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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葛绳

    又过了数日,卫州吁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陈都宛丘。宛丘城外,陈邦正卿、陈侯之弟陈佗出城郊劳。卫州吁安顿了随行的士卒,使其在城外扎营待命,便领着石厚等亲卫近臣,带着送给陈侯的各式礼物,跟随陈佗入了宛丘城中的馆驿休息。

    待众人吃过了饭,稍作安顿之后,卫州吁便将石厚唤到了自己屋内。四下无人,不待卫州吁开口,石厚就当先道:

    “君上,今日进得城之后,我发现陈五父(陈佗字)数次以目示我,不知有何深意。”

    卫州吁心下也是不解:

    “我只是发现他以目示你,正欲向你问个明白,没想到他竟然数次做此举动。你是于前日联军之中识得此人的?”

    石厚面露慎重,缓缓摇头:

    “我并不识得此人,但他此举必有深意。”

    君臣二认一时摸不到头脑,皆安坐思考此事。天渐渐黑下来,就在卫州吁觉着此事无甚可想,正欲打发石厚让他休息去之时,忽然听得远处有些许骚动之声。二人一起走出屋舍,来到他们卫人单独居住的大院中间。其他卫人也纷纷出得屋来,或着甲,或持兵,纷纷站在二人身后。

    只听声音越来越近,明显有振甲之音。而后院门被打开,一队甲士举着火把闯了进来,很快就围住了卫州吁一行人。陈佗随即走入院内,火光之下,其人面露慎重之色。

    卫州吁抢先一步迎上:“陈人将欲何为?”

    陈佗拱手而对,话里软中带硬:

    “外臣实不敢对卫侯无礼,今日之事,实属寡君无奈之举。汝邦之国老有言于寡君,‘此人实弑寡君,敢即图之’,寡君无所分辨,只得请卫侯安居于鄙邦,待卫来人,卫侯自去分辨。望卫侯体谅鄙邦,勿使有刀兵之祸也!”

    言罢,陈佗不待卫人纷纷作色,复又看向石厚道:

    “石大夫可出列,此事与汝无关。”

    石厚听得陈佗前面一段话,心中已经冰凉,知道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陈人与反对他们的卫人联手了。但及陈佗说出此事与他无关,却让他又惊又怒。石厚愤而拔出腰中铜剑,举剑向陈坨方向走去,直到离对面士卒高举之戈不远,方持剑指向陈坨怒道:

    “汝此言何意?”

    却见陈坨向后退了两步,且面露讶异,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

    石厚更欲作色,却听卫州吁在他身后一声长叹。石厚转过身子,见卫州吁离自己虽近,却因为一众火把明灭不止,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表情。

    “咣当”一声,石厚的手中剑掉落在地,声音颤抖:

    “君上不可疑我!”

    且见卫州吁缓步向前,立于石厚眼前。火光斑驳之下,石厚终是看到卫州吁哀伤且坚定的表情。

    “陈人‘国老’之说,想必是汝父对陈侯有所言语,所以才,所以才……”

    石厚也只是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但待他明白过来之后,却立刻由惊怒转为羞愤。他思虑片刻,便欲俯身捡起地上铜剑,却被卫州吁伸手用力拉住胳膊。而那把铜剑则被卫州吁一脚踢飞。

    “且随他去!”卫州吁贴近石厚,低声说道。

    石厚尚未反驳,便又听卫州吁续道:

    “我等你在外救我出去。”

    石厚愕然,不待他反应过来,卫州吁便用力将他推向陈人。他踉跄着向后倒退,终是一个不稳,跌坐于陈邦士卒身前。

    只听得卫州吁朗声道:

    “石氏子!你我恩义,今日断绝!陈人听着,寡人乃文王、康叔之后,一邦社稷之主,如汝等欲辱于寡人,则寡人有死而已。如若不然,汝等且皆退下,明日我自有言语与陈侯。”

    且不提石厚掩面伏地,卫州吁侍卫们既怒且惧。陈佗听得卫州吁之言,乃是回道:

    “寡君近日小恙,却不便与卫侯相会,还请卫侯赎罪。外臣等自是不敢有辱于卫侯,请卫侯自在此处歇息便是。但卫侯左右皆为虎贲之士,外臣恐鄙邦之人得罪卫侯左右,事反不协。

    “望卫侯使左右暂弃戈矛,随外臣他处安置。城外卫人已经安置于他处,并无一人得咎,还请卫侯放心。”

    陈佗一番话下来,手持武器的卫人们将戈矛握的更紧了。不知有谁高喊“陈人无信,我等且护着君上冲出去!”,众人纷纷应和,以卫州吁为中心收紧了队伍,便待突击出去。而陈人们也纷纷打气精神,包围圈随着矛戈缓缓前进而渐渐缩小。

    卫州吁心下大急,他心知果真冲突起来,他未必会有事,但手下之人会死的一个也不剩。怒极之下,卫州吁大喊“二三子弃兵勿动!”,并挣脱出保护他的圈子,顺手拔出他的佩剑,转过身去,以剑指向他的亲卫们。

    石厚呆坐于地,正仰望卫州吁背影,耳边听得卫州吁命众人弃兵于地。随着亲卫们纷纷将戈矛掷在地上,陈人们一拥而上,将不再反抗的卫人挨个缚起,带出包围圈。圈内之人越来越少,石厚见卫州吁的背影不停颤抖,和他坚定的呼喊声截然不同,直到包围圈内只剩他一个人。

    陈佗叹了口气:“哎……外臣鲁莽之处,还请卫侯赎罪。一应衣服饮食,断不会少了卫侯所需。外臣告退。”

    言罢,他留下了一部分人看守卫州吁,便使人扶着石厚,与众人一起出了院门。

    石厚兀自以目视卫州吁,却不见卫州吁回应,只看见他耷拉着铜剑,缩着双肩,低着脑袋,似颤、似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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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是因为陈佗看出来了什么,或是因为其他原因,石厚并没有获得自由,也和其他卫人一样被软禁起来。期间他多次试图逃离,却终是没有逃出去;也想用言语说服陈人,于是他要求了多次要见陈邦大夫,但陈佗或者其他陈邦大夫却再也没有来见他。这种软禁与囚徒的唯一不同,是哪怕他多次被抓住试图逃离,陈人也没有惩处或怠慢于他。

    直到石厚估算着,从陈到卫、一来一回的日子已经差不多了,他也终于迎来了一位故人。而这位故人既让他欣慰,也让他心灰意冷。

    “父亲让家老前来,我心甚慰。”

    獳羊肩对面的石厚,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但眸子还是闪着同样的亮光。他看着石厚,哽咽而道:

    “少主何至于此……”

    石厚摇摇笑笑,左顾言他:

    “郑公孙怎么样了?共地之人怎么样了?”

    獳羊肩定了定神,向石厚介绍他们走后发生的事:

    “回少主,前日主上接到陈侯传信,就带我去了朝歌,且联络大夫们,率国人们围了郑公孙领着的共人们。

    “国人们都站在家主这边,自发来助阵的有很多人。之前的一些朝歌兵士也都倒戈了,郑公孙手下只剩下不多的共人。家主劝他,不应让国人与共人同室操戈。郑公孙眼看我方势大,或是怜惜一众共人,最终是以自己之身为保,放共人们回了共地。等共人们都走了,他也就束手就擒。郑公孙只有一个要求,主上也满足了他。”

    听到此处,石厚哈哈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他边笑边问:

    “公孙也来这里了?”

    獳羊肩老实答到:

    “是。他说要与公子州吁同死,家主许了他,右宰就将他带来了。他们二人还在城外,要等明日由陈人以正式使者的身份引入城。小人我是提前进城,来看少主。”

    石厚由大笑慢慢变成苦笑,接着问道:

    “父亲以及大夫国人们真的要置君上于死地?已经用公子来称呼君上了么?”

    獳羊肩低头不言,算是默认了。

    到了此时,石厚已经全然没有了希望。他本该暴怒、本该抓狂、本该恐惧、本该哀怨……但在等待的日子中,以上滋味他通通尝过不止一次,所以到了如今,石厚的内心只有平静。

    “也罢……家老你来得正好。我为石氏之子,又为君上之臣,如今宥于忠孝,正该提早上路才对。”

    “少主如何知道……”獳羊肩不解。

    “我自是知道。我与父亲上次相谈中,我拒绝了父亲的好意多次,最终还是来了陈邦。

    “能做君上忠臣、石氏孝子,我已经知足了。父亲当时也是允了我的,以他之性情,今日必不负我,我也极为领情。

    “我只有一个难处。前日君上命我之事,我没有做到,理应向君上谢罪。所以,还请家老给我留以全尸,然后带着我向君上请罪。到时候我便任由君上处置就好了,你切不要多管。”

    獳羊肩大恸。他自是带着石碏之命而来,却不知这位少主已是如此果决,如此通透,他准备的所有手段都用不上了。

    “你且寻些酒水来,且与我喝一杯,送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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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老,我少年之时多亏你的照拂,厚永不敢忘。”

    石厚被獳羊肩陪着,一杯接了一杯。他最初尚不言语,只是闷头喝酒,喝多了之后,终是开始说起酒话。

    听此言语,獳羊肩缓缓摇头。

    “哦?你厚待于我之事尚有内情么?”

    “回少主,我所作所为,皆是主上所命。我一个小人而已,岂敢在此事上有多余之举?”

    石厚听罢,眼神虚晃了一下,终是摇头苦笑:

    “想不到父亲竟然待我不薄,却不知为何不让我知道呢?”

    “主上曾说,少主最类主上,诸子之中以少主为最佳,比世子要强上许多。但主上愈是喜爱少主,愈不愿让少主你所知。

    “他曾与小人言,少主如知他喜爱于你,你多半就会引得石氏不宁。不若引少主于外,以少主之才能,或能有所建树,与世子内外扶持,以保家庙。抑或时局有变,石氏左右为难之时,也能以世子和少主各选一边,到时候不论如何,我石氏终是无碍。”

    石厚已经喝醉,听罢獳羊肩之言,便拍案大笑不止:

    “父亲真乃天下奇才!”

    獳羊肩摇头叹息:

    “但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后来少主拜公子州吁为主,主上并不开心。他曾多次劝谏管教于少主你,你可还记得?”

    想起其父子之间的如烟往事,石厚也不再愿意说话,只是寻獳羊肩喝酒。

    “主上曾言,如少主听得他言,他会欣慰,也会失望。甚至此次我来之时,主上也有交代,如少主看不破生死之事,就将你接回去罢了。此举虽然于我石氏不利,却也顾不得许多。”

    石厚听罢复饮,饮后又笑:

    “我如不死,君上心腹仍在,邦内谁会放心?我石氏也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父亲愿为我使宗庙至于险地,我已经很欣慰了。我之前尚有几分怨他,如今不怨了。”

    言罢,石厚许是喝的太多,终是不再笑了。他抬头望着屋内之梁,许久,许久。而后,他的两只眼睛也缓缓合上,只有嘴巴还在嘟囔不停:

    “想我石厚,得一明君可以尽忠,今日又得一慈父可以尽孝。我石厚忠孝两全,可做大夫,可为家主,邦内之人,嫡兄,哪个比得上我……”

    獳羊肩见石厚闭了眼,且不再言语,便跪于他身前不动。

    良久,石厚微鼾。獳羊肩取出一条长长的葛绳,绕住石厚的脖子,绑了结实,后取葛绳另一端,抛过屋梁,然后用力拉拽……

    再然后,屋内传来一位老人的痛哭声,久久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