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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成长

    就像两位邦君之会只愿意讨论天下大事一样,哪怕两位太子都是年轻人,哪怕泺泉之景天下无二,哪怕今日之宴本就是为郑忽与齐侯嫡女相看而设……当女公子向郑忽询问了郑邦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当齐诸儿与郑忽揣摩着小心思,勉力说了很多小女孩感兴趣的话题,博了女孩一笑之后,两位太子还是免不了将话头引向君父们的密谈,引向郑齐之盟、天下大事。

    女孩听着无趣,索性对着身前鲜美的鱼脍发威,醮着梅子酱吃了起来。期间齐诸儿少不得拿郑齐联姻之事调笑一下郑忽与少女,却见其妹像大人一样言笑晏晏,端庄的很,心下就有些慌。他知道,他这个妹子只要在父亲和自己面前装成熟,就准是不高兴了。而以往此时,父兄二人自是百般宠溺讨好于她,直到女孩转怒为喜,又变成一个孩子模样。

    和齐诸儿所料一样,少女又吃了几口自己爱吃的鱼脍,就掏出丝帕擦了擦嘴,然后朝着郑忽微微施礼,离席去了泉边观泉,根本没理她的兄长。

    齐诸儿尴尬的朝郑忽笑笑,见郑忽面带微笑轻轻摇头,知道他并不介意。于是这位宠爱妹妹的兄长立马离席,几步凑到女孩身边,和女孩小声交谈起来。

    郑忽心下多少是有些惊诧,他知道这位嫡女受宠,却不知道受宠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一邦储君在其妹面前真真就是伏低做小,宠溺有加。于此,郑忽并不反感,只是感慨自己母亲只有自己一子,自己也没有个胞妹,想找个人宠溺也是枉然。因为母亲与父亲的其他妾室关系不睦,所以自己也和其他弟妹很少亲近,除了郑突。想到郑突,他又开心起来,觉着齐邦这对兄妹与自己和郑突这对兄弟虽然相处方式不同,但却都是一样的亲昵。

    思索间,齐诸儿又重回席间,且举觚相敬:

    “曼伯,我有些君父吩咐之事,却不能在此陪你了,还望曼伯恕罪。且让舍妹作陪。”

    齐诸儿一边说着,一边对郑忽挤眉弄眼,就差直接对他说“我妹妹想和你单独说话,我就不妨碍你们了”。然后把觚中之酒一饮而尽,也不管郑忽是不是喝了他的觚中酒,就快步行礼离开了。

    郑忽一时尴尬,举着觚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喝了一口,放下觚,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泉边观泉的少女背影。

    水声淙淙,且隐隐变大,已经略有振耳之感。少女面对泉水,箕坐在一块大青石的一侧,双手抱住裹着自己膝盖的青色裙裳,越发显得像个小孩子。郑忽等了半晌,不见女孩起身归席,又不合适对着她的后背招呼她,索性叹了口气,也离席走到泉边那块大青石上。只是这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郑忽低头相看,只能看到女孩的总角之髻,又不见女孩抬头与他言语,最终无奈之下,也学着少女的样子,箕坐在大青石的另一边,却因为大青石没有那么宽,容不下成年人报膝而坐,只能是把腿伸直,把脚放到下面,像后人有了椅子之后的坐姿了。

    “水声好听吧?”

    直到郑忽坐下来,少女才转头看向他,却聊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是,好听。泺泉之美,忽生平只此一见。”

    少女听到郑忽赞美泺泉,笑意就从脸上溢出来,接道:

    “泺泉当然好,我跟着父亲来过好几次了。不仅仅是泺泉,我们齐地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你见过大海么?”

    郑忽摇头不语,他只是听说过大海之无边无际,没有真的见过。

    “大海太广大了,和大海相比,济水就像雨后堂前积下的水。海边还能远眺仙山,据说有仙人居住在仙山之上,可惜总是被薄雾笼罩着,看不太清楚。我想坐船去仙山上,父亲却是不让。”

    少女已经不再看向郑忽,她把下巴凑在膝盖旁,继续说着她的闲话给旁边的人:

    “你见过像泰山一样高的山么?我只上去过一次,半路爬得累了,被人用竹竿抬上去的。从山顶上向下看,别的山好矮,水好窄,农地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有不同颜色,树林到处都是,可惜看不到人,人太小了。

    “晚上睡在山顶的帐篷里,转天还没天亮就被父兄叫醒,和他们一起看日出。然后我才知道,日头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冒出来,他冒出来,天才亮了。”

    郑忽很想和女孩说,郑邦旁也有巍峨的岳山(嵩山),但想到自己从没有爬上过岳山之顶,也就闭了嘴,继续听少女说话。

    “我们齐地还有好多好玩的好看的,我还没有看够。还有父亲、兄长、从姊,我身边的很多人,我都喜欢他们,不想和他们太早分开。”

    听到这里,郑忽似乎有所感,转过了头,发现那双闪亮的眸子正对着自己。

    “太子,我不想那么早就远嫁他邦。”

    女孩说出了这句话之后,眼神略略有些闪躲,终是又坚定的看向郑忽,

    “我知道你是极好的。自打听说你们郑人要来,父亲就和我说,我齐邦要与郑邦太子结姻。他说,如果郑邦太子不好,就把从姊嫁到郑邦;如果太子是顶好的,就让我别错过这个好姻缘,给我定下婚事。之后兄长揽了此事,多次给我讲你的事,还让我去看你们比箭。他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太子,比他还优秀。他这个人谁都不放在眼里,能如此说,可知你真的是极好极好的。

    “我见你之后,也是很钟意太子你,你很好看,对我也很好。照从姊的说法,我们女子如果能有个好夫君,又对自己极好,就没有白来这世间一遭。

    “但我只是个孺子……我只是不想那么早就嫁出去。如果现在我们定了婚约,说不定我就要提早及笄,然后十三四岁,早早远嫁。毕竟,你都加冠了,哪能等我那么多年呢?对了,太子你年方几何?”

    郑忽一直默默听着少女的言语,听到一半,已经不再看她,只是看泉。到少女发问,才轻轻回了一句:“我二十一岁。”

    女孩点了点头,也转过头去,看着泉水的方向,继续独自言语,只是声音比刚才小了一点,以至于混在了泉声之中:

    “如果我没有婚约,那么按照常礼,我十五岁及笄。及笄之后再谈婚论嫁,三书六礼,总是有个一两年,到时候我就十六七岁了,太子二十七八岁,应该早就完婚了吧。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太子你还是未娶……”

    想到年轻男贵族们的常见婚配年龄,女孩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假设,

    “或者你要续娶,那时候婢子自是愿意嫁给太子你的。”

    那个年代,贵族女子远嫁,由于水土不服等因素,早夭的情况常见,所以女孩才说出“续娶”之言。

    郑忽听明白了这位嫡女的说法,无非是眷恋家邦,不愿早嫁。本来,这种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早嫁与否,是你君父之意,关我何事。

    但不知道为什么,常常强势的郑邦太子,在这个小女孩面前,不愿意说出这些话来。他沉吟片刻,问道:

    “齐侯知道你对我所言之事么?”

    “父亲不知道。父亲最近很高兴,和我说你很好。我还没开口告诉他我之所想。我怕他知道此事之后难做,因为他从来没有强我所难过。”

    “于是你就想让我来拒绝此事,以快你心意?”

    郑忽声音变大,转头看向女孩,有了怒意。

    没想到,他对上的那双眸子里立刻蕴了水气,泪水顺着女孩两边脸颊流了下来。女孩以袖覆面,擦拭了泪水,而后匆匆从大青石上站了起来,低眉素拜:

    “是我唐突了。”

    现在成了郑忽仰望少女。也正是因为仰望,才能看清低着头的女孩,她双眸下敛,牙齿紧咬下唇,两颊泪痕未干。

    按照郑忽此人的秉性,此等事情,他根本不该发怒才对。此事无非是依礼把事情推到君父身上,说自己听命于君父,婚姻之事不敢独断,至于女人如何做想,与他何干?

    但不知为何,郑忽此时却是怒气勃发。他一怒而起,复看向少女,却因为少女低着头和二人身高差的原因,又只能看到对方的头顶了。郑忽怒极反笑:

    “呵,公子有此志,忽怎么能让公子失望呢?也罢,且让我禀告二位君父,说我不愿意与齐邦结亲好了。”

    言罢,郑忽抬腿便走,木屐重重地踩在大青石上,发出的声音惊得少女不禁抬头相望,却只看到郑忽便要走远的背影。

    不知为何,一种奇怪的、从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充满少女心绪。那感觉,像是丢了什么心爱之物,再也找不回来,然后心里面空落落的。女孩不懂她自己的感觉,她只觉着自己想要做些什么。

    “太子!”

    郑忽听到女孩叫他,脚步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女孩开口之后,想说的话却突然说不出口,纠结许久,出口之言,倒是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太子!我……我名叫‘綪’,赤丝为綪……”

    郑忽听闻此言,心中复又百转。可知,男女有别,女人之名,除了父母兄弟姊妹等人,外人是不知道的。所以才有婚姻六礼中的“问名”之礼,也就是说,只有有了婚约,男人才会知道女人之名。

    那么,为何这个叫做“綪”的齐邦嫡女要告诉自己她的名字呢?

    郑忽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就这么离去了。

    只剩下泺泉汹涌之淙淙水响,少女齐綪之郁郁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