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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最聪明的剑

    这是一双年轻的眼睛,看多了世间邪恶和悲伤,又显得过于淡然的眼睛。眉目间虽然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依稀可见几分真诚和热情。很难想象这些互相矛盾的感觉,却集中出现在一个年轻人身上。

    和这双眼睛的主人并肩同行者,似乎习以为常,飘过去的话语,阴阴柔柔的让人心底发毛:“今天替你夺得一个十大弟子座位,你该如何酬谢我呢?”

    熟人面前才露出真性情的曹霜嘴角抽了抽,先酝酿住自己情绪,猛的转过头,改用一种正常到不能太正常、带有对美好事物极度欣赏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同行者,那位剑术首席。

    作为杂学旁收党,平心而论,受限于这个时代男女服饰形制区别不大,这位穿着质地朴素襦裙的剑术首席,第一次看到很容易认为是一位出身普通人家的美人。高髻细腰,能打90分那种,还不算胸前平平无奇的扣分。

    连自诩美姿仪同样长得一副好皮囊的曹霜,站在前面都要自惭形秽。这也罢了。这个在学堂众人眼里一副阴柔模样的死伪娘,老是喜欢斜着那双狐媚眼睛,说话语调也是忽阴忽阳,戏太多了。总之,不说话,我们还是好朋友。

    面对曹霜天真纯洁的欣赏目光,这位安能辨我是雌雄的剑术首席吃不住了,同样收起了伪装。

    夏侯樱轻咳一声,恢复了常用的中性语调,认真说道:“你看学堂这些人,那个不想争个好排名,先在教师那里混个眼熟,好在日后的选吏考试中取得优势。说不定今日堂上讲课的,就是明日的考官。”

    秦律“以吏为师”,学堂的教师全都是官府的各级吏员充任,而每年的吏选考试考官,同样大多由这批人担当。每位学子的考试成绩,考官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而通过考试脱颖入选的学子,差不多就是这些考官日后的平级或下级了。

    他斜眼看了下曹霜,加重语气,“你不能再锥在囊中,继续藏拙了。”

    “我年龄不够。”

    曹霜满不在乎。是的,满十八周岁方能参加吏考,按户籍上记载年龄,曹霜还要一年多才够吏考的门槛。

    “何况,出名就没法嫌钱了。”曹霜默默补充了句。

    夏侯樱责备的看了曹霜一眼,摇摆着带着手套的手指道:“你啊,除了对我说的嫌钱的事两眼放光,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语重心长的教育道:“一般入学第一年就要初露峥嵘,步步领先,在各位教师面前露脸,才会有暗地的照拂和好处。除了天才,谁又比谁差,一步落后就步步落后。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纯粹痴人说梦。你当那些人,当真蠢得只争一个虚名座位么。”

    觉得要加强点说服力,夏侯樱迟凝了下,缓缓摘下手上的皮手套。

    这位经常颐指气使的剑术首席,常年带着的手套下,露出的修长如葱手指,上面不少老茧和冻疮,触目惊心。

    他一声冷笑,说出了学舍最大的秘密:“每年县里吏选考试的几个录取名额,基本被这些所谓的十大弟子收入囊中。除了首席早内定一个名额,剩下的名额都是这些人自己内部争,个个心知肚明。学堂教师也一样,眼中只有这十个人。毕竟你平日都争不过,别说考试时,不会白花力气在你身上......一般人连这个门槛都迈不进去,几年时间,完全就是陪着别人读书考试。至于,为何有个十大弟子虚名,便有考试的优势,里面的关窍,你这个狡猾的家伙,不用我教你吧......”

    夏侯樱把手指放在面前端详,似乎想起不少苦楚旧事,语音也逐渐低了下去:“不说我这个剑术首席位置,不知多少人垂涎三尺。就是你们的文法首席,那个天天装糊涂的老小子,要不是厚脸皮,跑去入赘了城中大户雍家,又踩了几个和他差不多的人,你看他屁股的位置还坐得稳不。”最后一锤定音:“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去争!”

    曹霜沉默了。

    似乎察觉有点冷场,夏侯樱轻笑道:“不过,你也不是一般人,你可是我看好的人!”是的,不是“我看好你”,而是“你是我看好的人”,一如既往的强势。

    “我早看你们那个首席不顺眼。我既然替你占了十大弟子座位,也可以助你把他拱倒,然后把首席位置抢了。要是你当首席的话,以后我让讲武堂的,看见文法堂的都靠边走,没问题吧。”

    曹霜就差翻白眼了,别看这话口气够大,拱倒他口中的老小子,如同正常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依照某人个性,居然能说出这种壮声势的话,八成是吃了暗亏。

    没想到,在普通学子中极富亲和力和人望的儒雅文法首席,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老焉坏。平日两堂弟子矛盾深重,没想高坐堂上的为首者也在暗中较劲,此时倒有点后悔,平日怎么不关注学舍两堂的精彩八卦了。

    不过认真说起来,以刀笔对刀剑,曹霜不禁替那个所谓的老小子默哀了。回想今日堂上闹的这出,文法堂人人都知道了对头夏侯樱和自己的关系,似乎默哀之前,要先给自己上柱香?

    夏侯樱想起曹霜先前说的年龄问题,眉头皱了下,有话想说,又想了下,事情只是自己的一个初步想法,干脆不提了。

    这边曹霜开口,认真的说道:“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单单替我争一个名头,不值得你亲自过来一趟。”

    谈到正事,夏侯樱言简意赅:“有生意,大生意。”

    曹霜倒是惊讶住了,下意识道:“现在是正月,那里会有大生意。姐,你放贷被人打傻了?”

    换来的是怒目而视。

    夏侯樱耐心解释道:“这次是郡府吏考,和县里考试时间不同。有位老大人的侄子家在郡中,这次正好参与考试。这笔生意能接不。”

    所谓大生意,在官府每年组织的选吏考试中,替人作弊考试。有钱人家,送子侄后辈就读学舍,苦读多年,然后凭后辈本事和考官面子参加考试。更有钱的人家,直接花大价钱请能人在考试中代考,玩一把大的。

    曹霜便是这种能人,拥有两次选吏考试的代考经历,且成绩不俗。想了想,轻声说道:“这种事你都做主好了,我只管出个人。”

    夏侯樱脸上这才重新挂起笑容,赞许的点点头,一副你小子识相的表情,说道:“郡里考试和县里一样都分笔试和面试,笔试分法令、学识和算术。还是老规矩,我们只代考笔试,面试买家自己搞定。”想了想,补了句:“这次不用顾忌什么,除了约定的保底成绩,名次越高,买家付钱越多。”竟有些咬牙切齿。

    不怪夏侯樱苦大仇深,当初两人想到这个门路嫌钱,第一年吏考,曹霜代考获得的笔试试卷分数勉强达标,第二年代考,成绩便是全县笔试第一。正常考试拿个第一当然不错,代考第一就是惊吓了。

    幸亏夏侯樱拉来的那位买家在县里背景足够深厚,硬是将那份差点满分的试卷风波压了下去。夏侯樱一面大骂曹霜是个坑货,一面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对曹霜青眼有加,学问不说如何,这应试功夫妥妥的学堂第一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生意竟是上次知情人介绍过来的。

    见谈妥了正事,互相告别后,曹霜回到自家又冷又湿的小屋中。楚地风俗,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饿得饥肠辘辘,晚饭煮粥时,特地多加了把粟米。

    怀里揣着留有余温的代考定金,曹霜面无表情的望着床头,挂着的那柄有长长剑穗的辟邪剑,自言自语的问道:“蠢剑,蠢剑,请你告诉我,我要不要听话呢。去争一下学堂里的位置,起码收到的孝敬多了,不会和另外个清贫的曹先生一样,天天举家食粥。”

    墙壁无声回复。

    “算了,我的马甲已经足够多了。”

    曹霜轻叹了一声,心知肚明这定金是某人的小生意本金,或许就是发现自己少衣少食,特意找个由头送钱过来。某人既有文斗的大生意,也有武斗的小生意,不外乎拉帮结派收保护费,做些寻仇护送的日常小任务。只是后者小生意,他不让曹霜牵涉其中。

    或许这便是兄弟的情义吧,呸,兄弟是啥,都是多余的。还是最难消受美人恩的说法,比较符合自己的风格。

    夜晚穷的灯都点不起,趁天未黑,曹霜上床沉沉的睡去,嘴角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