鄙封人一职,掌管南鄙诸邑的边境安全,各边邑内的武职都听其调遣,平时驻地就在颍叔的老家颍城,是位属下大夫的地方大员。

    虽然升了官,工作还是先要在都内干。颍叔也知道,邦君提拔他是因为他有几分孝顺的虚名,也因为自己的进言让君上更重视他自己的孝名。这也是他所求的,他并无怨言。

    可难就难在这件事并不好办。颍叔看来,在处理京城太叔这件事上,邦君从根子上就做错了。现在摆出不教而诛的态势,自然让心疼小儿子的太夫人愤怒。对邦君虚心的求教,颍叔给出了“到此为止,息事宁人”的谏言。

    他认为,现在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让邦君与其母其弟破裂的关系慢慢复合。如果过了很长时间邦君也没有对郑段有什么说法,其实就是回到了西北鄙事件之前的态势,太夫人知道了大儿子的底线,也就不会过于愤怒了。这时候再让郑段来国都,当面消弭兄弟矛盾也不晚。

    郑寤生很赞成颍叔的对策,但他仍然让颍叔在都内多呆一段时间,以备咨询。

    于是颍叔开始在都内上班。上班内容无非就是和朝堂内的诸大臣认识熟悉,如他封人之职的顶头上司、邦君郑寤生的庶兄、邦之正卿、大司马、公子郑吕郑子封。如颍叔曾经的上官,曾担任过北鄙封人,因君上看重而破格提拔为邦之次卿的司空祭足祭子仲。还有宗伯原繁、司寇泄驾等人。

    这些重臣中,除了郑吕因年长且贵,对颍叔未假辞色之外,上至次卿祭足,下至朝堂内的辅佐之士,都对他这位邦君捧起来的新红人礼遇有加,不敢以颍叔出身卑微而有所轻慢。

    尤其是祭足,可能因为与颍叔同是邦君“嫡系”,他丝毫没有摆老领导的架子,不遗余力的帮颍叔融入新的工作环境中,第一天下朝后就于自宅宴请颍叔与众臣,席间对颍叔多有推崇,主要褒赞祭足不知道从哪听来的,颍叔孝敬母亲的细微之事。于是,颍叔这个本来只有三分孝名的地方小臣,竟渐渐在都内声名大振,成了国人口中郑邦赫赫有名的大孝子,此是后话。

    颍叔却对这位推崇自己的次卿祭足保留看法。祭足此人以智谋闻名,其被邦君提拔于五年之前,也就是邦君病愈之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邦君放手了西鄙与北鄙之政,也没有再设新的西北鄙的封人一职。从颍叔的角度来看,现今难解之事的始作俑者,说不定就是这位祭卿。

    但无论如何,卿大夫示好,新晋的下大夫颍叔也不能失了礼数。于是,他在第二天下班之后又去了祭足家,这次是祭足邀请他二人之间的私宴。

    酒过三巡,闲天聊完,颍叔双目微垂,等着祭足说正事。

    坐在颍叔对面的祭足约么有四十岁。他身材目测不到七尺,身形偏瘦,配上他那比旁人大一号的脑袋,略微给人以奇异之感。本来长得就小的眼睛平日总是眯着,常常以手捻须,确实像是个以智谋见长之士。

    “前日太叔你对君上进言之条陈,我是看过的,也极为赞同。于是我建言君上,将你招至国都。此非是市恩与你,只是想让你知道,如今邦内多事,非有能之人不能辅弼君上。因为,我也是如你一般被君上简拔于下的。”

    或许是出身相似,履历略同,祭足并没有过多的客套,直接入了正题。

    “谢过司空!司空之智识,国人皆知。能入司空之眼,是我之幸。”

    “太叔不必自谦。你与我各有所长,皆为君上所用。我也许略有薄智,君上以我参谋用事;而你则贤孝之名在外,忠敬之行于身,自当裨补君上言行之缺。须知行事虽须谋划,但如有德之人行完备之事,得助力必多,自可事半功倍。”

    颍叔颔首称“诺”。祭足这番“以谋为先,以德辅之”的言论虽然和他心意不同,但祭足毕竟认可德行的重要,颍叔自不必和他去争论谁是主,谁是辅。

    “让太夫人生君上的气,是我的过错。京城太叔之事,多是我所谋划的。我已经向君上请罪,只等君上治我之罪。”

    颍叔没想到祭足就这么把这件大事认了下来,他抬头凝视祭足,就看祭足叹了口气,接着道:

    “不过咱们做臣子的,尤其是我等由君上亲自简拔之人,就算如我戴罪之身,也要为君上分忧才是。”

    颍叔点头认可祭足之言:

    “司空请宽心。下臣已经谏于君上,今日之事,须当镇之以静。待日久,自见人心。”

    “君上已经和我说了你的办法,是个好办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颍叔诧异,没想明白祭足所指何事:

    “司空此言何意?”

    祭足捻着自己的胡子,眯着眼睛道:

    “太叔要不要和我赌一赌?”

    “……”颍叔无言。

    “我猜,京城太叔或有异心。”

    “何至于此!”

    祭足这句话“有异心”,大出颍叔所料,以至于他的调门都高了起来,

    “必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京城那位虽然跋扈,总不至于昏头到犯上作乱的。”

    与颍叔的惊讶相对的,则是祭足的轻笑:

    “人心难测,呵。犯上?谁是上?须知君上之上,还有姜氏在。”

    看颍叔蹙眉思考,祭足话锋一转:

    “昨日天子来诏,又要君上奉王命讨伐晋之曲沃。君上已命大司马率两百戎车不日启程。此时国都空虚,希望如太叔你所言,平安无事。”

    颍叔不是笨蛋,听出此事疑点重重,不禁问道:

    “邦内有事,此时大军不可轻易派出,君上为王室之卿,何不拒之?”

    “天子有命,谁人能拒?何况讨伐晋邦之二臣,乃大义所在,也可起震慑之用。”

    “话虽如此,可万一……”

    祭足两眼眯的更细,嘴角上翘,似有得意之情:

    “你看,你也说出‘万一’二字了。”

    “不该如此!不会如此!”颍叔强撑。

    “自然希望如你所言。不过,如我赌赢了,太叔你要听我几句话,如何?”

    颍叔沉默。祭足续道:

    “如有万一之事,君上之安危自由我担之。但你要看住君上,不能让他做出不孝之举!你可能不知道,君上平日之间沉稳老练,可于急切之下,他却是个爱冲动的性子。姜氏无论如何也是君上之母,该有的体面必须要有,这个体面是姜氏的,更是君上的。”

    颍叔沉默良久,低头不语。他反复思量,觉着事情并不会像祭足预料的那样发展,哪怕祭足显得把握十足。退一步讲,就算真发生了大事,他一个小臣能做什么?祭足要他至君上于孝,这本就和他的初心相同。

    “诺!下臣定会至君于孝,不会让君上与太夫人有事的。”

    我还有用,这就行了。这世道还没有变得那么差劲——颍叔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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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多大把握?”

    “臣并无把握。不如臣所料,自然更好。此事,有如给太叔开了一扇窗户,等司马从制邑回来,窗户也就要关了。太叔如无二心,自然对他无所伤害;如有二心,那么他定会在开窗之时跳出来的。”

    听了祭足之言,这位郑邦之君郑寤生沉吟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子仲,你知道,寡人也是不愿意这样做的。”

    郑寤生年纪不足四十,但已经当了二十年的邦君。虽然他容貌身形都很普通,但他常年居于尊位,又素来姿态庄重,对众人皆不假辞色,自然有一身上位者的气场。可人逢大事,踌躇难择,在亲近臣子的面前这气场难免破功,显出犹豫颓唐之色。

    “臣自然知道君上的难处。”

    “是啊,你知道我。”

    郑寤生双目失焦,开始回忆当年。

    “有些事,经得多了,自然要多想。寡人奉王命讨伐曲沃不止一次,为的就是续先君与晋文侯之谊,扶文侯之嗣,平曲沃之乱臣。我总在想,为什么曲沃桓叔要做出这等悖逆之事呢?其兄对他一直是宠爱有加,其侄昭侯更是信任这位叔父,将大城曲沃封给他,最终却被他暗算。这是为什么?”

    祭足不答。他知道邦君只是用自言自语来给自己进行心里建设。这些旧事,他们君臣二人聊过多次,是早有答案的。

    “世道变了。天子以子伐父,晋侯以臣弑君。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怪曲沃桓叔生出野心。可我郑邦不能像彼晋邦一样,先桓公、武公之基业,不能在我手中乱起来。”

    “以前我还不急。我想,我和段还都年轻,母氏年老,等母氏百年之后,我转封他个小邑,以礼约束与他,让他别那么显眼,也就不会生出些歪心思,算是全了我和他的兄弟之情。”

    “但之前的病让寡人明白,人命由天,谁又能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寿算呢?你看我兄子封,只是比我大了五岁,但这两年老了很多,天天顾念着他的嫡子阏,已经没有往日的锐气了。”

    祭足适时接话道:

    “大司马这几年身体确实不好。他私下和我说,因为邦事不宁,所以一直强撑着,等邦无内忧外患之后,他就打算告老了。”

    “是呀,我这个庶兄,从小就对我顾看有加。等这件事有个首尾之后,他如果愿意回封地休养就去吧,让阏补个下大夫之职,多多历练一下,早晚也能成邦之重臣。到时候政务就由你多担着吧。”

    祭足赶忙直起身子,再拜稽首。这是把正卿的位置许给了他,虽然祭足对此有所预料,但此话从邦君嘴里说出来,仍然让他激动不已。

    郑寤生摆了摆手,他的心思没放在这里,他还在想着他母亲与弟弟的事。

    “你举荐的颍人很好,是个忠实孝子。你与我皆长于权断,有他在旁辅佐,总能多做些得人心之事。”

    “诺。此人忠孝,可担大任。”

    “哎,如果世人皆如这个颍人就好了,我又何必枉做不慈之兄,不孝之子。”

    说完这句话,郑寤生就沉默了。他的神色由哀怨慢慢的转为坚毅。兄长角色暂别,邦君角色回归。

    祭足看的清楚,开始询问具体的安排。

    “明日大司马就出发了,君上可有未尽的嘱咐?”

    “没有。我这庶兄办事牢靠,无需与他多言。哪怕我们这边出了变故,他带着忽与突,也能保我郑邦万全。嗯……明日派辆传车去制邑,让突回来吧。”

    “诺。太夫人那边,需要做什么?”

    “伏下的暗线到了用的时候了。你盯着吧,如果有消息也别声张,你自来告诉我就行。就到这吧,我乏了。”

    “诺。”祭足退了出去。

    只剩郑寤生一个人,褪了外衣,歪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季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他耐不住初更的凉风,终是把小寝的窗子,一扇一扇的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