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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三 绿衣郎

    北京难得地下起了大雨,大到裴居敬撑着油纸伞却依然被淋湿了衣襟。

    暴雨里,裴居敬和严君儒踩着被水流浸润至深灰色的青砖,一步一步走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这半个月来,裴居敬不知道踏入了这里多少次。

    “开门。”

    地牢大门应声而开,一瞬间灌进去的寒风将里头原本安静燃烧的灯火刹那吹熄,连本该有的那一丝烟也吹得杳无踪迹。

    随着大门一起磅礴落下的雨滴似一斛珍珠倾落在石板台阶上,砸出一片此起彼伏的噼啪声响。

    裴居敬迈步下去,绕过休息区,在走廊尽头左转。一路行去,玄色靴子底下的水渍在地面上拖出一道迤逦的痕迹,像是毒蛇游走在草丛里留下的空白痕迹一般。

    他停在了一间牢房前。

    身边的狱卒很有眼力见地拿出钥匙,替他开门。

    牢里那人费力地偏过头,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沉在阴影中的裴居敬。

    裴居敬攥了攥手中装着朱砂的小盒,垂眸看见了那人节节尽断的指骨和仅有大拇指上还算完好的皮肉。

    留着大拇指,不过是方便画押罢了。若哪天只需要声音便可定罪,裴居敬相信,卢忠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根大拇指也敲碎碾入尘埃里,然后混着这地牢里所有人的血喝下去。

    他抬步,每一脚都仿佛走在那个人的心脏上。

    滴答、滴答、滴答。水滴顺着衣摆滴落了不过十步,但这十步却像是走了十年那么久。

    裴居敬敛衣在那个人面前蹲下,将手里的奏折摊开,凑到他眼下,低声道:“你识字,自己看吧。若没有异议,便在最后按下指印。”

    那人尽力睁大眼睛,吃力地逐字看着,嘴唇也在微微抖动,似乎是想把那些字一个一个看进心里。

    不过七行不过百余字,那人竟看了快有一炷香那么久,久到裴居敬都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就着这个姿势死去了一样。直到最后,那人才从喉咙里呜咽出了什么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调子,却无比急切。

    裴居敬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外头站着的狱卒,低头轻声地在那人耳边说了一些什么。

    也不知是听见了什么,那人的神色从癫狂中慢慢平静了下来,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裴居敬,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半晌,那人也不知是认命了还是认可了,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裴居敬把朱砂盒子打开递过去,却被那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甩开。

    “啪嗒!”盒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在这个安静到诡异的牢房里异常地清晰可辨。

    “裴大人!”狱卒叫了一声。

    裴居敬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道:“无妨。”

    那人甩掉了盒子,却盯着裴居敬手里另一件东西——作为证物被他拿在手里的金刀——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裴居敬会意,将金刀从刀鞘中拔了出来,捏着那人的拇指,在指腹处拿刀刃稍稍用力,划破了他的手指。

    血滴很快便滑落了下来,那人吃力地抬起手指,将那根冒着血珠的拇指狠狠地按在了奏章末尾的那个名字上。

    那一摁,似乎用了这个人身上所能动用的全部力量:在画完押之后,这个人便昏死了过去。

    裴居敬收起了那本奏折,连同那个被打翻的盒子一起抓在手心里,对狱卒道:“他累了,让他休息会儿吧。”

    裴居敬掂着奏折步入地牢门口宁君儒那把白底绘青竹的伞下。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上北镇抚司门口停着的那辆暗红色的马车。

    裴居敬看着正在收伞的宁君儒,突然出声问道:“伯颜,若你是王瑶,在知道了我拿到这份证词后没有立刻替他翻案,而是拿去筹谋一个更大的阴谋之后,你会恨我吗?”

    宁君儒的视线往下滑了些许,落在了那本已经有些被雨点打湿了边缘的奏折上,然后他开口道:“不会。”

    “为何不会?”

    宁君儒垂头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搭话。

    裴居敬知晓宁君儒不是个会为了安慰他而说谎的人。若他说不会,就证明他心里是真的不会怨恨自己,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不会”。

    裴居敬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去哪?”宁君儒问。

    裴居敬笑了一下,撩开帘子对外头的马夫道:“去徐珵徐大人府上。”

    “徐珵?”宁君儒一愣,道:“此人不是……”

    裴居敬立刻将手指抵在嘴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此事他是最佳人选,且非他不可。”

    宁君儒不解。

    裴居敬将手里那本奏折贴身放好,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话本子来递给宁君儒,又写了个什么条子一并给他。

    宁君儒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呆愣了一瞬后恍然:这是北镇抚司独有的加密方式,依托书本传递密语,字条是破解密语的关键。

    此方式以笔顺来标注数字破解顺序,再以此数字顺序找到密码破译本上对应的页码、行数和字序;以字条上打头一个数字起笔第一画是拖尾还是顿尾来确定方向是从左起还是右起,以此解读出加密内容。

    譬如说手上这张纸条,右下角有一道似乎是不小心画上去的短横,表示此字条的数字解读方式为由左至右;头一个数字起笔第一画是拖尾,说明是从书左侧开始数起;十四、十二、一代表从右往左翻的第十四页右数第十二行的第一个字。

    照此方式解读后,此字条的意思是:此人破(颇)有心计,喜好功名,与黄党众大晨(臣)有旧怨,且不为黄(皇)上所重用。

    宁君儒了然地放下书,随手取了个马车上的茶盏倒了一杯茶,将手中的字条丢进去拿手指搅了搅。等字迹完全模糊后将纸捞出,扯成碎片握在手里。

    马车行了一段路,停在了徐府门口。

    “裴大人,徐府到了。”

    裴居敬取了一把暗红色的油纸伞,撑开,走进了雨里。

    身后的宁君儒从马车上走下来,把手里已经攥干水分的纸屑放进了随身的荷包中。

    裴居敬敲了敲侧门。

    没多久,一个小厮打开了门,探出了个头,略带好奇地看向外面这个笑得一派自在的青年。

    “劳驾你与徐珵大人通报一声,就说北镇抚司的裴居敬裴镇抚使找他。”

    小厮虽不太知道镇抚使是个什么官职,但“北镇抚司”这四个字却是个天下人都觉得如雷贯耳的地方。得知面前这个人竟来自那个可怕的地方,小厮脸上那一点点的好奇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恐。

    裴居敬看着小厮那可以称得上是用连滚带爬来形容的背影,无奈地摸了摸脸。

    宁君儒望了一眼里头空无一人的院子,疑惑道:“怎么了?”

    裴居敬苦笑:“好像不小心把那个开门的小厮吓跑了。”

    宁君儒低头看了看他的脸,不太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搬出北镇抚司的名头。

    裴居敬甩了两下湿漉漉的雨伞,道:“这就叫下马威。不用多说,这四个字就足以震慑人心。”

    宁君儒对他这个说辞顶天了也就信了十之一二:按这家伙这个性格,泰半是为了显摆才自报的家门吧。

    但北镇抚司的名号确实好使。不消片刻,两人就见到了矮小干练的徐珵一路小跑着来迎他们。

    “敢问是裴大人么?”见裴居敬点了点头,徐珵连忙了个揖,“下官徐珵,拜见裴大人。”

    这“下官”二字用得就很妙。

    先不提翰林院位高权重,它可称得上是内阁首辅的台阶:十任首辅九成九都出自翰林院,当真可谓是前途无量。

    再照官阶来说,徐珵是翰林院侍讲,从五品;而裴居敬这个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官阶也是从五品,所以两人其实是平级。

    既然是平级,权利又不小,那徐珵又何来下官一说?

    这就是他做人的精明之处了。

    徐珵此人乃是宣德八年的进士,早先做过翰林院庶吉士和编修,前两年才刚升上侍讲。可惜土木堡之变爆发后他曾建议皇上南迁,这可踩了所有人的禁区:要知道大明皇室的祖训便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此建议一出,立刻便遭到朝野内外的一致谴责,直接导致了徐珵在官途上可谓再难有所寸进。

    但裴居敬不同,他较徐珵小上二十余岁,正是大好年纪,何愁日后没有升官进爵的机会?

    再加上他又是北镇抚司的人,满朝文武皆处于北镇抚司的监管之下,悄无声息被抓进去、最后下落不明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朝中之人都在私下议论,不管官阶有多大,遇上北镇抚司都得降半阶:不是他们官职的半阶,是北镇抚司来人官阶的半阶。

    这么前后一拢,徐珵那“下官”二字,说得倒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了。

    “徐大人客气了。”裴居敬将伞递给了身后的宁君儒,宁君儒接过,连着自己那把一起递给了门房的小厮。

    徐珵陪笑着,一路将他们引到了正厅门口。他抬步进去正准备请裴居敬同宁君儒二人上座,却发现他们只站在门口,未跟着他进正厅。

    徐珵心里打起了嘀咕,却又不敢随意询问,只能又走了回去,弯着腰状似疑惑道:“二位大人怎么不进来?”

    裴居敬还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嘴里却说道:“徐大人确定要在正厅议事吗?若是一会儿我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保不齐你这正厅门口来来往往的这一家……”

    裴居敬故意隐下了后半句,但徐珵却忽然体悟到这位后头没说完的几个字十有八九是“都得灭口“。

    他被自己这猜想吓得后背瞬间起了一片白毛汗,立刻接道:“自然不是在正厅议事,只是有客人来家中,下官至少得奉上一盏清茶润润喉才算能得上有待客之礼不是?”

    “这是自然。不过我并无什么闲心饮茶。不如徐大人直接带我们去书房,早些将正事谈完方才是正道。”

    徐珵连忙带着二人继续往前走,口中说道:“裴大人说得是,是下官想得狭隘了。”

    “徐大人不必如此紧张,我不吃人。”裴居敬伸手拍了拍徐珵的肩膀,调侃了一句。

    你是不吃人,但你会杀人啊!你身边带的这位是个什么人物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徐珵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又不敢显出来半分,只得加快脚步往书房走。

    拐了两道弯,便到了徐珵的书房。

    裴居敬抬头一看,书房正中挂了一块牌匾,上书“惠风和畅”四个字。字虽是馆阁体,却又带着些个人特色,看着像是徐珵自己写的。

    裴居敬跟在徐珵后头迈步进了书房,宁君儒则顺手关上了门。

    徐珵转身,看见这两人一左一右仿似堵门般站在那里,心里又是一惊: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大事,竟惹得这二位得要如此这般站着,同怕自己跑了一般?

    裴居敬缓缓走过来,仿佛是在自己家书房般不客气地坐在了书桌后的太师椅上,施施然地开口道:“听闻徐大人似乎颇有上进心啊?”

    “这又是哪里话,在朝为官不都盼着自己能够更上一步么,下官自然也不例外。”

    “唔。”裴居敬含糊地应了一句,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不过下一句却立刻画风一转,字字带刀,“不过据我所知,自从年前徐大人提议南迁之后,这官途便不甚顺遂,处处受到打压啊?”

    徐珵一听这话,心里立时便有了一些计较:北镇抚司果然名不虚传,打压一事他自己自然是察觉了,但他的那些同僚上司做得可谓是不动声色,却这位裴镇抚使的坑究竟是挖在了哪里,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徐珵谨慎道:“裴大人是为此事而来吗?不过是政见有所不同罢了,算不得打压。”

    “哦?”见此人嘴硬,裴居敬自然不介意在他心头上插两刀让他认清现实,“徐大人是宣德八年的进士吧?正统十二年时升任了翰林院侍讲,去年十一月你自彰德代行御史之职归来,照理该升上一升,可至今却仍做侍讲,是也不是?”

    徐珵不敢反驳,只能勉强道:“翰林院同僚众多,升迁人数却有限,想来下官是哪里没有做好,故此次未升下官也是情理之中。”

    “是情理之中,却不是心甘情愿。”裴居敬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桌子,“所以你就通过于少保的门生向他求取国子祭酒一职,可却久久都没有消息。”

    裴居敬顿了顿,笑道:“你可知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于谦,还能因为什么?

    可这裴大人的言语之间又似乎意有所指,难道中间还有什么隐情?

    徐珵的心如悬在半空一般不上不下,但他又非常想知道这中间的前因后果,只得硬着头皮老实道,“下官不知。”

    裴居敬二指遥指了一下皇宫的方向,诚恳且好心道:“是那一位金口玉言说‘徐珵是提议南迁的那个吧?此人生性狡诈,担任国子祭酒会败坏监生心术,还是另择人选吧’,这才断了你的前途。”

    “所以只要那位在位一日,徐大人这辈子都别想在官场上有所建树。”裴居敬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盯着徐珵的眼睛轻声道,“如此,徐大人听懂了吗?”

    暗示到了这份上,徐珵想要装作听不懂都难了。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如同秋风落叶一般:“裴大人,下官绝没有那个意思!”

    “你当然可以有那个意思。”铺垫分量加够了,裴居敬终于说出了今日来此的目的,“徐大人想必知道,现在那把椅子上的这一位,可不是一开始就在那个位置上的。这天下人中能名正言顺代替他的,宫里可还有一位。”

    “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呵,徐大人如此聪慧,自然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裴居敬道,“我虽是镇抚使,但若是从头算起的话,我可算得上是东宫旧部。”

    徐珵睁大双眼,冷汗不停地从额角滑落:裴大人同我说这些,该不是我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吧?

    他多少有些发怵,颤抖着声音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喘气声。

    裴居敬轻笑着,从太师椅上悠闲地走下来,好整以暇地边走边道:“徐大人如此聪明,‘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应该不用我多说吧?”他走到徐珵身后,伸手拍了拍徐珵的肩,“宫里那位给不了你的,另一位可未必不能给你。若是计划成功,那徐大人便就是一等一的功臣。只要你敢放手去搏上一搏,以徐大人的能力才干,别说是国子祭酒,就算是内阁首辅便也做得。”

    “今日我能把这话说给徐大人听,自然也能把话说给其他人听,相信朝野之中愿意做内阁首辅的也不止徐大人一人。我只给徐大人三日,若是考虑好了,可以随时差人来闲宁府。”

    话说到这里,裴居敬留了些余地让徐珵自己去想,挥手带着宁君儒走了。

    不过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句话:“徐大人若是想以告发我来搏个前程,也请自便。”

    裴居敬同宁君儒两人潇潇洒洒地走了,只留下徐珵还跪在那里,半天爬起不来。

    门口的马车早已经走了,两人便也不矫情,一人打着把伞在大街上悠悠走着。大雨天谁也不愿意出门,开了店的也都在大堂里头窝着,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好像只有这二人似的。

    “若他不上钩怎么办?”宁君儒低声问道。

    “不会不上钩的。”裴居敬伸手出伞外头去接那些雨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护臂和袖子被雨淋得透湿,“他是个十足小人,名利是他最在意的东西。在内阁首辅这么大的诱惑面前,他不可能抵挡得住。倒是你,怎么不问问我怕不怕他告发我?”

    “……”宁君儒无语了一刹,道,“我也不至愚笨到这个地步。你怕是巴不得他去告发吧?”

    裴居敬故作疑惑地回头道:“哦,我竟不知我有什么好‘巴不得’的。”

    宁君儒知他是在考自己,便道:“先不提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北镇抚司的厉害,你能去找他便就是摆明了不怕他会有此作为。如今这局背靠那二位,左右被告发了上头都能替你揭过去;若是有人得知此事悄悄找过来想要加入,你岂不是能更快推进计划了?”

    裴居敬畅快地笑了起来,道:“伯颜,想不到你竟进步得如此神速。那我再问你,若有人问你为何会加入这个计划,你又如何分说?”

    宁君儒面不改色道:“作为北京保卫战数得上名的功臣之一,我不但没有加官进爵,反而被送进了北镇抚司做一个底层缇骑,这是于大人觉得我风头太盛对我的打压,我心有不甘。”

    裴居敬由衷地拍着自己握着伞的手,欣慰道:“不错,可以说这种谎话就说明你已经被我带坏得不止一星半点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两人在雨里走了一会儿,宁君儒忽然发觉已不是回诏狱和闲宁府的路,便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你的老熟人,武清侯石亨府上。”裴居敬拍了拍自己身上放奏章的地方,“这东西既然弄来了,那多少也得派上用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