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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东门

    不久之后,由宋公宋与夷、陈侯陈鲍率领的宋、陈、蔡、卫联军集结起来,且打出问罪于郑寤生的旗号,朝着郑都而来。

    与以往不同,好战且善战的郑寤生此次没有率军出战。用祭足的话来说,就是此次的联军“风头正盛”,正当暂避一二。于是联军一路向西,且放过了防守严密的郑邦东鄙诸邑,直扑郑都。

    联军到达郑都之时,郑寤生也在都内等到了联军的使者。依礼,携钟鼓讨伐他邦,都要派使者宣告其罪的。使者以宋公的名义谴责了郑寤生囚母逐弟的行为,要求郑寤生即刻改正,且向天子以及诸侯谢罪。

    对此,郑寤生的答复很简单:

    “还请宋公亲自入城问罪于寡人吧。”

    然后他就将使者打发了出去,也没有组织戎车出城迎战等等,自看联军安营扎寨,姿态甚是悠闲。

    翌日一早,联军隔着黄水在郑都东门之外摆好车马旗帜,就由郑滑乘一戎车过了黄水之桥,往东门城下叫阵:

    “城上的国人们听着,我乃郑滑!滑之祖母被其子郑伯所囚,滑之父欲救祖母,被其兄郑伯所逐。滑不忍视祖母之困、父亲之冤,乃相告诸侯。现有宋公、陈侯携诸侯之军问罪于郑伯,国人且勿助纣为虐,当致郑伯以仁,释我祖母,谢罪于天下。如此,诸侯之军可退,天下人心可平。”

    郑寤生与祭足、郑忽、郑突等人立于城上,听闻郑滑之言,郑忽不忿,就要越众而对,却被郑寤生拦下:

    “区区一孺子,哪堪与邦之太子匹敌,曼伯且要自重身份。子元,汝可替汝兄应对一二。”

    郑寤生知道自家儿子。郑忽刚烈,却失于谨慎。此等口舌之争,让稳重万全的郑突应对更好。

    郑忽无奈,只好拱手以对。郑突则领命向前,却见祭足笑眯眯地将一卷竹简塞到自己手上。他打开竹简略做一观,便已知此卷竹简的由来,便对祭足微微颔首,而后靠近女墙,向下喊话:

    “吾弟别来无恙?”

    郑滑仰头而看,见是与自己关系尚可的从兄郑突。且郑突言语温和,以弟称之,自己刚才那一腔怒气没来由的憋回去多半,无奈朝上拱手,却不言语。

    郑突也不脑,放声侃侃而谈:

    “君父知汝父子就食异邦之艰难,早已不怪罪叔父当日所为了。前日烝祭之后,我随君父拜见祖母,君父数次言及要招汝父子归郑,祖母泣、君父亦泣,吾在旁侍立,方知祖母念子之意,君父思弟之心。

    “但祖母虽思念叔父,却言于君父曰,不可轻易召回叔父。因叔父犯上作乱之行,祖母可怜他,君父可赦他,但祖母恐诸大夫们不忿,或再生祸乱,危及叔父之身。”

    说到这里,城上值守的一众士卒大都侧目望向郑突。众人皆知郑段有罪,但邦君郑寤生也不是那么干净的,而诸大夫和国人们对他兄弟之争并无成见,更不可能要对郑段不利。如今在郑突嘴里,不愿郑段归郑的,不是他郑寤生,反倒是其他人了。

    好在众人皆知道轻重,没人在此场合反驳这位二公子。郑突也不尴尬,他手一挥,便把那卷竹简掷于城下:

    “这是祖母写给叔父的家信,尚未来得及送出,正好由你带给叔父。如外邦之人对信中内容感兴趣,你也可以给二三子看看。”

    郑滑大窘,他没想到日常稳重敦厚的从兄今日言语如此厉害。他自是知道祖母常寄信给其父,但他以为,这些都是祖母的无奈之举,是被郑伯逼迫的。于是他仰头抗辩:

    “此书必是汝等逼迫祖母所写!汝等可敢让祖母上城与我一叙?”

    “放肆!”

    郑突立刻打断了郑滑,且口气严厉,

    “祖母是我郑邦太夫人,身份尊贵,又是年迈女眷,如何能在城上受这凛冽寒风与矛戈杀气?且城下为何人,皆能一观我郑邦之母?汝真真为郑之不孝子孙!”

    郑滑一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满面羞愧,尚欲再开口,却复又听郑突之言,

    “汝如欲见祖母,自可亲身登城来见。放吊篮下去,让此子上来!”

    眼看有人放吊篮下城,郑滑左右为难,恨不得死在当下。好在须臾之后,有卫人过桥传令。

    “大司马有命,少司空速速归阵。”

    郑滑的车御听罢便驱马而回。郑滑掩面扶于车上,耳听得联军军阵之中发出啧啧之声,却是无可奈何。

    于军阵正中的宋与夷看到郑滑如此不堪,心下大怒,甩手掷马鞭于地。邻车的陈鲍温声宽慰:

    “宋公不必动怒。此子口舌伶俐,郑公孙不是对手。现军心士气已沮,可暂且收兵,待明日由寡人亲自问罪于郑伯。”

    年长的陈侯自请出马,宋与夷自是不敢怠慢。他略略整理了一下心情,于车上俯身向陈鲍作揖:

    “小子孟浪,让陈侯见笑了。

    “鸣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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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仍是联军在东门之下,仍是郑寤生率臣僚端坐于城墙。不同的是,过黄水桥问罪之人从郑滑变成了陈鲍。

    “郑伯何在?寡人请郑伯当面言语。”

    陈鲍年迈,自然没有昨日的年轻人声音洪亮,以至于其话语被淹没在周围兵士们的嘈杂声中。无奈之下,陈鲍只得示意其车御进行转述。

    城上的郑寤生听闻是陈鲍当面,便起身亲自来对。郑伯于城墙上一露面,就引得城下一片关注,众皆悄声,正好让这两位邦君得以安静的对话。

    “陈侯别来无恙!”郑寤生于城上拱手以对陈鲍。

    陈鲍也于城下拱手:

    “自寡人与郑伯遇于王城,已逾一年了。见郑伯康健如昔,寡人倍感欣慰。

    “听闻郑伯于前日出至东海,朝于齐邦去了?”

    郑寤生拱手作答:

    “陈侯也还是‘赫兮咺兮’,神采不减当年啊。

    “寡人确是去齐邦拜会了老友齐侯,正是‘沔彼流水,朝宗于海’了。寡人与齐侯之会,我二人追忆往昔,齐侯感慨光阴似水,我等皆盛年不再。

    当日之时,齐侯与陈侯您、宋先君穆公、卫先君桓公、还有寡人曾相识于会,现如今宋、卫二公已逝,齐侯感慨旧友凋零,对您也是甚为想念啊。”

    听得此言,陈鲍沉吟一时。郑寤生此言虽是追忆往事,但指出卫君之死,是有问罪于卫州吁之意的。

    但陈鲍并不在意卫邦之事。他陈鲍之所以加入此次讨伐郑邦之事,除了与宋、卫皆为盟邦,依礼应同进同退之外,更是想借此机会打压郑伯,替他的天子女婿出气。

    所以,陈鲍自是不会与郑寤生纠缠是非不清的郑、卫兄弟之争,而是另有他言:

    “寡人对齐侯也甚是想念,却因邦政繁复,不得空闲以朝见齐侯。郑伯如此清闲的么?”

    郑寤生笑对:

    “幸有诸卿大夫贤能,寡人不才,虽多行于邦外,于邦政却是无碍的。”

    陈鲍此时却是图穷匕见:

    “郑伯有游于东海之闲,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朝于天子?

    “寡人得天子书信,天子言及此事,称其尚在孝中,无余力可以治政。而王幾内外,黔首疲敝,四邻八荒,戎狄逼威,百姓皆翘首以盼,望郑伯执王卿之权柄,以辅弼天子,平章万邦。

    “哪知郑伯却弃王政而不顾,经年未朝天子于王城。天子遣人问询,方知郑伯乃游于东海,乐不反邦。

    “天子疑惧,命我前来问询郑伯,是天子德薄,不能膺服诸侯么?”

    此番言语,是陈鲍于昨日斟酌许久得来。天子自是没有给陈鲍写信说这些话,他正乐得郑寤生不去王城与他争权。但陈鲍深知天子怨恨郑伯,自己又与天子亲近,此番言语就算传到天子耳中,他也是乐于认下的。

    话说,此时的诸夏之争,虽也是兵戎相见,却多是争一个理字的。盖因乘戎车、持矛戈之士皆是贵族,或为卿,或为大夫,或为士皁、国人之众,皆循周礼。而理直则气壮,理曲则势穷,气壮则勇,势穷乃怯。所以才有四邦联军屯于城下,不去攻城,只是斗嘴的场面。

    陈鲍所言,城上城下一众人等,听得懂的,自是知道此言语的厉害。郑寤生作为幾内诸侯,王室正卿,平日如居于郑邦之内,哪怕少在王城处理王事,也还罢了。但他却一年多都没有朝见天子,还扔下王室事物,远行齐邦。这顶不尊天子的大帽子,是真真被陈鲍三言两语就给郑寤生戴上了。

    城下诸人皆有振奋之意。宋与夷尤其赞叹,心道陈侯不愧是久居君位,其言辞之犀利,自己是远远不如。他双手拿起鼓槌,只待郑寤生不能应对,就亲自擂鼓发令,进攻此城。

    反观城上的郑人,都面露忧色,齐齐看向郑寤生。邦君与天子有隙,众人自都知道,却不愿被人指出来,说郑人不尊天子。他们郑邦之所以从肇建以来就能开疆辟土,名震诸夏,还不是因为郑邦乃是王室打手,天生就有大义名分,打击的都是不尊天子之人?现如今,不尊天子的帽子轮到他们郑人来戴,一众人自是知道其中厉害。

    只有祭足,面露怪异笑容。左右忽、突兄弟看向祭足那古怪表情,皆以目示意,祭足却不言语,只是清了清嗓子,正了正颜色,就看向郑寤生。

    只见郑寤生听得陈鲍此言后仍是神态自若,侃侃而谈:

    “陈侯此言差矣。

    “此时王幾内外安稳的很。既无天灾,亦无兵祸。些许戎狄之辈,亦惧我姬周之威,不敢造次。陈侯久居偏僻之地,东有淮夷,南有荆蛮,自是以为我中国之地与陈地无二了。

    “寡人身为王卿,自当铭记先君教训,始终以王事为先。但陈侯可知,如今王事之重,重于何处?

    “陈侯自然记得,先平王驾崩之时,非幾内诸侯,只有陈侯你独自来王城会葬。陈侯对王室之尊自是不必再提,但不知其他诸侯何在?天子崩,诸侯亲来会葬,姬周之礼也。

    “皆因昊天不佑,宗周遭逢大难,诸侯从此不朝。先平王迁于成周之地,虽使王威复振,诸侯却仍有不朝王者。

    “陈侯可问问宋公,两位先宋公可曾朝见过天子?可问问卫人、蔡人,卫侯、蔡侯可曾朝见过天子?

    “寡人以为,如今王事之重,在外而不在内。于是寡人不避辛苦,远赴东海,乃是以大义责于齐侯,使其朝于天子也。此事齐侯已然应下,待寡人启禀天子,得其首肯,齐侯自然来朝。难道这就是陈侯所言寡人‘弃王政于不顾么’?

    “至于陈侯所言,天子遗汝之书云云……”

    说到这,郑寤生面色转冷,朗声言道,

    “请恕寡人不信!天子与寡人并无隔阂,寡人不信天子遗书于汝!如真有此书信,寡人愿即刻入王城向天子请罪!如无此书信,还请陈侯不必妄言!”

    郑寤生这一番言论,在为自己辩解他并非不尊天子、不理王事之余,也与陈鲍撕破了脸,直接指出陈鲍矫天子之意,意图离间天子与他二人。城上城下听得郑寤生之言,皆想起昨日郑忽掷于城下的那卷竹简,纷纷望向陈鲍,想看他到底能不能也把天子书信掏出来。

    陈鲍尴尬一时,勉强回道:

    “多言无益,郑伯你经年未曾朝王,且辩驳不得。而天子之书贵重,寡人岂能随身携之?郑伯如不信,可与我同归宛丘一观。”说罢,便欲驱车而回。

    却不料,郑寤生并不满足与陈鲍的不分胜负,开口阻拦:

    “陈侯且慢,寡人还有肺腑之言要告知陈侯。”

    陈鲍无奈,他不想弱了气势,只得停下车来,拱手以对,口称“郑伯请讲。”

    “寡人曾闻,‘征伐自天子出’,陈侯以为然否?”

    陈鲍沉默。

    “寡人每受天子之命征伐诸邦,匡正诸侯,不曾有违。故此,卫公子州吁弑其君,寡人食不知味,寐寝难安,欲讨伐其人,匡正大义,却仍不敢专断,且待天子之命。

    却不知道,今日汝陈、宋、蔡、卫之人,是受了谁人之命,敢讨伐我郑邦?”

    陈鲍不能答,他还是要脸的。

    但有人坐不住了。城上的祭足一直打量着联军阵容,他看到阵中的宋公旗帜开始向前,忍不住摇头莞尔,并从城上的一众人中请出一人,以手指于城下,向此人示意。

    宋与夷确实沉不住气了。再让郑寤生说下去,他觉着人心士气就都没了。于是他驱车过了黄水桥,迎上城上的郑寤生,大声疾呼:

    “郑伯囚母逐弟,人人得而讨之!我宋邦为姬周之宾,主人不管,宾客自为!二三子皆可与我同往!”

    其尚待继续鼓舞士气,却见一面憎之人从城上探出头来,正是他的从父兄弟,先穆公之子,宋公子冯。

    “呸!”

    宋冯未曾开言,先一口唾沫啐于城下。如此远的距离自然无法啐到宋与夷,却成功的吸引了城上城下的注意力。

    “我父亲感伯父宣公之德,非要将君位传给你这个心胸狭窄之人,还将我送往他邦,怕我抢了你的位子。

    “我一直躲着你,你却一直视我为敌,前次你就派人来让郑伯送我回去,要不是郑伯大义,我恐怕就遭你毒手了!到如今你还不放过我,打着讨伐郑伯的旗号来威胁郑伯,想让他从了你的心思,把我交给你,或直接处置了我。

    “你想得美!我今日就要在天下人之前扒光你的脸面!卫人弑君你不讨伐,非要讨伐郑邦,不就是因为我受郑伯庇护么?卫人们,信不信我今日流亡到卫邦,明日他就会与汝等反目成仇,开始讨伐卫公子弑君了?

    “大家不要上了他的当!”

    这位公子宋冯的声音响亮,语速又快,直接把城上城下之人都说蒙了。等宋与夷反应过来之后,那是既怒且惭,羞愧难当之下,他双手擂鼓,大喊“攻城”不止。

    宋邦大司马嘉看到邦君擂鼓,无奈之下驱徒兵持着早已准备好的梯子向前攻城。城上也开始有所动作,郑人们纷纷举弓待射,郑寤生退了回来,和祭足四目相对,微微颔首。

    战局一边倒。只有宋邦之人尝试攻城,其他三邦根本没动。宋人也没有士气,无人愿意先登,以至于众人在城上弓箭的打击之下纷纷掉头而回。宋与夷无可奈何,终是在车御的劝谏下行归本阵。

    接下来的三天,双方不再斗嘴,联军也不再尝试攻城。最终,联军围郑都东门五天,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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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侯,外臣受我君之托,有个不情之请。”

    返回途中,石厚拜访了陈鲍,提出了一个请求,

    “先君暴毙之后,先君之生母仍居于宫中,却未得名分……”

    陈鲍沉吟良久,想起了这位从父之姊。他和妫氏虽然没有少年时候的交情,但妫氏毕竟是自家人。且他琢磨着,卫桓公是过继给卫邦太夫人姜氏为嫡子的,妫氏如今死了儿子,又无名无分,说不得在卫邦也过得不好,而陈鲍自是不担心多一口人吃饭的问题,索性就应了下来。

    “也罢,我回去之后就遣人去朝歌,接我这位从姊大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