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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少女

    郑齐二君之会并不是庙堂朝见,所以不存在享礼这种正式的礼仪。当郑邦一行人休息妥当之后,齐禄甫就于石门的馆舍中设宴款待客人。当然,有资格列席宴会的也仍然是双方的邦君、太子、卿大夫六人而已。其中卿大夫为相,太子为陪。

    因为之前郑忽在车中失礼,郑寤生特地问了事情详情。当郑寤生听说,是齐邦太子提出许多失礼的问题而导致郑忽发怒,这位父亲既没有申饬郑忽,也没有宽慰他,只是莫名其妙的笑了笑,让郑忽一头雾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没敢问一句“君父为何发笑”,就和郑寤生一起去赴宴了。

    宴会倒是和谐,二君先是领众人为天子寿,又在高卿与祭足的辅弼下互相敬酒,且共同回忆了九年前双方在卢地结盟的往事。酒过三巡,眼花耳热后,两位邦君都放开了架子,在两位卿大夫的着力服侍下,开启了中老年贵族们的酒宴日常——自我吹捧与互相吹捧。你当年战场上杀过鄋瞒人的贵种,我年轻时俘虏过当今的鲁侯;你参加过伯姊姜氏与卫庄公盛大的昏礼,我曾见过敢弑杀天子的晋文侯的威风;你先祖太公神机妙算助武王取得天下,我先祖桓公未雨绸缪虢郐寄孥方有今日之郑邦……每论一事,必饮一觚酒,虽只有四人,却是热闹非凡。

    而居于西阶的郑忽就很尴尬了。两位君父的言语虽然听得到,却因为距离过远,不好接茬。如一个人踏实吃饭吧,旁边还有个齐邦太子不停骚扰。好在齐诸儿今次倒是表现得文质彬彬,出口成章,一会一句“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一会一句“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借着赋诗不停地向郑忽敬酒。

    郑忽虽然无奈,也自不会丢了颜面,只是顺着对方的节奏,“既见君子,乐且有仪”,“岂弟君子,福禄攸降”等饮宴恭维之辞不要钱地往外倒,也是一句一觚酒,和齐诸儿斗起诗来,并不落于下风。

    就这样且饮且赋,随着日色渐晚,两位邦君终是没有掌灯夜宴,乃是宾主尽欢的结束了这场宴会。宴后,齐诸儿邀郑忽明日一起射箭。郑忽考虑到这位齐邦太子虽然对自己过于“热情”,但其人在宴会上并没有任何失礼之处,且客随主便,射箭又是年轻贵族们惯常的消遣,也就爽快的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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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郑忽不顾尚有酒意未消,就早早起身朝食。他有预感,这位热情的齐太子定会早来寻他一起去射箭。

    不出郑忽所料,他刚吃过不久,小臣就来通禀,说齐邦太子已经在馆驿之外等待,且着戎装,乘戎车。

    郑忽无奈,换了戎服,带上皮弁,自去馆驿门口迎接齐诸儿,就看这齐邦太子在戎车之旁走来走去,而车上并无他人,随从都远远的跟着。看到郑忽出门来迎,齐诸儿自也迎了上来,双方见礼之后,齐诸儿言道:

    “曼伯,今日你我虽相约为射,但此间距射圃尚远,我二人何妨御车前往?”

    郑忽自无不可,就是搞不清齐诸儿为什么不把射圃置于左近。他看到齐诸儿的戎车无人,以为是齐诸儿要亲自给自己御车,就拱手为谢,等齐诸儿登车。

    “非是要与曼伯同车。”齐诸儿哈哈一笑,还礼道,“你我何妨各乘一车,且让我观曼伯之御术。”

    “原来是要和我赛车。”郑忽暗道。

    但凡齐诸儿的表情显出一丝傲慢神色,郑忽都会认为他是在挑衅。但伸手不打笑脸之人,齐诸儿的神情却是很自然的。经过昨日之事,郑忽也只好认为这位齐邦太子并不存恶意,就是天生如此争强好胜的秉性。

    念头及此,郑忽也起了争胜之意,他本是个桀骜的性子,只是初为太子,且随君父远行他邦,一直收敛着而已。如今既然知道了齐诸儿的为人,也不再客气,呼近侍取车套马,而后从车下一跃而上,拉好辔头,驱车缓行到齐诸儿车旁,在车上居高临下的和齐诸儿说起话来:

    “子众所言正合我意!但我却不知射圃在哪,如之奈何?”

    “曼伯远来,不知地利,我岂能胜之不武?你如能随我之车达于射圃,自然就是你胜了!”

    言罢,齐诸儿也是跃上戎车,不打招呼,驱车即行。郑忽亦低喝一声,驷马齐动,紧跟其后。却苦了二人的侍从们,不分彼此的混在一起,徒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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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时节,天高气爽,落叶满地,野草枯黄。戎车两乘,忽前忽后,驰离大道,奔于旷野。骏马嘶鸣,踏萚而行,丈夫长啸,身如御风。

    齐诸儿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落郑忽一程,他御术甚佳,戎车也制作精良,一路奔驰下来,却总能听到后面传来的滚滚车轮之声。仗着熟悉地形,齐诸儿或忽然操辔转弯,或故意驶入难行小路,如此往来数次,也难以甩掉后车。到了这个地步,齐诸儿已经对郑忽的御术极为认可了,以至于其在车上开怀大笑,大声呼喊:

    “曼伯身手了得!”

    他却不知道,郑忽是在后面咬着牙跟随的。尤其是齐诸儿那几次没有预兆的转弯,郑忽都是跟的心狂跳,汗猛出,车轴吱吱作响,车轮忽高忽低,稍不留神就是翻车的下场。

    这位郑邦太子御术只能算“还好”,地形也不熟悉,此时他唯一倚仗的,就是“绝不输他”的那一口气。所以对于齐诸儿的呼喊,郑忽根本没听见,他两眼只是盯着前面的车,心里念的就是“咬住”二字,至于是不是因为速度太快会导致翻车,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就是这里了!到啦!”

    齐诸儿慢慢拉紧辔绳,马匹随之发出“嘶嘶”鸣叫声,戎车随之慢了下来。却不曾想,郑忽的车随之从右后侧超了过去,继续跑了很远方才慢慢停住。齐诸儿无奈,下了戎车,指了指侧面的一片平整场地。场地上有数名军士早等待于此,且竖着几个射侯。场边有一棵高大的甘棠树,叶子落了大半,剩下的枯叶挂在树上,随风摇曳。

    眼看郑忽“稳稳”地从车上下来,且从戎车内拿了一张弓与一袋矢,而后缓步向自己走来,齐诸儿心里对郑忽的淡定是赞叹不已,口称“曼伯,请”,就率先走向了射圃,浑然没有发现郑忽的双手都在轻轻打颤,脑门上的冷汗使劲的冒,不回他的话,也只是因为一直咬着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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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在射圃中略略休息一阵,就开始比箭。虽然只是娱乐性质的比箭,两位太子仍然做足了射仪的礼数,谁也不愿意丢了脸面,在谁为“上射”、谁为“下射”的问题上谦让了许久。对,并非是争“上射”,而是争“下射”。只能说,比拼“谦逊”,也是贵族交往的一个重要环节了。

    最终是郑忽败了下来,成了“上射”。双方都是太子,郑忽以邦爵谦让,侯爵太子要高于伯爵太子;而齐诸儿则是坚持“待客之道”,客为先,主为后。郑忽坚持了数轮客套,总是有所厌烦,索性就受了这个“上射”,站到了左边位置,张弓抽矢,调整呼吸与力道,而后一箭射出。须臾,就有远处的着甲军士高喊“一中”。郑忽不为所动,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弓上,只等右边的齐诸儿射毕。

    就这样,一人射毕,抽箭搭弓之时另一人射,如此每人四箭,算是一组,然后可休息交流片刻,待人换上新的射侯,再射下一组。两人都是射术好手,射侯立的又不是太远,前两组中并没有出现“不中”的情况。郑忽有所懈怠,于第二次休息之中观察左右,却发现在他左侧的那棵高大的甘棠树下,多了一位少女。

    “曼伯,又到你了。”

    齐诸儿主动催促,话语间却似有笑意。郑忽暗叫惭愧,转过头来,凝神发箭,“一中”之声再起。旁边的齐诸儿似乎加快了射箭的频率,在郑忽之箭射出之后马上就跟了一箭,远处也是“一中”之声响起,似在催促郑忽继续快射。

    “二中!”,“二中!”。

    “三中!”……

    期待中的另一声“三中”没有出现,郑忽侧面观察,似乎是齐诸儿箭袋中没有箭矢了,有随侍快步向前为他更换箭袋。趁这个空档,郑忽又想起刚才那位树下少女,忍不住向左望去。

    仔细眺望,这少女身量不高,还梳着总角之髻,可知尚未及笄,只是个小女孩。一身衣裳华美俏丽,自是贵女装扮,面貌看不太清,只觉着眸子有光。看到郑忽盯着他看,小女孩落落大方的对着郑忽远远素拜,倒把郑忽弄得尴尬不已,不知道要不要弃了弓矢还礼。

    这自然只是一瞬之事,随着“三中”之声响起,郑忽忙不迭搭弓上箭,转回头来,照着射侯一箭而去,却是用过了力道……

    “不中!”,“四中!”。

    “哈哈,诸儿惭愧,勉强胜了一矢。”

    齐诸儿转头笑看郑忽方向,面上又是色变,“咦,这就走了么?”

    郑忽下意识的也望向左边的甘棠树,那小女孩已经转过了身,步履轻快地往远处的一乘安车去了。郑忽复看向齐诸儿,面带询问之色。

    “咳……”齐诸儿一时尴尬,

    “那是舍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