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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山雨欲来

    那天,京城里顶有名的纨绔——裴小公子坐在朱雀大街最有名的望江楼靠窗那个雅座上——一条腿还不安分地跨在了凳子上——东张西望地也不知在看些什么,手里还握着那把对秋季来说已经不太合适的扇子——也没打开,只是握着——抵在脑门上。

    也不知道底下是谁路过,他忽然咧嘴,痞痞地一笑:“你终于来了。”

    楼下那人似有所察,抬起了头。

    裴居敬挥了挥手里的那柄竹扇,笑着喊下面那人:“青衣,我在这儿。”

    宁君儒皱了皱眉头:这人怎么尽捡着这些又贵又浮夸的地方会面?

    但既然是裴居敬选的地方,他作为部下自然没有置喙的道理。

    宁君儒抬脚往酒楼的楼梯步去。

    裴居敬无聊地勾了勾嘴角;这人明明有一身的功夫,轻功又了得,缘何不直接飞上来呢,又省事又方便。

    宁居敬举起酒壶,闲适地给自己的酒杯里满满斟了一杯酒,又想了想,终究还是没给宁君儒的酒杯也斟上。

    倒不是他小气。宁君儒是绝不肯饮酒的,不管是白日里还是大晚上,只要是杯中物,他都是点滴不沾。

    裴居敬一直很奇怪,像宁君儒那样的人究竟是怎么进了北镇抚司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还要靠着些勾心斗角的肮脏手段才能往上爬的地方,又是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呆了这么久的?

    北镇抚司里的那些锦衣卫,只要晚上不值守,那多半都是要去勾栏瓦舍里喝上两盅的。更别说赌坊和花楼,司里的多半都是那儿的常客。宁君儒那样无趣,竟还能呆得住,当真也是稀也奇也。

    就在裴居敬神游太虚之时,宁君儒已经出现在了楼梯拐角旁。

    他把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把佩刀按在了桌子上,然后撩了一下衣袍,以和裴居敬完全不同的姿态在凳子上坐下来。

    说起这把佩刀,刀名祝融,与上古火神同讳,不知道宁君儒是何时得到的。据司里的人传言,在北京保卫战时他手里使的便就已经是这把刀了。大约是用得久了,也就趁手习惯,不愿再换。

    宁君儒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裴居敬面前的酒杯,眉头一蹙,却什么都没有说。

    裴居敬嘻嘻一笑:“知道你不爱这个,给你备了茶,”他努了努嘴,示意宁君儒看桌边的那杯还泛着热气的茶,“望江楼今日新进的上好雨前龙井,尝尝?”

    宁君儒没动,只是依然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吊儿郎当的人:“何事?”

    裴居敬撇了撇嘴:“这么严肃干什么?你这腰板挺得这么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这酒楼里砸场子的呢。放轻松,先把这茶品一品。十两一斤的茶叶要是不喝可就是浪费了。你也知道望江楼里的规矩:货既售出,概不退换。银子都付了,就赏脸喝一口嘛!”

    宁君儒发觉裴居敬大有一种“你不喝我就不说下文”的意思,只好把那杯茶端起来,随意碰了一口。

    望江楼的物价是真的贵,但东西也确实是好东西,当真称得起一句物有所值。

    一口茶碰毕,宁君儒举着茶的手顿了一顿,复又举起来饮了一口。

    裴居敬笑了起来:“你看,我就说嘛,只有这上好的龙井茶才能征服你这刁钻的舌头。”

    “我对茶没有什么偏好。”宁君儒放下杯子,淡淡道。

    裴居敬把手上一直把玩着的竹扇放到了桌上,腿也收了下来,收敛了神情小声道:“我听说,漠北的那一位上皇不日就要回来了。”

    宁君儒一怔,没有说话。

    裴居敬接着道:“左都御史杨善杨大人业已到了漠北。如无意外,预计明日他们就会从也先那里启程归来了。”

    宁君儒又饮了一口茶。

    裴居敬低头,看着楼下依然喧嚣繁华的朱雀大街,耳语一般地轻声道:“也不知这天,该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宁君儒提着杯子的手放了下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裴居敬屈起二指,敲了敲桌子,边上便冒出来一个小二,将一牌菜单递到桌上:“客人可是想好点些什么菜了?“

    裴居敬掂起酒杯,浅笑道:“还是老样子,再加个竹笋炖肚片。“

    “好嘞!“小二弯腰把那菜单一收,便蝴蝶一般翩飞着下楼,口中唱喏道,“二楼雅座裴公子,老样子一份,添一道竹笋炖肚片!“

    裴居敬点完菜,也并不多言语,只是打着他那柄竹扇,望着楼下的景色微微出神。

    昨日夜里,他秘密去了城中某处,得了一纸书信,书信中只留有一言:后日一早出城迎驾,慎防黄党,切记切记。

    下方盖着一小方惯用的红章,印的乃是一个篆书的“金玉满堂“。

    这时节,出城去接北狩归来的那一位,倒也是真真会给他出难题。不过也是,这举国上下,那人手底下能信任仰赖、去做这桩事情的似乎也仅只有他一人罢了。

    宁君儒见裴居敬敲着栏杆出神,便也端坐无话,只将一壶茶喝得只剩半壶。

    二人相坐无言。

    “菜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二一声高呼将这无声的结界打破:“老样子一份。这是您点的竹笋炖肚片。“

    “多谢。“裴居敬搁下扇子,笑得眉眼弯弯,“再加一壶梨花醉。“

    宁君儒眉头一拧,露出一股不赞同之色,却并未多话。

    裴居敬自是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执着筷子将一片肚片放入口中,再配上一口梨花醉,边嚼边叹道:“莫皱眉了,这可算得上是上皇北狩回归前的最后一顿好饭了,还不许我多饮两盅么?“

    “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那你……”

    裴居敬放下筷子,举着青瓷酒杯笑得一派风流,好像刚刚那个惆怅忧怀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听说过两日城外的夹竹桃就要开花了,有兴趣与我同去赏花吗?”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听得宁君儒又蹙起了眉:两个大男人去赏花,那算什么样子?况且夹竹桃和上皇北狩回归又有什么关系?

    裴居敬托着腮,拿食指轻轻叩着桌面,佯愁道:“唉,不愿去便不愿去吧,青衣又皱什么眉呢?”他复又露出个轻佻表情来,打趣面前的人,“须知皱眉老得快哦!”

    宁君儒没有理会他,眉头倒是不再皱着了,只看着那桌菜道:“浪费。”

    “这算什么浪费,”裴居敬拿手指捻起个花生丢入口中,又自在地捉起酒盅呷了一口酒道,“怕浪费,你多吃点就是。”

    宁君儒扫了他一眼,却真依他所言,夹了一筷子青菜吃了。

    裴居敬笑笑,又拿了个鸡腿抓着啃,中途还抽空夹了两筷子油菜塞到嘴里。

    你说他吃相不雅吧,他倒是规规矩矩坐着,安安静静地细嚼慢咽;你说他优雅吧,这吃了一嘴的油却拿袖子揩的又是他。

    对面的宁君儒吃了几筷子菜,又添了一碗饭。感觉自己饱了,便住了筷子,停下看着对面的裴居敬慢慢吞吞地胡吃海塞。

    宁君儒坐了一会儿,忽然道:“明日何时?”

    裴居敬把嘴一抹:“卯时便出发,晚了怕赶不上花期。”

    宁君儒点了点头,拿起桌上自己那把祝融,自顾走了。

    裴居敬又吃喝了一会儿。一直感觉到胃里的那些食物都要抵到喉咙了,才打了个轻轻的饱嗝,放下筷子不吃了。

    他取了自己的那盏茶润了润有些被油腻到的嗓子,招呼小二:“小二,结账。”

    “来嘞!”在一旁擦桌子的那小二把手里的抹布一拍,往自己肩上一甩,对着裴居敬一拱手,“一共是十二两三钱银子。”

    裴居敬微微咋舌:“几日不来,你家酒楼倒是愈发宰客了。”

    小二陪笑道:“可不敢乱说,咱们家那可是一分钱一分货啊,收什么价格便给什么样质量的菜,怎能说是宰客?”

    宁居敬没有真为难他,只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了一个银锭,放入那小二的手中:“可要收好,莫要遗失了又赖我没有给你。”

    小二把那锭银子往袖袋里一塞,拱手道:“怎会,大人真是折煞小人了。”

    宁居敬意味不明地偏头扫了那小二一眼,摇着扇子走了。

    出了酒楼,他又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停下,掏了二三十个铜板买了十几串裹了厚厚一层糖的冰糖葫芦,抽出了其中一根放在嘴里咬得咔嚓作响,其余的都叫那小贩拿了张油纸包了,一路晃荡着回了府。

    小厮上前,恭敬道:“爷,您回来了。”

    “马可备好了?”

    “都备好了。”

    “叫厨房给我备些干粮,我明日路上吃。”

    “是。”

    裴居敬点了点头,吩咐道:“之后几日我都不在家,若有什么事便能推则推。对外就说我去北边游玩,归期不定。”

    “是。”

    “家里那两三个佣人和厨子就放他们假吧,要回去的便回去,想留下的也可留下。”

    “是。”

    裴居敬挥了挥手,小厮恭顺地作了一揖,退下去了。

    他伸手推开房门,从衣柜里将自己的两件换洗衣物、一套飞鱼服和一些旁的物什打了个包袱。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叹着气取下了墙上一直被当作装饰挂着的、许久未动的那把剑。

    剑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不擦干净怕是不能用。

    裴居敬唤来小厮:“给我拿一壶酒,再拿两块干净的帕子。”

    小厮瞅着裴居敬面前放着的剑一愣:这剑从搬进府里之前就没见用过,还以为爷这辈子都不会拔剑了。这是……

    裴居敬半天没听着小厮回话,便抬眼扫去,嘴里催道:“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小厮赶忙应下,给他端来了酒和帕子,但又忍不住担忧,犹豫着问道:“爷,怎么突然之间想起来要养剑了,莫不是这次……”

    “只是带着防身,图个心安罢了。”裴居敬把帕子喷上了酒,擦拭起剑身来,“莫要忧心,下去吧。”

    这把剑大约是闲置的时间太久,在清理养护时天色便已渐渐暗下来,等裴居敬完全护理完时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伸了个懒腰,一手提着剑一手揉着自己些发酸的眼睛往院子里走。

    “好久没使了,估计也忘得差不多了吧……”裴居敬自言自语着,握着剑柄随意耍了两个剑花算作热身,随后便在院子里不甚熟练地舞了起来。

    因着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大哥早已是举世闻名的剑客,二哥的剑术也是惊艳绝伦,所以裴居敬幼时练剑的时候就也没有下多少苦工夫,唯有轻功是家里最好的。

    父亲也曾骂他不争气,但他一直都狡辩说家里两个哥哥能打就行了,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两个哥哥在前面打架,他负责逃跑和通风报信,至少不算拖后腿就行。父亲恨铁不成钢:高低也是裴旻的后人,剑术不到家怎么行?便压着他每日练满两个时辰。

    现在还能使得出家传剑法,里头多少托了这每日两个时辰的福,让他形成了身体记忆。

    两遍剑法耍完,裴居敬收了剑,拿袖子边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边不拘形迹地捞起衣摆往自家墙角下一坐,摸出还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芦放在嘴里食不知味地嚼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了没多久,那墙头上突然之间翻下来一个人,险些落在裴居敬的头上。

    “喂,你看着点行不行?”裴居敬忿忿地站起来,把手里的冰糖葫芦拿远了些,“好险没把鞋底灰落在我的冰糖葫芦上。”

    那人也没想到裴居敬竟坐在墙角下,一时也被吓了一跳。

    但当他一听清裴居敬说了什么,气得差点拿身上的包袱把裴居敬揍一顿:“我说怎的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一根糖葫芦也不剩,原是你这泼皮把人家的糖葫芦都包圆了吧?还有,你这是什么癖好,还坐在自家围墙角下,怎的,等着我来踹你么?”

    原来那翻墙进来的人竟就是白日里那望江楼里的小二。

    裴居敬把嘴里那点糖渣咽下,道:“我可没包圆你的糖葫芦。我走的时候那小贩的棒子上且还剩下两根呢,谁知道是哪个小娃带着爹妈路过给买了去?再说了,”他又啃了一口糖皮,“这是我家,我爱坐哪便坐哪,我们家往日里可没有翻墙进来的。”

    那人怒极反笑:“是我想翻墙进来的吗?你下午在那纸条子上写的什么要不要我给你念念?”

    “别别别,”裴居敬赶紧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又摸出两根糖葫芦来塞给那人,嘴里还讨好着道,“你看,我这不是怕你出来得太晚,糖葫芦卖完了,所以才先下手为强给你带了两根么?”

    “算你还有点良心。”那人把背上背的包裹甩给了裴居敬,又从裴居敬的手里拿了那两串糖葫芦啃了一口,才道,“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你若要出发便早点走。我下午刚收到银匠的情报,明日一早,太上皇和杨御史就要从漠北出发了。”

    “我知道。”裴居敬又一顿,道,“却可惜银匠便就要留在漠北做暗棋了。”

    千面亦摇头叹息:“是啊,再回来也不知将会是何年月了。”他伸手拍了拍裴居敬的肩膀,“骅骝,你也别伤感,你这次去好赖说不定还能再见上一面,哪像我,出不了京师半步。”

    “你要出京师做什么,在这里呆着不也挺好,至少熟人都还在这儿,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给银匠也带了糖葫芦,算是留一点念想。这天气,等我赶到漠北,也不知道这糖葫芦得化成个什么样。”

    “唉,能吃得上最后一次就不错了,他还挑什么?”千面无奈一笑,“咱们做锦衣卫的不就是这样的么,不知何时就天各一方了。”

    “所以这就是你至今不娶妻的借口?”

    “不会说话就闭嘴!”千面怒道,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有些低沉,“此去怕是凶多吉少,你自己还得多保重。“

    “我知道。“裴居敬亮了亮放在脚边的剑,“这不,把这位老朋友也请出来了。“

    千面一怔:“这不是传说中你那把只闻其名不见其物的配剑'物华天宝'么?怎么把它请出来了?”

    裴居敬无奈一笑:“有什么办法,他手里也没几个能用的人了,除了让我顶上,你还有什么更好的人选能供我挑上一挑的?”

    千面思索半晌,诚实道:“好像确实没有了。”

    “好赖我还算有些功夫,若真遇上什么事又实在打不过,至少带着上皇逃了也多少算条出路。”

    “你倒能把这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该说不说是真有二斤脸皮在身上的。”

    裴居敬也不生气,笑骂着照千面的小腿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行了,早点吃完早点滚回去吧,小爷我明日还得早起,就不奉陪了。”

    深夜,百鸣楼。

    地窖里干燥闷热,唯留了几扇气窗通风,吹得几个八宝烛台上的烛火缱绻摇曳,墙壁上各色猛禽振羽舞爪,鲜红的眼睛映照出几个围着红木案几默不作声的黑衣人来。

    为首的人点了点案几上的情报,道:“这可是百鸣楼的大好机会,若是做成了这一单,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若是机遇再好点,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从此就不必做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了!”

    下首一人轻轻嗤笑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说得容易,这一位身边不知有多少高手环伺在册。这是机会吗?这明明是去送死。”

    为首那人又拿出一张字条来:“诸位请看,这张字条便是我今日得到的线报——那位身边只有一个锦衣卫和一个蒙古人,再加上一个文官,若正面打起来,他们也绝不是我们的对手。凫鸫,这条线报可有打消你的顾虑?”

    凫鸫显然不信此人所说,兴趣缺缺地站起身来随意抱了抱拳:“我凫鸫放弃这单,不奉陪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剩下几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圈,脸上分明写着心动,却谁也没有伸手。

    半晌后,为首那人叹了口气,准备收回那两张纸条倒卖出去,却没想斜刺里忽然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按住了那纸条的边缘:“既然大家都无意此行,那就让我这个赌徒来吧。”

    那人掀起纸条,笑嘻嘻地揣进自己怀里:“担起百鸣楼兴衰的重任便就托付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