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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最后一课

    “故日,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学舍教师,在堂上不疾不徐的朗读道。

    屋中间原来的炭炉早已撤下去,换上了一箩筐旧书简。室内显得极为宽敞,声音四处回荡,极为有力。

    坐席上的众学生,默不作声的专心听着。

    这是一篇诸子经文,也是即将到来的县城吏试,面试抽查背诵的篇章之一。面试要求考生背诵三千余字,具体选择哪篇文章,每年由县署提前指定文章范围,然后考试现场由考生竹签抽选。

    文章的范围,以法令条文居多,也不乏冷僻的法家经文。

    即使学舍有竹简书籍可借阅,古文书写可没有断句,不亲自听老师读几遍,普通人学习起来连断句都不会,读都读不通顺连贯,遑论理解意思去考场背诵了。

    曹霜稳坐在那号称“十大弟子”的短席上,神游天外。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上古时期,人们在道德上一较高下。中古时期,在智谋上角逐优劣。到如今,便只剩下以拳头说话么......”

    “当今还真是生存环境恶劣啊!”

    他一面痛心疾首,一面藏手在袖中,指尖使劲转动一枚棋子。那位荀先生送给他的围棋,虽然没兴趣去学,不妨没事就怀里揣几颗棋子。不停的转动棋子,除了活动手部筋骨,还是一种加强记忆的小窍门。

    脑中则是回想,前几晚他在田氏祖坟,撞到那个“拳头很大”的夺剑中年人,后续发生的事情。当他衣带血迹,仓皇奔入城外荀先生留宿的庄园,因为过于唐突,然后就被人拿短剑架在脖子上,推搡到刚荀先生客房里。

    而对方,刚刚睡下。

    他强自镇定,在对方面前,把田氏祖坟地发生的事情全部叙述了一遍,并且在烛光中解开剑鞘上的布条,露出剑鞘醒目的无角龙雕纹。看到的,后者整个人,依旧是那副不急不躁的大人物姿态。荀先生没有表现出讶异神情,反而露出满意笑容。

    只是当曹霜详细描述方脸中年人相貌时,这位荀先生才稍微皱了下眉头,像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

    “我会另派人过去,收拾手尾。”

    收拾手尾,就是收拾包括残破马车在内的打斗痕迹,以及跟去高手的后事。

    室内烛光闪烁,桌上有几杯酒盏,泛着酒香,还有这位说话的密探首领,他没来得及穿,挂墙上外衣的影子。大人物和影子,凝立思索不动。

    就在曹霜以为他会说出“年轻人,你现在人物等级不够,参与不了后续。回去练练级吧,等你人物等级升高了,再来我这......”诸如此类话时,荀先生沉默一阵后,终于开金口了。

    “我们做笔稍大点的生意。”

    他的话含蓄委婉,甚至套上了西河商会内部人员惯常的口吻。

    感受着颈脖间兵刃残留的冰凉,当时,曹霜毫不犹豫的跟从了.......

    学堂里,短案下。

    曹霜袖子里握住棋子的手,莫名一放松。不过是,又轮到自己,承诺的“十位剑客”真刀真枪出马时候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何惧之有?

    堂上的教师,继续吟诵法家《五蠹》篇的剩余部分,讲述的是危害国君社稷的五种社会蠹虫。

    “乡邑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

    他的视线,望向堂下众人,有意无意地扫过曹霜。

    这位教师是县署的狱吏,掌管监狱和里面往来文书。平常很少来学堂授课,在众人面前非常面生。目光之所以频频光顾曹霜,纯是好奇这位在学舍的最近事迹。

    一年一度的县署吏试在即,学舍众人适龄的,都在忙乎应试准备。前两天,有几个练武堂武夫,突然冲到这里文法堂,众目睽睽之下,将几个文弱书生摁在地上一顿饱揍,然后扬长而去。

    要不是事后,隔壁那位久未露面的剑术首席亲自过来,将这位“他的远房表弟”捉去练武堂负荆请罪,这件古怪又出格的事情,才真相大白。人心惶动的学舍众人才知道,原来是坐在他们中间的这位“曹卖鱼”,看那几位同窗不顺眼,然后“勾连外敌”,在背后一顿煽风点火,让隔壁的武夫过来,收拾了那几位同窗一顿。

    顿时,所有人望向曹霜的眼光都变了。那位坐在首席的“十年一遇”,劝诫了众人一句“知者不言,言者不智”,继续闭眼装假寐。而屈居他之下的次席,直接冷冷的评价了一句“咬人的狗不叫”。这位幕后主角,熟知法律条文,并且能举例讲得通俗易懂,这点被几位教师看重外,平常的表现,的确不声不响。

    而学舍的教师们,知道内情更多。

    起因那几个被打的学生,污蔑这位以前替人捉笔考试,讨论这次考试又是哪个幸运儿会邀请他。他们几个家境颇实,而出手打人的几个武夫,家境也不差。而这位“曹卖鱼”付出的报酬,不过是替出手打人的,完成学舍布置的法令作业。练武堂虽然不用学公文和算术,同样也要学法律条文,每年必须完成一定数量的功课,包括书面作业。

    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不说几位出手打人的武夫,和他一同领受学堂教师责罚后,不但没对他心生怨岔,反而感恩戴德,互相称兄道弟,拍胸脯保证后者以后遇到事一定罩他。

    就说处理这次不良事件的练武堂教师,是位高级吏员,在练武堂有极大话语权。平常负责县里缉盗事务,很不耐烦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看见被座下爱徒捉过来的这位。“好!你小子是隔壁会公文的,那就罚你,替我整理誊写公文!”其中就包含今年练武堂的吏试公文,包含考生姓名,学籍,以及日常表现等信息。

    最后的结果是,学舍几份公文呈交县署后,那位外地来的县令大人,在县署堂上看完,大声咆哮学舍来的几位刀笔吏:“在座诸公,衣冠楚楚,平素惯练习书墨。公文书写,反不如缉盗捕贼的耶!”

    以挑剔著闻,衣服上打几个补丁都讲究的县令大人,当场离席而去。

    留下来的一众吏员,面面相觑。后面还是县丞,拿起学舍递交的文法堂和练武堂两份公文,对比之下,才找到县令发火的原因。

    听命誊写练武堂公文的执笔人,不但精于打理文书档案,更是写得一手好字,一手标准的大秦官方小篆字体。上面的公文字迹,就像印模出来的一样,工整美观之极,能与咸阳传来的中枢公文相媲美。

    由是曹霜,在学舍众教师中彻底出名。

    担任狱吏的教师,教授完这篇文章,就回去县署。他临走前,和几个人交谈了几句。现在是师生关系,以后说不定,就是同僚或上下级了。在监狱大牢任职,虽然说出去不太好听。可在大秦,升官最快的是什么人?是懂法令条文的人,掌管刑罚监狱的人。

    即便这些人,以后没什么前途,也不打紧。按郡县的编制,各级吏员人数严重不足,高级吏员可以自行聘用助手,或者选录临时吏员,这些人都是好选择。

    在答应这位狱掾大人,可以当助手誊抄公文后,曹霜出了学舍。

    他甚至去了一趟藏书的小阁楼。

    “这应该是,最后一课吧。”

    曹霜自嘲的笑笑。

    一晃数年过去,蛰伏于此,时光也不算荒废。他选择进入学舍,不外乎通过官方途径入仕,然后寻找机会在官署保存的人员户籍中——查户口!

    “秦末”、“沛县”几个词犹如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英雄尚未显世,不知去处,虽然前途未知,总不妨碍自己查户口,去找大腿抱吧?这就叫蠢人总有蠢法,为达到这一目的,他可以在学舍耐心的沉寂数年。

    何况,也不是全无收获。

    再不回头,阑珊而去。

    就在他离去后不久,学舍一处小树林里。

    “刘大哥,我们还要继续找那人吗?”

    说话人,有些畏惧的说道。

    听话的人,却是甩手给了他一个巴掌,非常响亮。

    “不去找他,难道你替我考去!”

    “刘大哥”出声恶声恶气之余,显得心情极其烦闷。

    旁边有一人插道:“今年吏员名额如此之多,大哥似乎没必要担心成绩,非要找这人代考。”

    前者更怒火汹汹了。

    “今年名额虽多,能留在城中的,只有两个。其余的人,全部得去下面乡邑。难道你想大哥我,去乡下玩泥巴?”

    这些县署吏员名额事情,暂时都是机密,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

    说到后面,他更是蛮横破口大骂。

    “我让你们,去找人家说些好话,替我考试。你们,却弄得人尽皆知......”

    他骂得很大声,顿时引起树林边的过路人,人人侧目。

    路过的人,便包括那位儒雅首席,“十年一遇”听到后,嘴角挂上了一点微笑。很明显,他是自信能留在县城的二人之一,不过心里也有些暗暗好笑,这纨绔膏粱子弟,事到临头居然也有紧张感,会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大声骂人的那位仁兄,满脸鄙弃的瞅他走过去后,继续对自己的朋党说教。

    “你们继续去当说客!不就是挨顿打么?”

    本来只是强请对方今年替自己考试,那人不肯不说,还使唤隔壁的人,将自己派出去的人狠狠打了一顿,一点不留脸面。

    他也有些恼凶成怒,压低了声音,狠狠说道。

    “去年,就是他替我兄长考试,帮拿了全县第一。他要是还不肯,你们就说,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

    “这个....刘大哥,我们可真不敢!”

    他的长兄,两人也都认识,如今在县中充任小吏,加上他们兄弟俩的父亲,在县中也是一位高级吏员,可谓一门俱荣。并且听说,他的长兄,马上要迎娶一位郡内官吏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