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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摄政

    鲁邦之都,曲阜城外的公族墓地,正在举行鲁邦第十二任邦君鲁惠公鲁弗湟的改葬之仪。

    四名身穿齐衰丧服之人,每人手执一条麻绋,一起拉着鲁惠公的棺椁向前滑动,如此三次,直到旁边有人称“礼成”,方放下麻绋,让出位置,让其他人也行此“执绋之礼”。

    这四位中老年人士皆为鲁邦先君孝公之子,惠公之弟,分别是公子鲁彄、公子鲁无骇、公子鲁豫和公子鲁革,都是鲁邦的朝堂重臣。四人行了执绋之礼后就凑在一起,其他人看到都自动躲得远远的,好让这四个人说话。

    四人之中,鲁彄最年长,大司马的职位也是四人最高,自然最先说话:

    “这次丧仪还算完备。像前次,虽然有宋师伐我之因,但匆匆葬我先君,毕竟不合礼数。”

    任大司寇的公子鲁豫接话道:

    “所以司徒才执意要改葬先君啊。不过司徒的病有那么严重,竟然都来不了了?”

    任少司徒的鲁革道:

    “我去看望大司徒了。确实病的很严重,可能拖不过这个冬天了。”

    众人口中的大司徒,名益师,也和他们一样,都是先君孝公之子,惠公之弟,现为鲁邦正卿,任职司徒。

    “来不了正好,否则我们兄弟四人变成五人,多的那个就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执绋去了。”

    说话的是一直没开口的鲁无骇,任职大司空。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引得其他人相询。

    “还在为伐极邦之事忧虑?”鲁豫问。

    “极乃蕞尔小邦,没什么可忧虑的。我虑在公。他自摄位为公以来,胆小怕事,不思进取,屡使我鲁邦蒙羞。仇如宋邦,先君尸骨未寒,竟与之媾和;弱如邾邦,居我邦卧榻之侧,屡有不恭,公不欲伐之,反与之盟;就说这极邦,弹丸之地也,竟也对我邦不敬,我向公进言,当伐则伐之,他反劝我不要擅动刀兵,说什么‘先君之丧未毕’。我自是除丧之后才欲伐之,想讨个君命却不得。恐怕我只能自作主张了。”

    鲁无骇此言,听得鲁豫连连点头:

    “子展说的没错,邦君确是过于小心了。过犹不及,别人不会称赞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反而会说他‘忧心愈愈,是以有侮’。且说王室发诏,命郑邦讨伐卫邦,连邾人都在响应,邦君却不想得罪于卫。邾人私下找我,希望我邦也出兵伐卫,这是邾人怕我邦襄助卫人,邾人无故得罪于我邦。可没想到邦君刚刚和邾人结盟,盟誓之辞,辞犹在耳,却又絮絮叨叨的劝我不要去参战。想我邦与邾邦之盟是我一力促成……”

    说到此处,鲁豫看了一眼鲁无骇。这是因为鲁无骇刚刚才提过,不该与邾邦结盟。

    鲁无骇摆摆手,不以为意。他知道鲁豫出于邾女,自然与邾邦交好。于是鲁豫继续道:

    “我一力促成与邾邦之盟,现如今邦君不履盟,恐邾人问罪与我,说不得我也要如你一般,自行其事了。”

    鲁彄听罢,叹了口气道:

    “还是要给邦君留份体面,他身为摄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谨慎一些也是正常的。你二人之事,可一,却不可再。”

    鲁无骇回道:

    “摄政不是他自找的么?咱们兄弟几个,有哪个反对他当正式的邦君了?还不是他上要孝下要悌,不肯违先君之愿,和太子又情如一奶同胞,最终非要‘暂摄君位,不为祭主’,以至于此等场合,做儿子的都不敢出席,让幼弟担其不能担之责。”

    此言既出,鲁豫与鲁革都点头称是,甚至鲁彄也只能无奈而叹,言“且相忍为邦吧”。

    鲁无骇又言道:

    “说道太子,我观其今日为丧主,端得是行事稳妥,无骄无惧,不像八岁小儿。”

    鲁彄点头,总结道:

    “是呀,太子早慧,是个好事。希望邦君不忘其初心,效法我先周公,早日归政于太子,再成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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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周公第二”,当今鲁邦摄政之君,惠公长子鲁息姑,此时正穿着斩衰孝服,孤零零的在寝内发呆。

    鲁息姑之母是惠公元配孟子(此孟子非彼孟子,春秋女称姓,孟为排行,子为姓)的媵妾。孟子早亡,没有嫡子,他鲁息姑就是惠公的长子了。

    后来惠公又从宋邦娶了夫人仲子,生了嫡子鲁允,惠公征询过兄弟们的意见后,就把鲁允立为太子,寄希望于自己多活几年,等太子长大嗣位。

    在春秋初年及之前,是没有让小孩子为君的习惯的。君乃宗庙社稷之主,一举一动都影响到先祖鬼神,这祭主如果在祭祀鬼神的仪式上稍有过错,祖宗鬼神就会降下惩罚。且邦君也要履行朝见、盟会、征伐等义务,小孩子自然不堪此任。

    于是惠公薨,太子幼,谁来继任邦君,统嗣社稷,就是个问题了。“立长君”的传统下,鲁邦本不乏兄终弟及之例,且鲁邦自肇建以来,其世系正巧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一继一及”,惠公以子继孝公,自可传于其弟。可惠公的弟弟们也都已经年老,纷纷推辞。

    于是,老的老,小的小,这社稷之主的位置,眼看就要落在惠公长子鲁息姑头上了。鲁息姑的几个叔父,也都劝他当仁不让,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现年三十五岁的鲁息姑是个老实人。他母亲从小就教他本分做人,低调做事,年少的时候又有嫡母孟子管束,行事越发老成持重,虽为长子,却因为鲁邦一继一及的传统,认为未来的邦君之位自是自己某个叔父的,所以从未生过野心。

    及惠公立鲁允为太子,有了不想传弟想传子的想法时,鲁息姑已经三十岁有余,“谦谦君子”已经成了他的人生烙印,没有再去想争些什么。

    你不想要的,往往会在不经意间被你拥有。于是,当大家都希望他来做邦君的时候,鲁息姑却一再推辞,直到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他的先祖,赫赫有名的周公旦。周公并没有对他说些什么,只是让他一直跟着自己。于是,鲁息姑在梦中追随着先祖的脚步,纵览了周公的一生。从周公被文王分封到周人的龙兴之地周原;到周公跟随武王讨伐殷商,成就王业;从武王驾崩,三监乱起,周公摄政称王,平灭三监,东征东夷;到成王疑周公,周公为成王赋《鸱鸮》以表心迹;从周公班师回丰镐,归政成王,功成身退;到周公去世,《金縢》之誓被成王所知,成王追悔,以王礼葬周公。

    然后,鲁息姑就醒了。

    平平淡淡半辈子的一个贵族公子,突然间对人生有了追求。“效法先祖”总是对的,于是众人都认可了鲁息姑的提议,“摄政称公”。这个办法所有人都满意,鲁息姑的叔父们满意,惠公的夫人仲子以及太子鲁允满意,鲁息姑自己更是满意。他能想到,当太子长大,他归政于太子的时候,他将获得巨大的荣耀,功绩声望可追于先祖,死后更可以邦君之礼下葬。周公乃天下圣人,他鲁息姑就是鲁邦圣人。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残酷。鲁息姑即位不到一年,鲁邦政出多门,几个叔父都不服他。结盟株国有人不愿意,结盟宋国也有人不高兴。私下筑城打算吞并小国的有之,自专结交外邦打算擅自参与征伐之事的也有之。正卿鲁益师身体不好,不能理政,次卿鲁彄和他一样,没有决断力,只知道当老好人,其他几个叔父甚至兄弟则是各有想法,都没把他当回事。他勉力维持朝堂上的团结,却总苦于能力不足,事倍功半。

    鲁息姑这才知道,他和先祖周公之间,凡人和圣人之间,隔着一条叫“贤能”的天堑。圣人,首先要是通达睿智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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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禀君上,卫侯派人来,称会葬之后想请见君上。”

    鲁息姑再次肯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依礼,诸侯之葬,其他诸侯是会自持身份,不亲来会葬的。但卫侯就这么违礼而来,他却全然不知这其中的关窍。是专程要来见他的么?天子降诏,命郑伯讨伐卫邦,卫侯是因此事而来?我该不该见他?

    最终,鲁息姑还是以身在孝中,不宜为会的理由推辞了卫侯。让他如此做的原因,就是简单的“天子命郑伯伐卫”。他当然知道他见识浅薄,未必能窥破事情真相,所以回了卫侯之后,就让左右准备车帐,打算去探望司徒鲁益师,顺便请这位素有贤能之名的叔父帮他参详一二。

    鲁息姑需要一位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