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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誓言

    有人不知道如何当儿子,有人不知道如何做娘。

    姜氏身穿宫装,端步而行。其身后的几个寺人和侍女都战战兢兢的跟着,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氏口风很紧。她甚至没有告诉她最亲近的保姆,今夜打算做什么。只是在夜半时分将众人叫醒,服侍她一同离开寝宫,从后门而出,往北门而来。

    她是不怕的。想她姜氏也曾与众大夫谋划邦家大事,最终帮她夫君,也就是先君武公脱离卫邦险地。她也曾于先君早逝之后辅佐年纪不大的长子郑寤生即位,让一众卿大夫与国人不敢小瞧于她孤儿寡母,最终让大儿子坐稳了邦君之位。她是个要资历有资历,要能耐有能耐的一邦之母。

    但她对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还比较迷茫。她约了自己的小儿子今夜相见,然后呢?

    小儿子是乘轩车来,还是乘戎车来?

    如果是乘轩车,要不要带他去见他哥哥?

    如果是乘戎车,要不要给他开门?然后呢?郑邦换个邦君?大儿子怎么办?

    如果他看不懂呢?哎,不来也好。

    大儿子是否知道?他能不能看懂?他应该不知道,否则早就找她“问罪”来了吧。别看大儿子表面不动如山,其实他是个急脾气。

    就算他知道又如何?他能拿我怎么样?

    姜氏一路向北,一路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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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太夫人往北门来了。”

    报信人依旧送来了郑寤生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郑寤生色变,他奋袂而起,跨步就出,却发现其他人都起身相拦,有对他作揖的,有掣住其肘的,有张嘴要说话的。

    他只好停下开口,声音笃定且不急切,刚好堵住了正要劝谏的颍叔。

    “我们一起,劝太夫人回去吧。”

    说罢,他甩了甩胳膊,把祭足和郑突的手甩开,朝着原繁点了点头,随后缓步走出阙楼。几个臣子心下大定,纷纷跟随邦君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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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未尽,偶听鸡鸣。北门城下,母子相逢。

    姜氏脚步放缓,直到停下。她看到了侧面转来的一行人。借着对面火把的微光,她确认了大儿子的影绰身形。

    左右跟随姜氏驻足。看着远处一群人缓缓走来,众人皆望向姜氏,想知道他们之后该做什么。姜氏踌躇了半刻,终是暗暗咬牙,劈手从身旁保姆手中夺过火把,继续向北走了过去。

    靠着北门的郑寤生一行人反而停下来等着。姜氏一行人缓步走至不远,下人们已经发现是邦君在此等候,都俯身行礼,不敢向前。唯有姜氏自顾自的继续前行,直面自己的长子。

    “母氏,季春之夜尚寒,您年老多病,不宜夜间轻动,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儿子就行。”

    郑寤生没有打火把。他躬身一礼,说出自己准备好的言辞。言罢起身,直面其母,发现姜氏神情冷峻,面有厉色。

    “是啊,我是老了,没有你聪明了。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你了。你在这等着看老身笑话呢?”

    这是姜氏日常和郑寤生说话的语气。形势虽然有异,但是姜氏气势如一。

    “儿子不敢。请让儿子陪母氏回宫。”

    郑寤生是打定主意,伏低做小。

    “嗯……我儿你不仅变聪明了,而且胆子也大了,也沉稳了。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邦君呀。呵呵,哈哈……”

    郑寤生不回答,他在努力的克制自己。众臣们反复的劝谏,在此时有了效果。他再次躬身稽首,还以沉默。

    姜氏不再看他,眼光越过郑寤生,看向后面的人。举着火把的郑突不敢与祖母对视,他将火把掷于地,学着郑寤生以及祭足,颍叔二人,躬身稽首。只有宗伯原繁不施礼,仍然举着火把,眼光与姜氏相交。更远处,一众侍卫举火围观,和姜氏带来的宫人遥相呼应。

    “原大夫,你是要拿老身问罪么!”

    一声厉喝,出自姜氏之口。原繁听在耳中,却能感觉到姜氏的色内厉荏。他叹了口气,缓缓道:

    “太夫人还是让君上陪着回去吧。有何心事,路上和君上说说,君上定会听从于您的。”

    “母氏,和儿子回去吧。”

    郑寤生趁机走近姜氏,轻扶她的左臂,低眉顺眼的哀求着。

    郑突的左脚突然被身边的祭足踩了一下。他们俩都还在躬着身,郑突扭头看向祭足,就看祭足目视于他,头颅向姜氏微摆,是要他也过去扶住姜氏的意思。于是郑突快步走到姜氏的另一侧,扶着她的右臂,轻声言道:

    “祖母,孙儿扶您。”

    左边儿子,右边孙子,没人敢恶语相向,满眼全是她的面子,而这些也正是姜氏的底气。眼看谋划失败,姜氏也是经过风浪,能进能退之人,她微微闭上眼,做了一下心里建设,再睁眼之时已经认栽了。

    “老了,还要你们扶,哎……”

    说着,就缓缓转身,往来路而回。

    围着的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祭足、原繁与颍叔三人互相对视了片刻,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决定由祭足与原繁留在此处驻守城门,防备郑段,颍叔则跟着姜氏一行人回去。

    一场风波似乎就要平息,就在此时,城上传来驻守卫士的呐喊:

    “城下何人?”

    一众人都听到了。姜氏停下了脚步,不再顺从儿孙的搀扶。

    “母氏,城外或有些许蟊贼,不用管他,我们先回去。”

    郑寤生耐着性子对姜氏低语,并不知道自己的眉目已经狰狞了。

    “蟊贼……蟊贼么?你管你弟弟叫蟊贼?”

    姜氏突然用力挣扎起来,一下子就挣脱了孙子的手臂,却被儿子的一双铁手攥的生疼。她失去了重心,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却因郑寤生的右手死死攥着,整个身体半吊在了空中。

    “母氏,和我回去!”

    郑突慌张的扶起姜氏,侧眼看到了这一对母子互相面露狰狞的场面。他失措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了他祖母的左臂。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老女人撕心裂肺的呐喊:

    “段儿,是你么?段儿,是你么?”

    声音嘶哑而高昂,撕破了内城的宁静,也撕破了郑寤生和姜氏的母子情分。且,城门外竟然传来了高声回应:

    “母氏,是你么!段来了!段来看你了!”

    “好,段儿你来了!我去开门!你们放手!放手啊!”

    火把被弃置于地,随风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城上城下驻守的士卒们纷纷望向这火焰,望向传出嘶喊声的地方。郑突有种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衣服的感觉,他茫然的看向疯癫的祖母与快要爆发的君父,拉着姜氏的双手又紧了紧,仿佛抓着的是一根救命稻草。

    “母氏,你真要弃我于不顾么?”

    以郑突看来,君父压低了声音说出只有他们三个才能听到的话,是他丧失理智前最后的警告。但姜氏已经不在意,她憋了多年的愤怒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已经不管不顾。

    “我哪敢啊,我的邦君。求你放过老身,让老身和儿子在一起吧。我们不图你的君位,也不图什么封地,我只要让段儿奉养就够了!”

    面对母亲的指责与哀求,郑寤生无言。愤怒还没有到达极致,就有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有一刹那,他真想放姜氏出门去就算了,但他不敢。他知道以姜氏的能量,上至天子,下至江汉诸侯,都在她的影响范围之内。如果让姜氏在这些地方跑一圈,宣传一下他的“不孝”,他郑寤生邦君的位置说不得就真的不稳了。

    “放开我!你这个不孝之子!别拉着我……”

    “母氏!段马上就进来找母氏!兄长,你放开母氏!如果你放开母氏,我还认你这个兄长,否则,别怪我和你拼了!叫后面的人都上来,想办法爬墙,撞门!”

    姜氏和郑段的呐喊声隔着一道城门相互应和。城外的动静越来越大,城内的众人还处在发呆的状态。只见不远处的三位臣子似乎迅速有了默契。祭足顿了顿足,转身向城门走去,开始组织城下士卒加固城门。原繁快步登城,担下了戍守城墙的任务。颍叔则朝自己三人跑来。

    郑寤生目光呆滞,微张双唇,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就这一分神,他下颌感到一阵剧痛,上下牙齿条件反射般的咬到了舌头,一股血腥味道弥漫在口中。

    姜氏对郑寤生的这一个头槌,也把自己撞醒了很多。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浑身软了下去,声线也不再高昂,只剩嘶哑,但说出的话,听在郑寤生耳中还是那么刺耳。

    “寤生,你放过我。看在先君的面子上,放过我和段儿,我们会老老实实的,只要别再相见……”

    郑寤生的双手放开了她母亲的臂膀,耷拉下来。他觉着世间之事很是可笑,明明是母亲和弟弟不肯放过他,现在姜氏反而去哀求让他放过她们俩。

    “我当然可以放过你们……放过你们!”

    他的声音由低变高,像极了即将爆发的火山。丝丝鲜血顺着他张开的嘴角流到他的下颌。他终于感到了舌头的疼痛,于是抬起右手,合并起食指与中指,蹭了蹭下颌的血与汗,缓缓地,似乎有滋有味地,抹到自己的上唇和下唇上。

    “孤放过你们!孤以山川之神,列祖之鬼起誓!孤与汝,不到黄泉,再不相见!”

    石破天惊的誓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郑寤生已经没有力气去感受这种氛围,他奋力转身,向北门走去,没走两步,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正被向这边跑来的颍叔堪堪扶住。

    试了试腿还有劲,他站了起来,甩开颍叔的搀扶,继续前行,只是头也不回的甩下一句话。

    “孤就是这样的人。下面的,交给你们了……”

    以孝闻名的颍叔看着这君家不堪的场面,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去扶母亲,还是去扶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