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老相好
马真可真是冤枉极了，他根本不是司马郎的什么老相好，司马郎会这么叫他，都是他师父乱点鸳鸯谱点出来的事。
至于他，他可不敢招惹司马郎。
他的亲身经历告诉他，招惹司马郎，后悔的，只会是他自己。
马真和司马郎见第一面就打了一架，打一架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当时的司马郎小胳膊小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一向以未被师父惩罚过为傲的他，因为司马郎而开了先河。
那年马真十一岁，随师父去做客，师父和老友叙旧，他便一个人跑到院外。
院外有颗新栽不久的梨树，树下有两个巴掌大的栩栩如生的小泥人。
那两个小泥人太精致了，表情惟妙惟肖，一人手中持剑，一人手中握刀，一刀一剑正在比试。
刀和剑都闪着光，似乎是真刀真剑。
马真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谁知就因为他摸这一下，小泥人手中的刀便掉了，连着握刀的四根手指，只剩下一只光秃秃的手掌。
马真把小刀捡起来拿在手中，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
正在这时，一个小孩蹦蹦跳跳走过来，嘴里还哼着小曲，看见马真拿着的东西，突然大叫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马真吓一跳，小刀脱手掉在地上，忙道:“没，没做什么。”
那小孩正是司马郎，不知道刚从哪里的土堆爬出来，脸上黑乎乎的，走路时还有灰尘从衣服上飘出来，她跑到树下捡起小刀一看，小人的手指都断了。
她十分生气，转头瞪着马真：“是你弄坏了我的小泥人？”
马真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摸了一下，它自己就掉了。”
司马郎根本不听，冲过来就要打人：“就是你弄坏的，还不承认。”
马真虽然才十一，但早已随师父练了几年武艺，司马郎打他，他想着一来自己理亏，二来司马郎比他小，坚持没动手，只是躲开了她的拳打脚踢。
司马郎发起狠来，瞅准机会拽住马真衣袖，拉过来张口便咬。
马真手臂被咬，再顾不得眼前的小孩比自己矮上一截，用力捏司马郎牙关，她受不住疼，松了口狠狠瞪着他。
马真挽起衣袖一看，手臂上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气道：“打不过就咬人，你是小狗么？”
这句话让司马郎更加生气，她回道：“你才打不过。”
话虽这么说，但她自己知道，她打不过马真。
司马郎也随爷爷学过那么三招两式，也跟附近的每一个小孩都打过架，但没有一个像马真这么厉害的。
知道是一回事，服不服又是另外一回事。
司马郎相当不服气，尤其马真说她打不过。
司马郎先出手，两人又打过，但是气人得很，同样的招式，用在别人身上，早就倒下了，可用在马真身上，他总能化解，还轻而易举让她挨了好几个拳头。
司马郎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退后几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马真也愣了，是他自己要打人的，怎么还先哭了。
院中闻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柳彦，另一个是马真的师父。
司马郎见柳彦出来，忙爬过去抱着他的腿，指着马真道:“爷爷，他弄坏我的泥人，还打我。”
马真师父沉声问道:“小宝，怎么回事？”
马真瞪大眼，百口莫辩。
柳彦道:“泥人爷爷重新给你捏，你先回去洗洗。”
他似乎很嫌弃司马郎，伸两根手指拎着她的衣服，把她提进了院子里。
马真小声道:“师父，我真的只摸了一下，摸一下就坏了，我不是故意的。”
他师父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司马郎洗过之后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来，马真这才知道，她的脸原来这么白，并不是黑的。
但她的脸就是黑的，她只要看见马真就黑着一张脸。
柳彦哄了许久，说了许多为马真开脱的话，都没用，司马郎板着小脸不说话。
柳彦十分无奈，最后干脆甩衣袖不管她了。
反倒是马真的师父带她出去走了一圈，把她哄开心了，脸上才现出点笑意来。
马真当时很好奇师父跟她说了什么，回来之后见了他，还对着他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跟着弯成一弯月牙，说不出的明亮好看，和那个脸上黑乎乎，身上脏兮兮，扑过来要跟他拼命的小孩，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吃过晚饭，司马郎跑到马真面前，好像已经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笑着问他:“我叫阿郎，你叫小宝？”
马真是个典型的不记仇，道：“小宝是小名，我叫马真，天真的真。”
司马郎道:“我要出去玩，你去吗？”
马真看她不计前嫌，还邀请自己出去玩，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走在路上，司马郎问：“马真，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马真道：“是我父母取的。”
司马郎又问：“你喜欢你的名字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马真道：“父母赐予，喜不喜欢都是自己的。”
司马郎摇头道：“那你真是可怜。”
“怎么可怜？”马真好奇，他怎么就可怜了。
司马郎道：“你看我，没有父母赐名，我自己喜欢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马真听完不说话了，他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觉得司马郎可怜。
两人走了没多久，到了村子后的一个小土坡，土坡上有十几个小孩，大的跟马真差不多，小的比司马郎还小。
马真问：“我们来这里玩什么？”
“玩瓮中捉鳖。”司马郎嘿嘿一笑，一声唿哨，十几个人全部围了过来。
马真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他自认为同司马郎已经算是和解，喊道：“阿郎，亏我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算计我。”
“朋友？”司马郎啐道：“马真，你可真天真。”
马真哑口无言，是他自己说他叫马真，天真的真。
司马郎一声招呼，十几个人开始围攻马真。
而她自己则站在一旁点火助威：“兄弟们，使劲招呼，这小子抗揍，但记住千万别打脸。”
马真虽然练过点功夫，但终究好汉抵不过人多，最后干脆不还手，站着让他们打。
看马真不还手，司马郎走过来问他:“怎么样，服不服？”
马真道:“人多势众算什么，单打独斗才是好汉。”
“单打独斗就单打独斗，还怕你不成。”司马郎似乎真的被激怒，道：“你们让开，我来。”
马真心中一喜，单打独斗这里没人是他对手。
马真还没准备好，司马郎上来第一招攻势就非常猛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忙凝神接招，谁知司马郎是虚招，一晃就收回，于是马真这一拳打在司马郎脸上，把她打得退出好远跌在地上滚了几圈，刚换上的衣服又不能看了。
立即有人过去扶司马郎，还有人围住了马真，等着再揍他一顿。
“我们走。”司马郎看着马真：“现在赢了不算什么，不到最后，不知道谁是好汉。”
说完和她一帮兄弟先回去，把马真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马真暗想，司马郎是打不过自己，但论阴谋诡计，他不是司马郎对手。
就拿今晚的事来说，为了自己的报复计划成功，对着仇人笑，和颜悦色聊天，马真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司马郎没碰着他的脸，可他那一拳是结结实实打在她脸上的。
不知道她回去又会怎么说。
转念一想，柳彦是个明事理的人，定然也明白司马郎的小伎俩，何况，自己也挨了这么多打，师父总会听自己解释的。
想是这么想，可心里总觉得没底。
回去的时候，院门、屋门都大开着，三个人坐在屋中，且师父的面色不太好，马真站在院中不敢进去。
他师父见他不敢进去，背着手走了出来：“小宝，为师平时怎么教你的？”
“师父，我，我。”马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司马郎说了些什么。
“把手伸出来。”他师父厉声道:“这些年都白教你了，还敢欺负女孩子，你看看把小叶子打成什么样子了，说，是不是你打的？”
司马郎是女孩子，马真惊呆了，穿的一身男孩子衣服，梳着男孩子的发髻，还整个灰头土脸的样子，哪有一点像女孩。
好半天，马真才想起来师父还等着自己回话，但自己能说什么，说司马郎是故意让自己打的，说出来谁信呢，他只好点头，吃了个闷亏不说，还得背个黑锅，虽然这个锅确实不黑。
他师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手中竹棍无情地落下。
马真手中立时火辣辣一片，想缩回来又不敢。
司马郎跑过来求情:“李族长，别打了，小宝他不知道我是女孩子，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动手了。”
她不求情还好，一求情，马真又多挨了几棍，马真忍不住在心中谢谢她。
柳彦全程坐在一旁观看，一句话也没说，司马郎脸上青了一大块，眼角都肿了，他也十分生气。
李族长打完人，把竹棍一扔，掷地有声说了一句话:“你以后再敢碰她，我打断你的腿。”
这句话马真一直记到现在，后来再没和司马郎动过手，连还手都没有。
倒不完全是因为这句话，还因为他和司马郎成为了朋友，很好的朋友。
那之后的好几年，马真每年都和师父一同去探老友，直到六年后马真离开师门，自己出来闯荡江湖，就再没见过司马郎。
半年前再见，两人都没变，司马郎还是信任他，有事还是会找他。
司马郎有事，他也会尽全力帮忙。
就像现在，司马郎一纸书信，他便连夜赶路到未城，只为了做她口中最强大的靠山。
马真到了未城，在慧清那里听完司马郎的计划，只叹息一声便去金沙帮寻人，在半路看见她留的记号，带了饿狼一路找到这里。
总要看见她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司马郎看见马真，带着饿狼老远就笑着跑过来。
马真盯着跑过来的人看，他知道司马郎是女孩子后，很奇怪她为何扮作男孩的样子，便问她:“你为何不穿女装？你要是……”
话没说完，便挨了一顿揍，后来就再也不敢说了。
上次见面，想了个损招，好不容易才让司马郎穿了一次女装。
想到这次司马郎穿女装的原因，马真心中不由沉了沉。
司马郎记仇，又爱出损招，但她对朋友是极重情义的，之前有他，有素顺，如今有柳絮。
柳絮，马真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名字，如果不是他早就认识司马郎，可能真的会认为两人是姐弟。
司马郎丝毫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一路小跑着走近，看清马真牵着的那匹马，更加高兴，笑着问：“你怎么知道这马是我的？”
马真道:“我看出来的。”
司马郎十分好奇:“你怎么看的，这马上写着我的名字么？”
这么多年，马真这还是头一次扳回一局，不管司马郎怎么问，他就是笑着摇头不肯说。
司马郎抢过缰绳，道:“算了算了，爱说不说，我还不想听了。”
马真问:“听说你多了个弟弟？”
司马郎伸手往后一指：“不错，叫柳絮，就在那边。”
马真道：“你想好了？”
司马郎一愣，道：“想好什么了？”
马真自己答道：“你千里迢迢把我叫过来，应该是想得不能再好了。”
司马郎道：“千里迢迢个屁，你当我不知道玉溪堂离这里有多远吗？你快马加鞭，最多一夜也就到了，你看，我昨儿早上给你送的信，你今早不是就站在我面前了。”
马真哭笑不得：“这不是该我邀功时说的话么？看你在我心中多重要，收到信片刻不耽误，即刻出发，一路快马加鞭不休不眠，只用了一夜时间就赶到，你不是应该很感动吗？”
“咦！”司马郎嫌弃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这些话，我都说不出口。”
马真斜眼看着司马郎：“人家都说过河拆桥过河拆桥，阿郎，你这河，还没过呢吧？”
“拆桥？”司马郎一本正经道：“谁敢拆我的桥？”
马真没话可说，瞪了她一眼。
司马郎伸两根手指拉住马真衣袖，轻晃道：“小宝，我后悔了。”
“后悔了？”马真也觉得此事不妥，便道：“也好，此时后悔为时不晚。”
“晚了。”司马郎哀怨道：“你已经娶妻纳妾，这个时候不晚，什么时候才算晚，我后悔那时不懂事，错过像你这么好的人，我如今却要上哪里去找。”
马真这才听明白，两人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他一脸防备地盯着司马郎。
果然，司马郎开口道：“要不你还是娶了我，给我当牛做马？”
马真不等她说完这句话，把自己的袖子拽回来，摆手道：“你打住，打住，求姑奶奶别再说了，我怕了你还不行吗？再说，我现在不是已经在给你当牛做马了，你还想怎样？”
马真一直很好奇师父和司马郎说了什么，问师父，师父说：不必再提。
问司马郎，司马郎道：“你很想知道啊？偏不告诉你。”
以至于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过了好几年，马真又问起这事，司马郎没想到他还一直记着，坏笑着说：“你师父说，把你许配给柳家，让你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
马真才不信，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
他听完后说了一句：“万幸万幸，万幸你没答应，一场架把我师父这个念头打消了，没说给你爷爷知道。”
司马郎一听不乐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瞧不上我，我配不上你，我爷爷很稀罕你？”
马真发现自己踩了猫尾巴，看着面前炸毛的人，忙道：“不是不是，怎么会，是我配不上柳大小姐，攀不上这个高枝，没有这个福气，我是怕你爷爷知道后为难，他一为难你不也就跟着为难。”
这才把毛捋顺了，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司马郎就爱看马真求饶认输，十分有成就感。
“不想怎样。”司马郎这会严肃起来，摇头道：“这事一定要瞒着柳絮，如果他不老实待着非要折腾，打晕绑起来。”
马真道：“这么狠？”
“这算什么狠？”司马郎回头看了一眼，道：“不跟你说了，有人追杀我，我要逃命去了。”
马真奇道:“谁追杀你？”
司马郎道:“断刀客，你等下见了他，别告诉他你见过我。”
“他追杀你？”马真明显不信，摇头道:“不可能，谁追杀你，也不会是他追杀你。”
司马郎又回头看，像是真的怕那人追出来：“你等下看见他的脸，你就知道他为何要追杀我了，不说了，我得趁他没发现，赶紧逃。”
刚跨上马，又想起来什么:“对了，你们门的那位大夫，就是姓戴那位，她新研制的药，就是抹在伤口上之后，就不会留疤的那种药，你身上有没有？”
马真刚好带了一瓶，道:“有，怎么？你受伤了。”
“没有没有，不是我。”司马郎道:“你借我一瓶，转交给追杀我的那个人，下次有空还给你。”
说完骑着马就走了，走出一段路又回头道：“小宝，下辈子等着我。”
马真愣愣地站在原地，这人真是，真是没良心得很。
司马郎虽然有时候以捉弄人为乐，但她待人是无比真诚的，待狗更是好得不得了。
所以马真扣上饿狼的铁链使劲拉着，才没让它追随司马郎而去。
他拉着饿狼转过山口，首先，他想去看看断刀客的脸，其次，他想去看看柳絮这个人。
其实说什么也掩盖不了他是去给司马郎办事的事实，堂堂一门之主，悲哉！
断刀客脸上的血痕，一看就知道是指甲抓的，难怪，要是司马郎把他抓成这样，他说不定也会追杀她。
但他绝对恩怨分明，不会牵连别人，不知为何，马真觉得，断刀客似乎对他有敌意。
断刀客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走近，才冷声道:“马门主，好久不见。”
马真尴尬道：“是啊，好久不见。”
柳絮听见有人说话，从屋中出来，打量着马真，眯着眼问:“你就是马真？”
马真也打量着柳絮道:“你就是柳絮？”
柳絮又看了马真几眼，疑惑道：“你真是小叶子的老相好？”
“老相好？”马真皱了皱眉，道：“谁告诉你的？”
柳絮道：“当然是她自己说的，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马真道：“她怎么说的？”
“朱砂门知道吗？”柳絮用司马郎的语气道：“马真认识吗？那是我老相好，若不是我当年退了他的亲，现在整个朱砂门都是我的。”
马真：“……”
所以她是真的后悔了？
马真思索了一下，道：“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你为何还来问我。”
“因为我不信。”柳絮道：“我觉得她是在吹牛。”
马真：“……”
柳絮追问道：“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马真正要开口，蓦然看见柳絮的眼神斜了一眼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断刀客。
马真一下明白了柳絮的意思，顿了顿才点头叹道：“罢了，我就告诉你吧，也省得你去问她，徒惹她伤心，她没吹牛。”
柳絮道：“嗯？”
马真道：“我与她，早些年的确定过亲，后来因为一些别的原因，退了。”
柳絮无不惋惜道：“竟然是真的。”
“一看就是你不了解她。”马真道：“阿郎这个人，可是从不说谎的。”
柳絮撇撇嘴：“那她当时一定很伤心吧，我时常听她念叨你。”
“这种事，无异于心口剜肉，谁不伤心，不过，这么多年了，她现在能轻描淡写提起这些事，想必也是已经放下了，但自己说起和听别人提起，终究不一样。”
马真呼了口气：“她刚才还开玩笑似的跟我说，错过我，她后悔了，问我还愿不愿娶她，可惜我有家有室，做不来始乱终弃的事，不然，不然我肯定……”
断刀客似乎听不下去，突然问了一句:“她人呢？”
“她说有人追杀她。”马真道:“所以逃命去了。”
“什么？”柳絮大叫一声:“我刚准备原谅她，她又把我丢下了。”
断刀客看他一眼，问马真:“谁追杀她？”
马真不答，摸出药瓶丢给断刀客，道:“结痂后涂，不会留疤。”
断刀客伸手接住，手指轻轻在药瓶上捻磨。
“其实我觉得你用不着，毕竟你已经成亲了。”马真又道:“可是她非得让我给你。”
断刀客不管这些，又问:“她到底去哪了？”
“奇怪，你问我干什么？”马真皱眉道：“她去哪了，我怎么会知道。”
断刀客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至于他，他可不敢招惹司马郎。
他的亲身经历告诉他，招惹司马郎，后悔的，只会是他自己。
马真和司马郎见第一面就打了一架，打一架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当时的司马郎小胳膊小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一向以未被师父惩罚过为傲的他，因为司马郎而开了先河。
那年马真十一岁，随师父去做客，师父和老友叙旧，他便一个人跑到院外。
院外有颗新栽不久的梨树，树下有两个巴掌大的栩栩如生的小泥人。
那两个小泥人太精致了，表情惟妙惟肖，一人手中持剑，一人手中握刀，一刀一剑正在比试。
刀和剑都闪着光，似乎是真刀真剑。
马真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谁知就因为他摸这一下，小泥人手中的刀便掉了，连着握刀的四根手指，只剩下一只光秃秃的手掌。
马真把小刀捡起来拿在手中，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
正在这时，一个小孩蹦蹦跳跳走过来，嘴里还哼着小曲，看见马真拿着的东西，突然大叫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马真吓一跳，小刀脱手掉在地上，忙道:“没，没做什么。”
那小孩正是司马郎，不知道刚从哪里的土堆爬出来，脸上黑乎乎的，走路时还有灰尘从衣服上飘出来，她跑到树下捡起小刀一看，小人的手指都断了。
她十分生气，转头瞪着马真：“是你弄坏了我的小泥人？”
马真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摸了一下，它自己就掉了。”
司马郎根本不听，冲过来就要打人：“就是你弄坏的，还不承认。”
马真虽然才十一，但早已随师父练了几年武艺，司马郎打他，他想着一来自己理亏，二来司马郎比他小，坚持没动手，只是躲开了她的拳打脚踢。
司马郎发起狠来，瞅准机会拽住马真衣袖，拉过来张口便咬。
马真手臂被咬，再顾不得眼前的小孩比自己矮上一截，用力捏司马郎牙关，她受不住疼，松了口狠狠瞪着他。
马真挽起衣袖一看，手臂上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气道：“打不过就咬人，你是小狗么？”
这句话让司马郎更加生气，她回道：“你才打不过。”
话虽这么说，但她自己知道，她打不过马真。
司马郎也随爷爷学过那么三招两式，也跟附近的每一个小孩都打过架，但没有一个像马真这么厉害的。
知道是一回事，服不服又是另外一回事。
司马郎相当不服气，尤其马真说她打不过。
司马郎先出手，两人又打过，但是气人得很，同样的招式，用在别人身上，早就倒下了，可用在马真身上，他总能化解，还轻而易举让她挨了好几个拳头。
司马郎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退后几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马真也愣了，是他自己要打人的，怎么还先哭了。
院中闻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柳彦，另一个是马真的师父。
司马郎见柳彦出来，忙爬过去抱着他的腿，指着马真道:“爷爷，他弄坏我的泥人，还打我。”
马真师父沉声问道:“小宝，怎么回事？”
马真瞪大眼，百口莫辩。
柳彦道:“泥人爷爷重新给你捏，你先回去洗洗。”
他似乎很嫌弃司马郎，伸两根手指拎着她的衣服，把她提进了院子里。
马真小声道:“师父，我真的只摸了一下，摸一下就坏了，我不是故意的。”
他师父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司马郎洗过之后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来，马真这才知道，她的脸原来这么白，并不是黑的。
但她的脸就是黑的，她只要看见马真就黑着一张脸。
柳彦哄了许久，说了许多为马真开脱的话，都没用，司马郎板着小脸不说话。
柳彦十分无奈，最后干脆甩衣袖不管她了。
反倒是马真的师父带她出去走了一圈，把她哄开心了，脸上才现出点笑意来。
马真当时很好奇师父跟她说了什么，回来之后见了他，还对着他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跟着弯成一弯月牙，说不出的明亮好看，和那个脸上黑乎乎，身上脏兮兮，扑过来要跟他拼命的小孩，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吃过晚饭，司马郎跑到马真面前，好像已经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笑着问他:“我叫阿郎，你叫小宝？”
马真是个典型的不记仇，道：“小宝是小名，我叫马真，天真的真。”
司马郎道:“我要出去玩，你去吗？”
马真看她不计前嫌，还邀请自己出去玩，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走在路上，司马郎问：“马真，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马真道：“是我父母取的。”
司马郎又问：“你喜欢你的名字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马真道：“父母赐予，喜不喜欢都是自己的。”
司马郎摇头道：“那你真是可怜。”
“怎么可怜？”马真好奇，他怎么就可怜了。
司马郎道：“你看我，没有父母赐名，我自己喜欢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马真听完不说话了，他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觉得司马郎可怜。
两人走了没多久，到了村子后的一个小土坡，土坡上有十几个小孩，大的跟马真差不多，小的比司马郎还小。
马真问：“我们来这里玩什么？”
“玩瓮中捉鳖。”司马郎嘿嘿一笑，一声唿哨，十几个人全部围了过来。
马真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他自认为同司马郎已经算是和解，喊道：“阿郎，亏我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算计我。”
“朋友？”司马郎啐道：“马真，你可真天真。”
马真哑口无言，是他自己说他叫马真，天真的真。
司马郎一声招呼，十几个人开始围攻马真。
而她自己则站在一旁点火助威：“兄弟们，使劲招呼，这小子抗揍，但记住千万别打脸。”
马真虽然练过点功夫，但终究好汉抵不过人多，最后干脆不还手，站着让他们打。
看马真不还手，司马郎走过来问他:“怎么样，服不服？”
马真道:“人多势众算什么，单打独斗才是好汉。”
“单打独斗就单打独斗，还怕你不成。”司马郎似乎真的被激怒，道：“你们让开，我来。”
马真心中一喜，单打独斗这里没人是他对手。
马真还没准备好，司马郎上来第一招攻势就非常猛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忙凝神接招，谁知司马郎是虚招，一晃就收回，于是马真这一拳打在司马郎脸上，把她打得退出好远跌在地上滚了几圈，刚换上的衣服又不能看了。
立即有人过去扶司马郎，还有人围住了马真，等着再揍他一顿。
“我们走。”司马郎看着马真：“现在赢了不算什么，不到最后，不知道谁是好汉。”
说完和她一帮兄弟先回去，把马真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马真暗想，司马郎是打不过自己，但论阴谋诡计，他不是司马郎对手。
就拿今晚的事来说，为了自己的报复计划成功，对着仇人笑，和颜悦色聊天，马真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司马郎没碰着他的脸，可他那一拳是结结实实打在她脸上的。
不知道她回去又会怎么说。
转念一想，柳彦是个明事理的人，定然也明白司马郎的小伎俩，何况，自己也挨了这么多打，师父总会听自己解释的。
想是这么想，可心里总觉得没底。
回去的时候，院门、屋门都大开着，三个人坐在屋中，且师父的面色不太好，马真站在院中不敢进去。
他师父见他不敢进去，背着手走了出来：“小宝，为师平时怎么教你的？”
“师父，我，我。”马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司马郎说了些什么。
“把手伸出来。”他师父厉声道:“这些年都白教你了，还敢欺负女孩子，你看看把小叶子打成什么样子了，说，是不是你打的？”
司马郎是女孩子，马真惊呆了，穿的一身男孩子衣服，梳着男孩子的发髻，还整个灰头土脸的样子，哪有一点像女孩。
好半天，马真才想起来师父还等着自己回话，但自己能说什么，说司马郎是故意让自己打的，说出来谁信呢，他只好点头，吃了个闷亏不说，还得背个黑锅，虽然这个锅确实不黑。
他师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手中竹棍无情地落下。
马真手中立时火辣辣一片，想缩回来又不敢。
司马郎跑过来求情:“李族长，别打了，小宝他不知道我是女孩子，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动手了。”
她不求情还好，一求情，马真又多挨了几棍，马真忍不住在心中谢谢她。
柳彦全程坐在一旁观看，一句话也没说，司马郎脸上青了一大块，眼角都肿了，他也十分生气。
李族长打完人，把竹棍一扔，掷地有声说了一句话:“你以后再敢碰她，我打断你的腿。”
这句话马真一直记到现在，后来再没和司马郎动过手，连还手都没有。
倒不完全是因为这句话，还因为他和司马郎成为了朋友，很好的朋友。
那之后的好几年，马真每年都和师父一同去探老友，直到六年后马真离开师门，自己出来闯荡江湖，就再没见过司马郎。
半年前再见，两人都没变，司马郎还是信任他，有事还是会找他。
司马郎有事，他也会尽全力帮忙。
就像现在，司马郎一纸书信，他便连夜赶路到未城，只为了做她口中最强大的靠山。
马真到了未城，在慧清那里听完司马郎的计划，只叹息一声便去金沙帮寻人，在半路看见她留的记号，带了饿狼一路找到这里。
总要看见她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司马郎看见马真，带着饿狼老远就笑着跑过来。
马真盯着跑过来的人看，他知道司马郎是女孩子后，很奇怪她为何扮作男孩的样子，便问她:“你为何不穿女装？你要是……”
话没说完，便挨了一顿揍，后来就再也不敢说了。
上次见面，想了个损招，好不容易才让司马郎穿了一次女装。
想到这次司马郎穿女装的原因，马真心中不由沉了沉。
司马郎记仇，又爱出损招，但她对朋友是极重情义的，之前有他，有素顺，如今有柳絮。
柳絮，马真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名字，如果不是他早就认识司马郎，可能真的会认为两人是姐弟。
司马郎丝毫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一路小跑着走近，看清马真牵着的那匹马，更加高兴，笑着问：“你怎么知道这马是我的？”
马真道:“我看出来的。”
司马郎十分好奇:“你怎么看的，这马上写着我的名字么？”
这么多年，马真这还是头一次扳回一局，不管司马郎怎么问，他就是笑着摇头不肯说。
司马郎抢过缰绳，道:“算了算了，爱说不说，我还不想听了。”
马真问:“听说你多了个弟弟？”
司马郎伸手往后一指：“不错，叫柳絮，就在那边。”
马真道：“你想好了？”
司马郎一愣，道：“想好什么了？”
马真自己答道：“你千里迢迢把我叫过来，应该是想得不能再好了。”
司马郎道：“千里迢迢个屁，你当我不知道玉溪堂离这里有多远吗？你快马加鞭，最多一夜也就到了，你看，我昨儿早上给你送的信，你今早不是就站在我面前了。”
马真哭笑不得：“这不是该我邀功时说的话么？看你在我心中多重要，收到信片刻不耽误，即刻出发，一路快马加鞭不休不眠，只用了一夜时间就赶到，你不是应该很感动吗？”
“咦！”司马郎嫌弃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这些话，我都说不出口。”
马真斜眼看着司马郎：“人家都说过河拆桥过河拆桥，阿郎，你这河，还没过呢吧？”
“拆桥？”司马郎一本正经道：“谁敢拆我的桥？”
马真没话可说，瞪了她一眼。
司马郎伸两根手指拉住马真衣袖，轻晃道：“小宝，我后悔了。”
“后悔了？”马真也觉得此事不妥，便道：“也好，此时后悔为时不晚。”
“晚了。”司马郎哀怨道：“你已经娶妻纳妾，这个时候不晚，什么时候才算晚，我后悔那时不懂事，错过像你这么好的人，我如今却要上哪里去找。”
马真这才听明白，两人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他一脸防备地盯着司马郎。
果然，司马郎开口道：“要不你还是娶了我，给我当牛做马？”
马真不等她说完这句话，把自己的袖子拽回来，摆手道：“你打住，打住，求姑奶奶别再说了，我怕了你还不行吗？再说，我现在不是已经在给你当牛做马了，你还想怎样？”
马真一直很好奇师父和司马郎说了什么，问师父，师父说：不必再提。
问司马郎，司马郎道：“你很想知道啊？偏不告诉你。”
以至于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过了好几年，马真又问起这事，司马郎没想到他还一直记着，坏笑着说：“你师父说，把你许配给柳家，让你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
马真才不信，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
他听完后说了一句：“万幸万幸，万幸你没答应，一场架把我师父这个念头打消了，没说给你爷爷知道。”
司马郎一听不乐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瞧不上我，我配不上你，我爷爷很稀罕你？”
马真发现自己踩了猫尾巴，看着面前炸毛的人，忙道：“不是不是，怎么会，是我配不上柳大小姐，攀不上这个高枝，没有这个福气，我是怕你爷爷知道后为难，他一为难你不也就跟着为难。”
这才把毛捋顺了，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司马郎就爱看马真求饶认输，十分有成就感。
“不想怎样。”司马郎这会严肃起来，摇头道：“这事一定要瞒着柳絮，如果他不老实待着非要折腾，打晕绑起来。”
马真道：“这么狠？”
“这算什么狠？”司马郎回头看了一眼，道：“不跟你说了，有人追杀我，我要逃命去了。”
马真奇道:“谁追杀你？”
司马郎道:“断刀客，你等下见了他，别告诉他你见过我。”
“他追杀你？”马真明显不信，摇头道:“不可能，谁追杀你，也不会是他追杀你。”
司马郎又回头看，像是真的怕那人追出来：“你等下看见他的脸，你就知道他为何要追杀我了，不说了，我得趁他没发现，赶紧逃。”
刚跨上马，又想起来什么:“对了，你们门的那位大夫，就是姓戴那位，她新研制的药，就是抹在伤口上之后，就不会留疤的那种药，你身上有没有？”
马真刚好带了一瓶，道:“有，怎么？你受伤了。”
“没有没有，不是我。”司马郎道:“你借我一瓶，转交给追杀我的那个人，下次有空还给你。”
说完骑着马就走了，走出一段路又回头道：“小宝，下辈子等着我。”
马真愣愣地站在原地，这人真是，真是没良心得很。
司马郎虽然有时候以捉弄人为乐，但她待人是无比真诚的，待狗更是好得不得了。
所以马真扣上饿狼的铁链使劲拉着，才没让它追随司马郎而去。
他拉着饿狼转过山口，首先，他想去看看断刀客的脸，其次，他想去看看柳絮这个人。
其实说什么也掩盖不了他是去给司马郎办事的事实，堂堂一门之主，悲哉！
断刀客脸上的血痕，一看就知道是指甲抓的，难怪，要是司马郎把他抓成这样，他说不定也会追杀她。
但他绝对恩怨分明，不会牵连别人，不知为何，马真觉得，断刀客似乎对他有敌意。
断刀客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走近，才冷声道:“马门主，好久不见。”
马真尴尬道：“是啊，好久不见。”
柳絮听见有人说话，从屋中出来，打量着马真，眯着眼问:“你就是马真？”
马真也打量着柳絮道:“你就是柳絮？”
柳絮又看了马真几眼，疑惑道：“你真是小叶子的老相好？”
“老相好？”马真皱了皱眉，道：“谁告诉你的？”
柳絮道：“当然是她自己说的，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马真道：“她怎么说的？”
“朱砂门知道吗？”柳絮用司马郎的语气道：“马真认识吗？那是我老相好，若不是我当年退了他的亲，现在整个朱砂门都是我的。”
马真：“……”
所以她是真的后悔了？
马真思索了一下，道：“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你为何还来问我。”
“因为我不信。”柳絮道：“我觉得她是在吹牛。”
马真：“……”
柳絮追问道：“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马真正要开口，蓦然看见柳絮的眼神斜了一眼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断刀客。
马真一下明白了柳絮的意思，顿了顿才点头叹道：“罢了，我就告诉你吧，也省得你去问她，徒惹她伤心，她没吹牛。”
柳絮道：“嗯？”
马真道：“我与她，早些年的确定过亲，后来因为一些别的原因，退了。”
柳絮无不惋惜道：“竟然是真的。”
“一看就是你不了解她。”马真道：“阿郎这个人，可是从不说谎的。”
柳絮撇撇嘴：“那她当时一定很伤心吧，我时常听她念叨你。”
“这种事，无异于心口剜肉，谁不伤心，不过，这么多年了，她现在能轻描淡写提起这些事，想必也是已经放下了，但自己说起和听别人提起，终究不一样。”
马真呼了口气：“她刚才还开玩笑似的跟我说，错过我，她后悔了，问我还愿不愿娶她，可惜我有家有室，做不来始乱终弃的事，不然，不然我肯定……”
断刀客似乎听不下去，突然问了一句:“她人呢？”
“她说有人追杀她。”马真道:“所以逃命去了。”
“什么？”柳絮大叫一声:“我刚准备原谅她，她又把我丢下了。”
断刀客看他一眼，问马真:“谁追杀她？”
马真不答，摸出药瓶丢给断刀客，道:“结痂后涂，不会留疤。”
断刀客伸手接住，手指轻轻在药瓶上捻磨。
“其实我觉得你用不着，毕竟你已经成亲了。”马真又道:“可是她非得让我给你。”
断刀客不管这些，又问:“她到底去哪了？”
“奇怪，你问我干什么？”马真皱眉道：“她去哪了，我怎么会知道。”
断刀客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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