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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福祸

    石厚已经有快两年没回家了。

    在朝歌城与卫州吁拜别,石厚自回朝歌北面的石氏封邑。只两年未归,邑中之人还不至于不认识他这个家主庶子,见到他的,都客客气气的与他见礼。但石厚明显感到了众人们的疏远,尤其是当他回到从小生活的石宅,守卫竟让他稍待,要进去通禀,这明显就是把他当做了外人。

    直到石氏之宰獳羊肩出来接他,石厚才找到了几分回家的感觉。獳羊肩是石氏的世代家臣,与家主石碏年龄相仿,深得石碏器重,现今掌管石氏庶务。石厚在少年时候没少得到这位家宰的照拂,凡是他嫡兄石骀有的器物,獳羊肩也总是私下给石厚预备一份,少年也因此对这位家宰很是亲近。如今的他虽然已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想到獳羊肩一直对自己与对石骀一样的恭敬,石厚就更是对这位家宰亲近有加。

    “主上听说您回来了,很是高兴,让我带少主你先休息饮食,再去见他。”

    石厚没有意外。和这位家宰不同,他父亲石碏对他这个庶子有些漠不关心。其实石厚小时候也是父亲所看重的儿子,但自从他做了卫州吁的家臣,就渐渐失了父亲宠信,变得像如今这样,久未回家的儿子想见父亲个面也要等待召唤。

    “嗯,辛苦家老了。父亲身体可好?烝祭安排在哪天?谁在安排?”

    “主上身体康泰,只是近两年多有精力不济的时候,所以托世子操持烝祭之事。占卜的吉日就在明天。少主你要不要先去见见世子?”

    石厚轻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跟随獳羊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屋内摆放和记忆中没有不同,且能看出来是刚刚打扫过的,让石厚又发自内心的谢过了獳羊肩,就在下人的服侍下更衣饮食,一边休息,一边回忆起年少之事与故去的母亲。

    直到天色微暗,獳羊肩才亲自来引石厚去见自己父亲石碏。与石厚所想不同,他以为自从他自作主张拜卫州吁为主而出仕,更兼这么多年他在军中阵上的历练,总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害怕他父亲了。但随着走入石碏的寝舍,一股来自记忆中的压迫感还是让石厚惴惴不安起来。他踏着小碎步走到父亲身前,习惯性地向父亲跪拜,行礼。

    屋内并无他人,只有一灯。石厚礼毕起身,恭敬地垂首而待,至此也没仔细看看他父亲。

    “还是低着个头,也没个长进。”

    石厚听得父亲训斥,连忙抬头。只见灯火摇曳之下,父亲脸上原本就有的横纹似乎更深了一些,眼中的威严似乎也更盛了一些,其气势一点也不像一个告老多年之人。

    从父亲的眼中看儿子也是一个样。石碏仔细打量了这个庶子一番,感觉这个在外出仕多年的儿子完全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他刚加冠时的英武之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他眼中的谨小慎微与战战兢兢。

    “听说你在公子州吁那里也经过些阵仗,我却没看出来有什么长进。”

    听到父亲问话,石厚习惯性的低下头,轻声回道:

    “儿子无能,未有长进,给父亲丢脸了。”

    “哼……你是公子州吁之臣,丢脸也是丢他的脸。”

    听闻此言,石厚双手攥起了拳头,抬起了略略涨红的脸,想分辨些什么。但看到石碏那一双微眯着的眼睛,他又赶快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只是拳头攥的更紧了。

    “哎,算了,回来就好。明日跟着我和你兄长祭拜过祖宗,就回去吧。为人之臣,要用心仕事,家中有你兄长呢。”

    听到父亲说了几句闲话,石厚知道这是他父亲训斥完了,要放自己走了,紧绷的肌肉略微放松下来。同时,他的心也沉了下去,觉着父亲和自己更生分了,还不如从前那样,一生气就教训起自己没完。

    “唯。儿子定会专心侍主。父亲也要保重身体。”

    就见石碏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去吧。”

    石厚无言,躬身而退。在门口看到等着的獳羊肩,石厚勉强朝他笑了笑,也没有注意獳羊肩复杂的眼神,就回自己屋去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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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肩啊,你说这孺子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石厚离开之后的屋内,石碏正和獳羊肩闲话。那个不怒自威的父亲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头,对着他的老仆人老伙计抱怨。

    獳羊肩也完全不像石厚那么紧张,他跪坐在石碏身旁,微微倾身,开解石碏道:

    “主上,臣觉着您是多虑了。我今日从门外迎少主入内,到安置好少主,期间一直在观察他。我发现少主现在沉稳有度,接人待物举重若轻,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跳脱的孺子了。据我打听,少主是公子州吁的唯一腹心之人,在其封内,常担当副二之任,凡公子州吁不在当面,众人皆以少主马首是瞻。想那公子州吁颇得少年国人之心,众大夫之子也多有拜其为主的,未见有能和少主匹敌之人,以此观之,少主着实长进了不少。”

    石碏认真听了下来,终是释然道:

    “这孺子当年能有离家闯荡的这番勇气,总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我只是不明白,他在我面前怎么一直胆小的像只鹌鹑了?”

    自是因为主上你威严太过了——这句话獳羊肩没敢说,他和石碏虽然主仆相得,但也不必因为他们父子之事就范颜劝谏。

    但话还是要说的:

    “父为天,子为地;父为君,子为臣。如以臣见君,以地临天,做儿子的见到父亲自然会小心侍奉,主上却不必因此多虑。”

    石碏颔首不止,良久,他缓缓言道:

    “骀儿和他也是一样,在朝堂重臣口中风评甚佳,在我面前就像换了个人。但不论如何,此二子一内一外,也都还算出息,其他孺子,哎……不提也罢。”

    “此是主上之福,我石氏之福。”獳羊肩适时恭维。

    石碏却不言语,半晌,才缓缓点头,又缓缓摇头,低声道:

    “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或者说,二子多是一福、一祸,只是不知道谁福、谁祸罢了。我所能及之事,不过是以有福之子福佑我石氏,而取祸之子……尽量保全吧。”

    一段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并不妨碍石碏的心腹獳羊肩听懂了。他低声问道:

    “照主上看,我卫邦局势以糜烂至斯了么?”

    “但愿和我所料不同,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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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石氏烝祭,小宗远支皆至,共祭祖先。嫡子石骀照应内外,礼数周道,容仪有加,表现抢眼,深孚众望。庶子石厚则在烝祭之后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