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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神佛

    张千发迹于北狄最猖獗的时候。大抵三十余年前,彼时日日屠猪宰羊的张千因与同乡人争执失手将同乡人打死后流亡各地,为官府当做流民强行收编,在军营里依旧做起了旧营生,杀鸡宰羊之余充当伙夫。

    因烧得一手好菜又回钻营,常送些可口的饭菜与百夫长等人下酒,在军营里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彻底抛弃了旧日的名字与家中妻子儿女,坐实了张千的身份。

    前线战事吃紧,每日从上面下来的身体尚完整的军士各个灰头土脸,有个别拖着残肢缺体活下来的没几日也就病死了。

    夜里,张千同几个交好的将士坐在一处聊天,说着白日不敢再人前说的话,唾骂北狄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贪狼、下辈子活该做畜生,又醉言圣上一句话,他们这些小卒冲锋陷阵最后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难以保全,更别说落叶归根了。

    张千喝着烈酒,浑身像是火烧,北地的风一吹,他整个人清醒了许多:“好在,我们并不在前线,前面的人死光了,才轮得到我们上去呢。”

    西北军与北狄打得有来有回,各自都是伤亡惨重,并无谁更胜一筹的说法,焦灼持续着这样的状态已经三个月之久了,日后发展若无十分转机,这次的战事大多还是以议和告终,彼此约定界限或婚假结亲,一旦发现可趁之机又再起兵戎,他们早已屡见不鲜。

    但他们低估了北狄的贪婪亦低估了他们的乖张,不久之后的某夜,北狄派来一只两三百人的队伍绕过群山遮挡,潜伏到队伍之后,一把火将粮草烧个干净。

    当有人意识到的时候已然来不及,那帮北狄人根本没打算回去,骑着高大的黑马在军营里左右冲突,各个手拿弯刀,见人就砍,狂笑着谩骂南人都是些圈养的白猪,迟早要都杀了给他们的神做祭品。

    张千从未看过这样的场面,躲在帐篷里看着直面自己的北狄人将弯道上挂着的血肉递到嘴边大口咀嚼,连连后退,收拾着那些军士赏的银子要跑,嘴里念叨着在这里,人命不如畜生。

    不只是他,他们这些从未上过前线的人此时想到的唯有一个字“跑!”,逃兵会被抓,但不逃就没命了。

    帐外马蹄声、呼救声间杂,张千将银子揣在怀里,偷摸着去厨房拿了把稍长些的剔骨刀,往日睡在一起的那个不到二十的男娃娃和将近七十的老汉跟在他身后,要跟他一起走。

    张千顾着往日的情谊,没有撇下他们,但也直言若是北狄人要杀他们,自己也绝对不可能出手相救,绝对第一个跑。那一老一少都点头答应,生怕他不同意。

    可当那一老一少真的死在自己面前时,张千愣住了,滚热的血撒在衣服上,浸透了并不厚实的粗布麻衣,他还是第一次在北地的寒夜里觉得如此温暖,四起的烈火烧得轰轰烈烈,寒夜里,张千握着刀柄竟觉得有些烫人。

    之后的事情,张千并不十分记得,听旁人说粮草被烧后,领头将领家的儿子带着几十人马冲进敌方军营直取对方将军项上人头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现在地方将军的脑子插在旗上示众。

    不多久,张千被调到北军守将跟前,说是嘉奖他在粮草被烧那日灭敌有功,如此骁勇应身先士卒。

    张千虽不太记得,却并不辱没那守将的赞赏,日后每次战役都自请出战,随身携带那把剔骨刀,打败敌军后,就拿着那把刀搁下北狄人的右耳记功,久而久之竟成了守将身边的裨将。

    “张千的声名在军中响亮的很,他们毫不避讳地换他‘屠户’,张千不甚在意,而后凭着这一身军功,守将为张千安排了一门亲事,张千欣然受之,”这段往事尘封太久,明昙讲述时需不时回想,“可好景不长,正当张千以为自己此生圆满之时,北狄再犯,不过这回也只是小打小闹,张千跟随守将不过月余就降服在边境为患的北狄人。”

    “若是话本子,到此,张千的人生当完满。”

    世上几人能做到英雄不问出处,从小小屠户升迁至军中长官,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全天下最美的事情他占全了,仔细回想,那年他不过小小屠户,与乡里人喝酒也是吹胡子瞪眼、漫天吹牛,张口闭口:“若我是......”

    可除了张千,无一人做到,只能叹时也命也。

    “张千的夫人在他离家时已有孕,他回家时顺理成章地添了个儿子,又立军功、喜得贵子,人逢喜事,张千大摆宴席。”

    当日,张家美酒如流水,宾客都是张千战场上的兄弟,无人不嗟叹他张千命好,立奇功、娶美妇,张千也高兴,喝了许多的酒。

    “那夜,送走宾客后,张千发狂,用那柄伴他多年的剔骨刀杀了他的妻儿。”不似,火烧粮草那日,这次,张千什么都记得,就在战场上厮杀,他不是没想过自己的报应,可却从未想过应在自己妻儿的身上。

    一夜之间,前途光明灿烂的张千家毁人亡,甚至又沦落到参军之前的通缉犯的地步,想也知他该多绝望。

    窗外那片梅花开得实在旺盛,铺天盖地不露一丝缝隙,红红火火,炙烤着屋内静默的两人。

    良久,徐越卿张口,喑哑着嗓子问:“法师,我......”

    “施主,张千度化之后苦修五六年才堪堪放下。”那五六年,每夜都有游魂入他梦里索命。

    赵昭担惊受怕地拿剑对着自己,胆寒的眼神丝毫不遮掩,生怕自己对她不利,那种不可置信,徐越卿见过很多次,梦里、现实中,可她的所作所为当真是过错吗?若真是过错,她死后又该去何方?

    “皈依就可一笔抵消此前的罪过吗,死后就不用下地狱?”

    明昙道:“生前不问身后事,我说这些只是希望女施主能得解脱,哪怕是片刻。”

    徐越卿不知那是谁的故事,更不知法师口中是否捏造,心事重重地出了法师禅房,她又走到殿上,门前伫立良久,还是买了三炷香走进去,站在佛像下,抬头看着宝相庄严的坐佛,心中问佛祖,自己是否有错,明知不会得到任何回答却还是想求一个答案。

    “论心不论迹还是论迹不论心?”

    十二年前被师傅笞打过、伤口早已愈合的后背又开始作痛,徐越卿抑制住呼吸拿着点燃的香火,对着佛祖三躬身,世上因果循环,她不敢渴求一炷香或是皈依便能清洗身上万般业障。

    孩童的哭声打断她的思绪,才七八个月大的孩子躺在他母亲怀里,大张着嘴巴,显然是饿了,白馒头般的小手挥舞着,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

    “大宝,阿娘带你来求佛祖庇佑,你怎么哭了呢?”一旁的妇人不好意思地抱着孩子走出门去,“我们求求佛祖,叫你父亲快些度过这场牢狱之灾。”

    “呜哇!”

    那妇人走出门之际,徐越卿回身看到那孩子的手伸出襁褓,小小的指节在空中捏个不停,袅袅的香烟化作有型,不住地往那孩子圆滚滚的手边飘去。

    徐越卿再回首,那佛低垂双眸、面中含笑,依然是威严之中带着普世爱意的尊者模样。

    神佛之前无从解脱,徐越卿也不再强求,自行去后山的梅林。

    庙宇之内钟鼓声声,求神拜佛者低声与菩萨诉说自己的祈愿,后山的人比之就少上许多,除去来这儿暂住几日的香客并无什么人影,倒有个老妪拿着个篮子穿梭在梅林之中,不时拿剪子折下一枝梅花。

    那老妪穿戴得很是干净,头发花白,发髻却盘得利落干净,鬓边一支小小的梅花装点,倒也添了几分雅致。

    老妪见徐越卿一人坐在那儿良久,提着篮子过去:“姑娘可是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了?”

    从石凳上起身,请那位婆婆坐下,徐越卿道:“并无。”

    “也是,姑娘脸上并无愁容,”老妪笑道,“我时常上这山来采采花,在这儿就孤身一人坐着的也见过不少,要么坐下长吁短叹、要么坐下垂泪不已,都说云岳寺灵验,为何山上求神拜佛还事事不顺呢?老太太听了大半辈子佛法,要说也能说出个一二,有缘啦、无缘啦都是个说法罢了,人定胜天呐。”

    “老人家说的是。”

    徐越卿出于客气陪着老人家说了许久的话,老人家坐着同她说了自己那一大家子的事儿,老伴儿年轻的时候死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幸而家中尚有几亩良田,也过了那段苦日子,徐越卿耐心听着,似真心高兴,这一大家子在一起和和乐乐的,虽有烦忧却也和美。

    又一次钟声响起,老人家似回过神来:“哟,都这个点了,我得去寺门外卖花去了,这院里的梅花受过香火,也是能保佑人的,外头那些个求姻缘、求前途的都会来我这儿买上一朵,不过庙里只允许我每日摘二十枝,好在还能补贴家用。”

    徐越卿搀扶着老太太起身:“山上路滑,老人家小心。”

    “我老太太身子骨硬朗着呢,这条道走了一辈子了,”老太太笑着摆手,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一枝梅花递给她,“我与你有缘,今日便赠你一枝。”

    徐越卿对着着漫山梅花,笑道:“能赏美景已然足够了。”

    “给你的,就收下吧,”老太太上前将那枝梅花簪在她的发丝之间,“我可不是什么老糊涂,没什么心事能在这天寒地冻里坐那么久?”

    徐越卿失笑:“那多谢您了。”

    许真是佛门气息沾染,老妪笑时满目和蔼,亲切地抚过徐越卿的面庞,像是对待自家的孙儿般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