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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只身横对千夫指

    这一觉睡得甚沉,醒来时看见或悲或忧或喜十几个面孔,有人叫道:“少冲兄弟醒啦!”才看清是九散人等人。祝灵儿双臂支地,两脚平展,左脚掌贴于少冲背心,右脚掌贴于陆鸿渐背心,两股极为柔和的真气注入二人体内,灵儿头顶冒出股股淡红烟雾,蔚然好看,过得片刻,陆鸿渐、少冲头顶冒出缕缕黑烟,那烟由黑转淡黑,再转至淡红、深红,站得近的,早闻得一股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的香气。

    众散人见她真气竟能逆行经脉,内功有如此修为,都大是惊诧。传说白莲教创始之时,教主须习梵功心法,皆能体发异香,白莲教又世称闻香教便是此故。

    灵儿行功完毕,陆鸿渐体内之毒尽除,精神大好,少冲更是内功倍增。众人问道:“什么迷香如此厉害,竟能将陆护法和少冲兄弟迷倒?”少冲道:“如何中的迷香,我连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狗皮道人道:“小安子体内下了毒,陆护法若不打死他,他势必杀陆护法;但杀了他,他体内之毒由血液散发出来,一样的中招。这徐鸿儒心计之深,用毒之巧,不在那蛊王南宫破之下。”少冲道:“只怕心计之深,用毒之巧,犹在蛊王之上。”不由得替南宫破担心,他若不是替徐鸿儒抢剑,于他并无好处,反倒是白莲教上下各个阵营均与他为敌,惹上的麻烦不小。

    萧遥忽似想到了什么,对空空儿道:“贤孙女何以学得这‘一合相功’?当真难得!”

    灵儿道:“这是‘一合相功’么?我也不知,是我从那石壁上学来的。”当下将壁上刻有字之事备细说与他听。

    萧遥道:“原来如此。那是国朝永乐年间,其时我教与名门正派已势成水火,互以为仇。名门正派建此地宫,以为陷害我教中人所用。当时我教教主是一个巾帼女子,名叫唐赛儿,因与正派中人柳宾鸿情投意合,往来甚密,被各名门正派视为大逆不道。正派中人逼迫柳鸿宾杀了唐教主,柳鸿宾不从,便有不肖之人把他幽禁,拿走钥匙,开启地宫之门,又给唐教主写了封函,说柳鸿宾被困地宫,命在旦夕。唐教主宁可信其有,率本教四大会王秘密入宫,就此困死阵中。世人不知,还道他们是英雄豪杰关押在此的大恶人。‘一合相功’乃我教失传已久的绝世神功,如今重现世间,看来我教有中兴之象。”

    众人听了,才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均想祝灵儿无意中学会此功,定是白莲老祖保佑,唐教主显灵,言行间也对她变得尊敬起来。问起怒天剑下落,少冲道是被蛊王抢先一步拿走了。

    于是众人到附近大城中打探南宫破及五毒的踪影,一连几日并无收获。

    一日住店,一名年轻的道士来给少冲送信,少冲认得他是镇元子的弟子宋承志。心下隐隐不安,待他走后拆信来看,见是:“白莲花在我等手中,欲救妖女,单身赴万仙楼一会。”信封里还有一截衣角,正是来自美黛子穿过的莲花百褶裙。

    少冲顿时大为着急,寻思:“他们为何要我一人前去?看来我与魔教圣姬的事已为正派所知,他们多半要我表明立场,选边站队,说不定还要我杀死黛妹自证清白。如果只是武当派的几个道士,到时我搬出真机子,倒是容易对付。如果有别的门派那就麻烦了。”自知此去难理乱麻,但黛妹既在他们手中,不得不救。

    他装束停当,匆匆向万仙楼而来。

    万仙楼乃万历帝感李太后眼疾痊愈敕建,修得重檐歇山,轩敞宏伟,传为泰山群仙聚会、议事讲经之处,朝山香客若安然而归,必在此叩谢神恩。

    少冲来到楼下,见偌大一个楼被一股杀气笼罩,连个鸟雀也无,四周静得可怕。少冲泰然自若,朗声道:“武当前辈,请现身吧!”

    他话才毕,门楼上,门洞后,树林间闪出无数大汉,皆手持兵器,面相凶恶。少冲扫眼睥睨,见好些人都是熟面孔:少林派长老同嗔,武当派镇元子、玄灵子,峨嵋派普恩上人,阳明派蒲剑书,茅山派松云道人,点苍派司空图,蜀中唐门林朝阳,青阳门涂一粟,凤凰城诸仲卿,昆仑派蔡大哥也来了,还有投靠福王的汤灿、徐爵爷诸人,还有许多在武当山掌门人大会朝过相未知其名的豪杰。

    少冲见五宗十三派来了如此多的人,且大多与自己曾有芥蒂,此次麻烦不小,但他素来胆大妄为,虽万千人,亦无所畏惧。这时楼头传来一人的骂声:“这里万仙聚会,就是为了对付你这有名无姓、不忠不孝的野小子,你也敢来!”

    少冲强忍着怒气道:“诸位英雄见召,敢不奉命!”

    这时楼头的镇元子向少冲一拱手,道:“少侠久违了!少侠乃大侠铁拐老的传人,武当山上共抗魔教的义举至今犹传为美谈,正是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却听闻你投身魔教,位列‘白莲教十大魔头’之一,实乃明珠暗投,令武林同道痛头疾首!幸迷途未远,快快悬崖勒马。”

    蒲剑书插口道:“叶道长难道忘了么?这小子在吴越楼头杀害我盟下多位英雄,贵派长青子道长也殁于此役,死状惨不忍睹,如此深仇大恨岂可随意了之?”

    跟着涂一粟道:“有人刻意隐瞒魔毒一事,袒护纵容,致有吴越楼头之祸。”他未点名批评,众人皆知他所指乃武当派真机子。

    同嗔也道:“此人已为血魔所侵,堕入魔道,非阿鼻地狱难以救赎。”

    群雄喊声大作:“是啊,魔教妖人心狠手辣,怙恶不悛!”“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武当派乃五宗十三派领袖,却多番维护杀人凶手,恩怨不分,如何令群雄诚服?”“大伙儿一拥而上,把这妖人砍为肉泥。”喊叫声中已有数十人从少冲背后包抄,截他归路。

    本来少冲卧底白莲教,早料到会与名门正派会有一番对立,但他既不想真心为真机子用命,也立誓决不以伤害一人来换取白莲教信任。吴越楼头二十三条人命也算到自己头上,着实令他始料不及。当下道:“蒲大掌门一口咬定吴越楼头的惨案乃在下所为,可有证据?”

    蒲剑书嗤声一笑,道:“你以为月黑风高好杀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时我阳明派也有弟子助拳南少林,受独臂天王那魔头的邀斗赴吴越楼,不过他们去晚了一步,正看见陆鸿渐跳窗逃走,彼时吴越楼里诸人尚无性命之忧,便先去追击妖人,待他们返回吴越楼时,见你与白莲花携手离开,而楼头诸人已不幸遇害。杀人凶手不是你还会是谁?”

    少冲听了寻思:“我与美黛子离开时诸人还活着,为何阳明派的人上楼时便遇了害?看情形也非陆鸿渐所为,陆鸿渐要杀诸人,大可不必去而复返,大费周章,又单单放过了阳明派的人。倒似有人要嫁祸陆鸿渐,不料我与美黛子在房顶窥战,反成了替罪羊。事已至此,就是真机子在场,也是百口莫辩。”当下也只得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做的自当承认,不是我做的也休要算到我头上。如此伤天害理的惨案,也非我少冲做得出来。”

    却听徐爵爷道:“那孟为圣孟大侠之死你总难以抵赖吧,这里蒲山主、涂道长、诸城主可是亲眼所见。”

    少冲道:“孟师兄为申恶彪的鸟铳所伤,我不及阻止,确也难辞其咎。”

    徐爵爷哼了一声,道:“休要狡辩!白莲花已经招认了,你承不承认已不要紧。这里上百好汉,不怕你飞了去。你是认罪偿命呢?还是挣个鱼死网破?”

    镇元子正要说什么,徐爵爷连向使眼色,少冲看在眼里,料想他的话乃是使诈,黛妹又怎么可能认罪?便道:“只要你们放了白莲花,你们要报仇雪恨,冲我少冲来便是。我绝不还手,任诸位宰割。”

    蒲剑书道:“你到底认还是不认?倘若认了,咱们明正典刑,有仇报仇,白莲花最多算是帮凶,放了也无不可。”

    少冲一来疑心当时自己血魔发作,犯下血案,二来也想先认罪救出美黛子再说,到时再向真机子申辩,必有回寰的余地,当即答道:“便是我做的。”说罢掷剑于地。

    群雄见他认罪,一时间群情激愤,骂声如潮。有的摩拳擦掌,睚眦欲裂,恨不能把少冲寝皮食肉。但都知少冲武功奇高,生怕少冲投降是假,未敢上前擒拿。

    楼头上镇元子摇头叹息,蒲剑书、徐爵爷、汤灿等人却暗自高兴。

    负琴先生一直藏身众人之间,这时走出来对少冲道:“贤弟,真是你做的么?”他话一出口,场上立即又静了下来。

    少冲把群雄的骂声置若罔闻,但对结拜大哥蔡邑却不知如何应对,心想他同门师兄弟遇害,正当悲痛,见了仇人,也当切齿。还是硬着头皮应道:“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

    蔡邑强压悲愤,道:“在武当山,愚兄见你排解纠纷,力抗老魔头,好生替你高兴,听说你坠崖身亡,愚兄难过了好一阵子,后来镇元道长说你救走莲花妖姬,又听说你于吴越楼残杀武林同道,愚兄说什么也不信。今日亲见,哼……”右手手指在琴弦上划过,“铮”的一声,震落鬓角一束头发,又道:“正邪势不两立,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以后别再叫我大哥。”

    少冲听了,甚是难过,却也没有辩白。虽知五宗十三派中只真机道长知道内情,但有负其望,这会儿反觉愧对于他。

    这时忽听场外有人大笑三声,伴随一阵急切的弦音,那人道:“这位可是昆仑派的负琴先生蔡邑?适才那振弦断发的手法妙得很啊,素闻焦尾琴琴音清越,可惜宫弦是折后再续的,毕竟难比古琴。”话音刚落,一个人影闪来,场中已多了一人,正是五音剑客庄铮。

    少冲喜道:“庄大哥,你怎么来了?”庄铮道:“我见你脸色凝重,行色匆匆,必是遇到难事。兄弟有难,当大哥的岂有不解救之理?”他这句话也在讽刺蔡邑。

    群雄听弦音都甚是烦乱,又见少冲多了强劲的帮手,一时止步不前。

    门楼上负琴先生神情傲然,道:“正是区区。想不到魔教中也有通音律的,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庄铮冷笑一声,道:“阁下将我白莲教看得恁小了。”说着话从背后取下琴囊,又道:“高姓不敢当,五音剑客庄子琴是也。”群雄见他取琴,又听“五音剑客庄子琴”的名号,不禁退了一步,胆小的退了七八步也还不止。

    江武门的庄季常叫道:“姓庄的,你往我庄家脸上抹黑,今日索性连我也杀了,免得看着你难爱。”

    庄铮理也不理他,直如不闻。少冲走上前道:“大哥,我跟你提过庄大哥的,你还记不记得?”负琴先生脸色转和,道:“原来‘六指琴魔’的传人便是你。你的气节我是钦佩的,至于你的琴技嘛,我义弟说你能操一弦桐,也不知是否真有传说中那么高。”言下对庄铮的琴技有所怀疑。庄铮轻轻一笑,道:“多争何益?你我比试一下,何如?”负琴先生道:“有何不可,你先请吧。”

    场中群雄见二人要比试琴技,均知当年琴魔的“天魔玄音”有如风起云变临高楼,石破天惊逗秋雨之象,岂有不害怕之理?

    蒲剑书道:“姓庄的,你也曾是正派中人,如今正派中人遇害,咱们在此处置凶犯,你可别插手。”

    少冲也道:“庄大哥,咱们今日用强,就算杀出重围,日后还是麻烦不断。小弟与名门正派的纠葛,还是由小弟一人了结吧。”

    他说这话大有英雄气概,群雄也不由得为之一折。

    庄铮低声对少冲道:“既如此,你万事小心,姓蒲的老奸巨滑,我看他们不会轻易放了圣姬。”说罢笑对蔡邑道:“此处操桐,缚手缚脚,令我施展不开。你我去烂柯岩比试如何?”

    众人顺他手指指处望去,只见云雾中一处崖石平伸而出,其下凌空,有如鹰嘴兀立。

    庄铮突然飞身跃出圈外,落身远处房舍之上,再向高处山崖跃去,几个兔起鹘落,消失于云雾之中,隔了半晌,才在那烂柯岩上现身出来。只见他盘膝坐地,横琴抚弦,飘然如出尘之仙。

    负琴先生也如他那般飞身上了山崖。

    昆仑派中有人叫道:“代掌门,去不得,须防妖人使奸。”负琴先生置若罔闻,眼看着他也消失不见,不一会儿出现在那处突岩上,只见他席地而坐,把琴横在膝上。不久传来铮铮之声,起初琴音杀伐之气甚重,只是隔得远了,又是四散传开,威力已失其半。群雄即便是内功功底最浅的亦能抵抗得住。

    这时玄灵子叫道:“快把这小子抓起来!”武当派为群龙之首,这次万仙大会由武当派召集,都听其号令,他此令一下,群雄轰然响应,一时间都向少冲拥来,见少冲摆出架势,又都止步。

    少冲道:“你们还没放了白莲花。”

    蒲剑书抚髯笑道:“我正派中人,向来一言九鼎,你不束手就擒,我们又怎么肯先放白莲花?”

    少冲一听也是,便伸双手握在一起,让人来绑。

    泰山派“五大夫”分从四个方位跃众而出,持剑向少冲包抄而来。“五大夫”中的“矮脚松”宗禹伤重未愈,并未与会,这四人分别是“不老松”归岩,“罗汉松”英离,“秃叶松”乔昱,“马尾松”步皋。

    四人不敢近身,把一个黑布罩和一根绳索抛到少冲跟前。少冲心中好笑:“你们也太小看我少冲了。”

    少冲以为自己以命换命,定能换得黛妹安然离去,当下把黑布罩套在头上,用绳索自缚双手。

    群雄大着胆子围上,有人按捺不住,叫道:“大仇不共戴天,你想救妖人,先受老子十棍再说。”叫声中抡棍扫在少冲后膝弯上,木棍立断为数截。那人本拟逼少冲双腿跪地,非但未伤少冲分毫,连兵器也折了,自是吃惊不小,道:“有种就别运气抵抗。”说着抢过别人手中的狼牙棒又向少冲挥来。

    少冲心想,让他们出出气,兴许能放过美黛子,便也依他,将全身内息聚于丹田之内,不再运气相抗。顿时被狼牙棒打得青筋暴起,后背痛入骨髓。

    群雄见他果然没有抵抗,都略感意外,挥棒那人手中却丝毫未停,一棒棒实实的打在少冲身上,少冲既不还手,也不运气相抗,匍匐在地以后背承受,不多久衣衫破烂,血肉淋漓,后背满是狼牙棒伤。

    镇元子看了心有不忍,正要叫停,旁边蒲剑书道:“道长可听过这万仙楼的传说,那白氏郎凶狠跋扈,被玉帝抽去龙筋,未能破龙牙玉口,便仗着吕祖的法宝收服万仙。我知道长仁厚,有心劝他回头,且不论此人是否真凶,但为人太过狂傲,难以驾驭,不挫其锐气如何能叫其驯服?不驯服又怎会令其回头?”镇元子听他言之有理,便也不加干预。

    台下群雄已视少冲为寇仇,看到少冲以血肉之躯受狼牙棒敲击,大呼过瘾,甚而激起别样的兴奋。

    楼头玄灵子与蒲剑书、普恩上人、同嗔等聚头商议后,大声道:“当年掌门人大会上五宗十三派遭魔教暗算,好在我掌门师兄真机子指挥若定,领导有方,技冠群雄,力退白袍老怪,这才转危为安,这其中不能说无你少冲不可,毕竟你也有出力,贫道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低头认错,从此与魔教妖人划清界线,咱们便饶你不死,妖女白莲花也放她一马。”

    少冲听了心想认错不仅可以免除一死,还可救了黛妹,但他生性桀骜,自认为所作所为虽有触时忌,却无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要他低头认错,错在哪里?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虽可假装认错,暂保无虞,但日后仍要与白莲教之人相往来,不免沦为出尔反尔的无耻小人。少冲想到这里,笑道:“要我少冲认错,还不如杀了我。”

    站在少冲近身的数人闻言不禁大怒,心想:“真是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手中家伙便向少冲招呼而来。

    少冲双目虽不能视物,但具天眼神通,耳力也甚是敏锐,方圆数丈内有何兵器,在何方位如同张眼所视,看得一清二楚。立觉上中下三个方位有剑、枪、钩递来。他束手就擒,却不等于坐以待毙,见他们动了杀机,急忙一个闪身,旋风般转到圈外。

    出手三人乃泰山派的归岩、凤凰城主诸仲卿、华山派“铁划银钩”韦向天。三人均未料到少冲被蒙了双眼仍然避得开这雷霆之击,一时间三件兵器击空,险些伤了自己人,连少冲如何闪避,闪到了何处也没看清,不由得大是慌张。

    少冲这时要杀三人正是良机,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不伤五宗十三派一条人命,因此闪到圈外便凝身不动。

    离他立身不远的数名大汉哪容他喘息,刀枪棍棒齐施。少冲还是以绝妙身法闪避。如此带动场上群雄不断加入战团。

    少冲身怀“鹤云纵”的轻功,施展“流星惊鸿步法”及“狗追神行步法”,来如疾风,去似流星;翩若惊鸿,矫似游龙,在场上数十人的刀阵剑林中穿插游走。

    高处焦尾琴琴音响起,与天魔琴一个高亢,一个清冷,密密匝匝,两相交错,似乎在交战一般,斗得不可开交。渐至高处,天魔琴一阵急音,犹如天河倒泻,万马齐奔之势,闻者大感烦恶,跟着焦尾琴拔出一阵缓音,如春雨绵绵、和风习习,滋人心田,闻者精神为之一爽。

    本来这次参与万仙大会的群雄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少冲武功虽高人一筹,但如何挡得住人多,久战之下难保一命,但他一来身具魔性,尤其狂怒之下威力猛增,又兼内功深厚,精通音律,琴音反助他激荡体内潜力,在周身布起一道无形气墙,群雄的刀枪棍棒都难伤他分毫。

    这阵高潮过后,两人都弹出了细不可闻的低音,一个琴音似在浅唱:“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孤寂苦闷之情尽溢琴外。一个琴音似在低吟:“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知弗谖。考檗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仿佛在说,一个与世不容的人独处深山大泽,虽容色憔悴,仍志行高洁,永不改变。两个琴音竟一唱一和起来,如一见如故的两个人结为知交、促膝长谈,又如新婚燕尔的夫妇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两音行到高处戛然而止,犹如一根细物抛入天际,不可再见。群雄停了打斗,翘首以望,料想庄蔡二人分出了胜负。却见二人携手离岩,过了良久也不回来。

    昆仑派中有人道:“代掌门莫不是被妖人害了?”镇元子道:“贫道去看看。”运起鹤云纵,几个起落上了山崖。

    少冲也甚是心焦,一个是结义的大哥,一个是曾授过自己琴艺的“师兄”,二人争个你死我活,抑或同归于尽,自己都会难过,当下解除束缚,飞身上崖,跟在镇元子后面。群雄轻功大多不及他,平地上已然不是对手,谁敢上崖与他一较高低,是以未敢追击。只是担忧少冲对镇元子不利。

    待少冲上了烂柯岩,但见危岩凌空,云雾缥缈,余音犹在,人已杳然。

    镇元子走在前面,瞧见一块青石板上有字,念道:“正邪之争,原本误会;多所杀伤,甚属无谓。琴箫合奏,江湖隐退。”后面又有两排小字:“请诸位江湖同道代白吾派掌门,蔡邑决意退出江湖,与他人无尤。请少冲贤弟代为兄飞来峰一行,以全散人之谊。”两行小字字迹不同,看得出乃两人各自书写。

    少冲见了字迹,不禁一呆,原来两位大哥“不打不两识”,琴音相谐,心意相通,竟然双双退隐了。

    镇元子见了少冲,道:“少侠,你行事乖张,得罪了不少人,但贫道一直维护于你,你可知为何么?贫道不妨对你直言,并非你有恩于我武当,乃你身怀家师不传之功,贫道把对家师之情寄于你身,实难忍心见你身陷魔道而为正道唾弃,现你我二人立身这突岩之上,无隔墙之忧,你实话与贫道说来,你与魔教妖人是否真心结交?吴越楼头的血案究竟是不是你犯下的?”

    少冲听了心中感动,差些说出受真机子差遣卧底白莲教的事来,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抱拳道:“恐要让道长失望了,在下与白莲圣姬、风尘九异结交乃出自真心;在下为血魔所侵,时而颠狂,做过的事连自己也不记得,说不定还真是在下所为。”

    镇元子叹息道:“既如此,贫道也救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了下了突岩,却并不回万仙楼,一直下山而去,想是不忍亲眼看到少冲死于乱刃之下。

    少冲独立苍茫,内心感到一阵寂寞。但想到黛妹还在他们手中,不敢多作耽搁,飞身跃了下去。

    五宗十三派的人跟着也得知庄、蔡二人相邀隐退之事,有的道:“倘若人人都似姓蔡的这般脱身事外,武林正义谁来主持?”有的道:“蔡先生莫不是中了妖人邪术?”也有的以为负琴先生胆小怕事,不敌妖人神威,索性一走了之。昆仑派的人都知他们这位代掌门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但怎么也想不通他会随魔教妖人而去。

    少冲回到万仙楼下,群雄又将他围在当中。少冲道:“我少冲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求死前能见真机子道长一面。”

    玄灵子道:“掌门师兄新任总门长,事务繁多,哪有工夫见你这妖人?何况召集万仙大会剿杀魔头也是掌门师兄所允。”

    少冲一听心中凉了半截:“难道我做得太过,连真机子道长也不信任我了?”心灰意懒之下,拾起地上一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下,说道:“白莲花在哪里?我看着她安然离去,再自裁于诸位面前。”

    涂一粟道:“想得倒美!白莲花残害我武林同道,一样的罪大恶极!”向玄灵子道:“道兄发下令来,将这两人一同铲除!”

    群雄顿时举刀呐喊:“一同铲除!”

    少冲瞥眼见到门楼东侧人群中数名女弟子押着一个白衣女子,那女子乱发遮面,血染裙裾,是美黛子无疑。担心五宗十三派的人情绪失控对她有所不利,当即腾空向门楼上纵去。

    群雄见他欲强行救人,都高声呼喝,一时间各式暗器向他打来。少冲半空中几个转折,避开暗器来袭,一只脚已踏上门楼。顿时大刀长枪劈头盖脸砍刺而来。少冲此时已难退避,一声大吼,双掌齐出,刀枪都被他鼓荡而出的掌力震飞了出去。却也因反弹之力身子离开了门楼,下坠之时,伸手在墙石上一搭,迅即游墙而走。

    楼上群雄一时看不见少冲,还道他掉下去的,不防他从另一个方向窜上楼来。少冲双掌齐挥,当者无不披靡。

    玄灵子顿时慌神,报怨涂一粟道:“说好了以命换命,剿杀一个算一个,你却要一同铲除,现在由道兄你去铲除了!”

    涂一粟也是一脸惶恐,自忖本领低微,上去也是送死,只是招呼门中弟子前去抵挡。

    少冲冲到楼东时,已不见了美黛子,知他们将其转移,长手一伸,已擒住一人,点了他周身穴道,叫道:“在下不愿伤人,只要你们交出白莲花,他日再来向诸位领罪。”

    被擒住那人正是泰山派的步皋,素闻魔教妖人杀人手段毒辣,往往痛不欲生,此刻被少冲生擒,恐惧万分,奋力一挣,竟然脱开少冲,连连后退,脚下被石栏一绊,仰面直从门楼坠了下去。他穴道被封,半空中无法动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坠入黄尘,血流了一地。

    “泰山五大夫”同师学艺,情同手足,归岩等人见老五死得如此之惨,痛摧心肝,向少冲暴喝道:“杀了这妖人,为五弟报仇!”群情激愤,都向少冲猛攻而来。

    少冲本无意杀步皋,却也害得他坠亡,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内心愧疚万分,竟忘了此时处身险地,归岩一剑刺来,顿时穿胸而过,跟着英离、乔昱的剑也削中他胳膊、后背。三人也不料少冲竟不闪避,一时都惊奇愣住。

    少冲瞧着胸前流出的汩汩鲜血,体内血魔发动,不由得狂性大作,大掌一挥,泰山派三人齐被震飞了出去。跟着向五宗十三派的人直冲过去,这时他已杀红了眼,下手毫不留情。

    群雄先前见他中剑,就算没伤及要害,武功也当大打折扣,先已松了口气,哪想到他血魔发作,武功反而更见威猛,更加邪乎。群雄心存惧念,谁也不敢撄其锋,少冲如摧枯拉朽,一路打将过去,直将门楼上的群雄打得落花流水,四散溃逃。终于看见角落里美黛子的身影,他急步上前搀扶,叫道:“黛妹!”

    白莲花把头抬起,乱发间闪出刺人的寒芒,一双手已握着少冲胸前的剑奋力抽出。少冲顿时血流如注,眼前突然昏乱起来。白莲花跟着挥剑横削,竟是直指少冲咽喉。

    原来此人根本不是白莲花,乃昆仑派佘云柏之女佘碧珠假扮。少冲一来没想到五宗十三派会使这阴招,二来见了白莲花的裙摆,先入为主,是以一直没有认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佘碧珠的剑尖将及少冲咽喉,突然一粒石子打来,把剑尖撞歪。一个黑衣蒙面人跃下屋檐,挟起少冲如飞而去。此人似在万仙偻的重檐歇山上潜伏已久,直到此时方才现身,群雄都阻挡不及,吆喝着追击妖人,那黑衣人和少冲却已不知去向了。

    少冲好一阵子头晕目眩,觉得有人把自己救走,后来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处身一个山洞中,胸前裹了伤药。身边背向立着一人,开口道:“多谢恩公相救!”便欲起身行礼。

    那人转过身来,此时未蒙面罩,认得是武当派掌门真机子,惊道:“道长,是你!”

    真机子面色肃然,道:“少侠为了那妖女,险些连命都搭进去了,好在这一剑未伤及你要害,否则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你不了。”

    少冲还是挣扎起来向真机子行了一礼,道:“道长救命之恩,在下铭记在心,定当竭尽所能为道长效力。”

    真机子面色稍和,扶着他道:“贫道真希望你是借那妖女混入魔教总坛,而不是真的日久生情?人魔殊途,正邪不两立,你若陷溺不深,应及早抽身。那白莲花是魔教圣姬,注定要献给万魔之祖为牺牲,你与她有染,不但不容于正道,连魔教的人也不会放过你,于你卧底有害无益。如今白莲教自生内乱,各处妖人回宫勤主,你已得到九散人信任,要进入闻香宫并不难。”

    少冲称是,道:“道长不责怪我伤害五宗十三派的兄弟?”

    真机子摇头道:“吴越楼血案,有说是陆鸿渐所为,有说是你所为,我盟下各派皆求我武当主持公道,贫道无奈,才允他们召集万仙大会。我名门正派一向做事光明正大,就算真是你做下的,他们也不该用卑劣手段诱骗你,围剿你,如此有损我名门正派声誉。”

    少冲道:“道长如此说来,是相信非在下所为?”

    真机子道:“让贫道先瞧瞧你体内之毒。”伸指搭脉,运气在少冲奇经八脉及十二经脉走了个遍,起初毫无影响,只得再加了一成功力,终于搜索到血魔的所在,乃藏在血海之中。

    人有四海,乃髓海、血海、气海、水谷之海,皆为经脉内气血流经归纳之所。其中血海起于胞宫,伴足少阴经上行,为十二经之根本,三焦原气之所出。血海枯竭,则人无生气,命将休矣。血魔寄生血海之中,吸人之精血以壮自身,数月间状大了许多,以真机子如今功力还是无法将其驱除。

    真机子不敢惊动血魔,施以至纯至柔的先天真气,进到血魔体内,摸索当日吴越楼头的情形,看见当时场面混乱,看不清到底谁对长青子四人下手,却给血魔发觉,连忙收回真气。好在他谨慎行事,反应及时,未予血魔反击之机。当下道:“吴越楼血案扑朔迷离,实难一时半会儿明了,眼下我盟正筹谋攻打闻香宫,只待将来少侠能给魔教致命一击,助我五宗十三派将闻香宫一举铲平,到时自能还少侠清白于天下。如若与之同流合污,便是自甘堕落,那就别怪贫道翻脸无情。”

    又道:“贫道身有要事,不便久作淹留。”给少冲留了些干粮饮水,叮嘱少冲好好养伤,出到洞外,突然又转了回来,对着少冲语重心长的道:“你要明白,你身中血毒,眼下虽无性命之忧,或许有还助你功力大进,但魔障日大,他日不受管束,必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或如寄生之虫,将母体吸食已尽,自己也蜕变成他物而去。当世也只有我武当派的先天真气可助你解除血毒,不过还要假贫道以时日,修炼到三成功力方可施为。”说完这话,才告辞离开。

    少冲被正派的人冤枉算计,尤其与结义大哥蔡邑决裂,还误伤了人命,心情差到极点,听了真机子的一番话起先还对他感激涕零,暗下决心与魔教妖人划清界限,不辜负道长的苦心栽培。没想到他最后这番话,暗示少冲若不听命于他,不但身败名裂,而且性命不保。真机子精明老练,恐怕早已看出自己不够用心,说不定此次万仙大会也是真机子故意安排,意在震慑警告。少冲向来喜欢自由,如此命操人手,听人摆布,实在很不舒服。何况要他与风尘九异历经患难,结成生死之交,要他出卖朋友,那是决计不会干的。倒不如一死了之,省得受血毒控制再去害人。但转念又放不下黛妹,终究贪生怕死,不禁自怨自艾:“少冲啊少冲,你立志想做师父那样的大侠,却贪恋男欢女爱,只顾儿女私情,到头来残害忠良,出卖朋友,成了过街人人喊打的大魔头。最后连自杀的勇气也没有,真是窝囊透顶了!”

    人生会有如此多的抉择,有时恰恰是非此即彼,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每下一个决定,人生将走上不同的道路,并且很难原路返回。事态之演变不由人意,人生仿佛脱缰的野马,根本由不得人去选择。少冲当初答应真机子卧底白莲教,又答应协助萧遥,本意两不相帮,但事件之演变并未如他想象,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他最后想:“假如离开,去一个别人不认识的地方,便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之事了。”一念及此,浑身轻松了不少。挣起身子走到洞外,折了一根树枝作杖,拄着下山来。

    路上却又踌躇:“此去何往?以何谋生?我真的可以放下江湖上的恩怨是非?尤其可以忘记美黛子么?”正行间,天空忽然下起一阵急雨。他本受伤虚弱,又神思恍忽,淋这一场雨,纵然体健如牛,也要病倒。

    他神思不属,恍忽间有人把他扶入一间茅屋,给他换衣擦身,端药喂水。睁眼看去,眼前却白花花一片,晃来晃去一个白影,俨然便是白莲花。

    少冲冲口叫道:“黛妹,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果然听见白莲花的声音道:“少冲君,你何苦为了我这不祥人,险些丢了性命?”少冲道:“我说过,无论刀山还是火海,我也陪着你去闯……”白莲花哽咽道:“你瞧你,病得如此重,还说大话。”少冲道:“我没事。名门正派的人不久便会找来,咱们收拾了快走。”白莲花道:“你别担心,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少冲再醒来时已能视物,卧身在一间破屋里,略略提气,自感身体好了许多。开口呼叫黛妹,却无人应。他起身到处寻找,也不见其踪影,屋后支起一个土灶,灶火已灭,瓦罐中尚有白烟。终于在桌上找到一张纸条,叠得方方正正,用药碗压着。

    难道黛妹留书相别了?他急忙打开来看,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束秀发。他拿到鼻尖嗅了嗅,一股香气钻入鼻孔,正是黛妹留下的。

    纸上有字,也是美黛子写给他的,见是:“少冲君,汝病将愈,我亦将去。年来发生了许多事,让我明白了人魔殊途,万难同行。我不想背叛魔神,受百虫噬体之苦,也不想再让你受我连累,甚至赔上性命,因此决意与你割发断爱。务必将这束头发就地埋了,不悔识荆,但愿相忘于江湖。保重勿念!”

    他见发便已预感不好,见了字更如五雷轰顶,整个人瘫软无力坐倒在地。

    可以想见,黛妹割发之时费了多少勇气,下了多大决心?当初说过“君心如磐石,妾亦如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如今却先自动摇,或因这次万仙楼之事,他差点死于五宗十三派之手。

    少冲才不会轻易放弃,他将这束秀发贴身放好,来日见着黛妹设法重修旧好。他心中早将黛妹当作自己的妻子,还要将这束秀发与自己的结在一起,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