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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

    “顾大夫,您看看我孙子,一直喊着肚子疼,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东西了。”老者牵着孩子进来,急匆匆的扶着孩子坐下来。

    顾若离穿着一件姜黄色的对襟褙子,梳着圆髻,含笑道:“您别急,我来看看。”

    老者点着头应是,“您在就好了,要不然我还想再等等呢,您今年还回京城待几个月吗,您一走我们生病了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大夫都是治病的,我不在您找谁都是可以的。”顾若离笑着扶了脉,过了一会儿低头写方子,“许多大夫都是青囊书院出来的,人品我不敢保证,医术您绝对可以放心。”

    “是,是。”老者点着头,道:“大家都说,大周有了您,就是再大病都不怕。现在满天下的大夫,都是您的学生。”

    顾若离失笑,将方子递给老者,“去抓药吧,孩子没什么大事,以后吃东西前记得让她洗手。”

    “是,是。”老者应是拿了方子走了。

    顾若离又看下一位病人。

    她隔两年就会去一趟京城待几个月再回来,青囊书院还在开,她去一趟虽不容易,可还是要去的。

    一直忙到晚上,同安堂打烊她收拾了一番回了家。

    赵勋正从书房出来,远远看到她就大步走了过来,握着她的手蹙眉道:“怎么手这么凉?”

    “可能有些累了。”她含笑看着他,问道:“三个儿子怎么样,最近没闯祸吧?”

    赵勋嗯了一声,道:“在谷里他们不敢,也没有经历。”

    “含之都十四了,明年让他们回来吧。”顾若离想的紧,这几年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看见儿子们,“也学的差不多了。”

    赵勋沉声道:“明年再说,现在再让他们待个一年,免得回来又到处闹腾,找人打架。”

    顾若离叹了口气,她忙于医馆,总觉得对四个孩子管教少了,亏欠了他们。

    可是在医馆时,这些感觉就又会淡一些,女人生而立世,总不能只有家庭和孩子,还是要做点什么,至少无愧于活了这一世。

    “京城怎么样,圣上还好吗。”顾若离给赵勋泡茶,他接过来放在桌子上,回道:“没听说别的事,不过身体似乎不大好。”

    赵安申一心想要当一位明君,所以在朝政上他很拼,日夜不休的做着事。

    十来年了,后宫里还是只有几位妃子,他无心女色是好事,可从私人情感上来说,她还是心疼他的。

    “听说贵妃生了一位小公主?”顾若离慢慢啜着茶,想到林皇后的妹妹林悦,进宫七八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生了一位小公主,不过,也是好事。

    林氏姐妹二人在宫中,若是再生一位皇子,将来也是祸端。

    “夭折了。”赵勋神色平淡,“圣上不会让她留下子嗣。”

    顾若离一愣,随即了然,抿着唇顿了顿,没说话。

    赵安申做的,比她想的还要果断,或许,在这些事情上,男人的手段和心思,女人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我去看看钰儿。”顾若离放了茶盅起身,“你去梳洗,我一会儿就回来。”

    赵勋颔首,顾若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赵勋,“白姐姐的信中提了一句婚事,你看要不要……”话还没说完,赵勋就已经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很少这样,但是只要涉及闺女的婚事,他就一副很难说话的样子,“安南太远了。而且,钰儿还小,再过几年说这事。”

    看着赵勋出去的背影,顾若离无奈失笑!

    安南太远,庆阳没好人选,京城更加不合适……恐怕这天底下没人能配得上他们的闺女了。

    顾若离笑着出门,赵钰的院子里热闹的很,叽叽喳喳的几个小丫头拍手大笑,还能听得到赵钰习武发出的呼呼风声。

    “这丫头……”顾若离站在院子外面,里面就传来赵钰的声音,“怎么样,我今天新学的这招如何?”

    小丫头满声的崇拜,“厉害,太厉害了。以后小姐出门就算遇到二十几个人也不怕了。”

    赵钰哈哈大笑。

    顾若离也笑了起来,咳嗽了一声,顿时院子里的声音一静,随即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过了一刻平静下来,赵钰乖巧的迎了出来,笑盈盈的喊道:“娘,您从医馆回来了啊。”

    顾若离挑眉打量着她,一点不见江湖气,满身露出来的都是小女儿态。

    忘记了,她的闺女除了一身武艺和嚣张外,还有在父母面前装乖巧的本事,顺便变化连她都来不及适应。

    “今天都做了什么?”顾若离牵着女儿的手进了院子,赵钰就回道:“我今天哪里都没去,就跟着师父练功来着,师父过几天就要回家过中秋,我想这几天让他新教我一套,我在家练练。”

    “还有半个月你哥哥们也要回来了,明天闲着你陪着祖母将他们的院子收拾出来。”顾若离给她找事做,“哥哥们的新衣服就交给你了,问好了尺寸让秀坊赶制出来,颜色样式你来定。”

    赵钰不喜欢做这些,可是不敢说不,点头道:“娘放心,我一定做好。”

    顾若离知道她不喜欢,可是磨磨性子对她是有好处的,便道:“你早点歇着,我去看看你祖母。”

    “娘慢走。”赵钰笑着,小小的脸上满是青春洋溢的娇憨,顾若离莫名的想起了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十二岁,那一年她正是家逢巨变时,半道上她遇到了霍繁篓,结伴往京城而去。

    在延州城外,她第一次见到了赵勋……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一起度过这一生。

    霍繁篓呢……顾若离常会想起他,十多年未见,想起他的样子,还依旧是那一天他趴在墙头上,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看着她……

    想到这里,她忽然侧目朝自家的围墙看去。

    好像霍繁篓还会坐在墙头上看着她笑,冲着她招手,道:“喂,帮我拿梯子来!”

    胡思乱想着,她也没了心思去和方朝阳斗嘴,回了正院里,赵勋洗漱垂着湿漉漉的头发在看书,她走过去拿帕子给他绞头发,他放了书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只要她有了心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忽然想到了霍繁篓。”顾若离淡淡的道:“想到我像钰儿那么大的时候,去京城的情景,还想到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赵勋哼了哼,语气酸酸的,“那小子有什么可想的。”说着,负气的将她抱到前面坐在自己腿上,蹙眉道:“我在你面前,你想我就好了。”

    顾若离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行,我只想你。”

    赵勋垂眸看着她,这么多年她一点都没有变,依旧和记忆中的少女一样,倔强,坚持……他很庆幸那时候做的决定,赖在她身边。

    他常常在想,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坚持,这个没心的女人此时此刻说不定就在霍繁篓的身边,但凡想到这一点,他便身如炙火之中,痛不欲生。

    很好,顾若离是他的,这一世,下一世都是他的,赵勋的!

    “想什么呢。”顾若离看他有点走神的样子,推了推他,“神游天外。”

    赵勋回神看着她,视线落在她的眼睛上,鼻尖上,红艳艳的唇瓣上,目光一深低头吻了下来,一番辗转他留恋的道:“明天我们去河套,让你看看你想要的塞外米粮川!”

    顾若离眼睛一亮,她已经有几年没有去过了,只知道赵勋一直没有放弃这个目标,却不知道他到底进行到什么地步了,便高兴的点头道:“好!”又道:“我明日一早去问问我娘去不去,她好久没有出门了。”

    赵勋颔首。

    第二日一早顾若离去找方朝阳,她正坐在门口的树阴下,这几年她似乎不大喜欢穿大红的,常常是一身的湖蓝,如天边云似的静静的躺在椅子上望着远处发呆。

    这和她记忆中的方朝阳很不一样,她担心了很久,还偷偷摸摸的给她号脉。

    索性,身体很好。

    那么,她这样就是心病了吧……顾若离走过去蹲在摇椅边,方朝阳侧目看她,昔日飞扬的眉梢此刻略添了几丝纹路,却让她风韵更甚。

    “远山说请我们去河套,让我们看看他十年的成果。”顾若离握着方朝阳的手,“您和我们一起去吧,几天就回来。”

    方朝阳眉梢略挑坐起来,问道:“就是你曾念叨的塞外米粮川?”

    “嗯。”顾若离道:“离开京城时他就说,他要将西北治理好,抹平曾经战乱带来的创伤,他一直努力在做,现在也做到了。”

    现在的西北,不比京城,不比江南差。

    “好!”方朝阳离开椅子,道:“我也许久不曾出门,便和你们一起去看看。”

    顾若离笑着点头,扶着方朝阳进去,方朝阳蹙眉道:“我又没老你扶着我作甚,自己回去收拾去,一会儿直接去门口。”

    “好。”顾若离和李妈妈打了个眼色,便松开方朝阳,“我去把钰儿喊起来,带着她一起陪您说说话。”

    方朝阳颔首。

    一个时辰后,四辆马车徐徐出了庆阳城,赵钰的马被拴在后面,顾若离不让她骑,她只能跟着方朝阳坐在车子里,她如坐针毡一般急的不得了,一会儿掀了帘子看看外面,方朝阳白了她一眼,道:“想骑马就去,祖母又不是老太太非要一个人陪着说话。”

    “真的?”赵钰眼睛一亮,方朝阳颔首道:“去吧,想做就做什么,不用顾忌祖母的感受。”

    赵钰笑了起来,抱着方朝阳亲了一下,起身往外走,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嘿嘿笑着坐了回来,“我明天再骑吧,今天就坐在车里,车里舒服!”

    “是怕你娘说你吧。”方朝阳点了点头赵钰的头,也不再说话,靠在车壁上阖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祖母话一向不大多,赵钰也不奇怪,便凑过来找话说,“祖母,您现在都这么好看,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特别特别漂亮?比我娘还漂亮是不是?”

    “那当然。”方朝阳看着赵钰,“和你现在差不多。”

    赵钰来了兴致,抱着方朝阳道:“那是不是许多人喜欢您?满京城的男子看到您都直了眼睛?”

    “那就不知道了。”方朝阳笑笑摸了摸赵钰的脸,赵钰的容貌和气质其实和她更像,性格也是,所以她看着赵钰便常会想到年轻时的自己……一代一代的人,就这么老去,新生,更迭着又延续继承着。

    如今,她正是老去那一人,而新生的正活力四射的对着未来生着无限的憧憬。

    “我娘以前也很好看对吧。”赵钰道:“不过她不大在乎这些,所以我想啊,肯定还是您更好看点。”

    顾若离不像她,对外貌打扮向来淡薄,方朝阳颔首道:“那肯定是的,她是我生的,还能越过我去?!”

    赵钰哈哈笑了起来,她就喜欢祖母的性格,自信,张扬。

    “祖母,您和我说说您和祖父的事吧。”赵钰很好奇顾清源的事,“我只听我娘说过一次,祖父特别好看,芝兰玉树,清风明月般的任务……二哥就像祖父,对吧。”

    还真的是,顾引之很像顾清源,像极了顾家人的性子和做派。

    “差不多,不过要比你二哥更孤傲一些。”方朝阳略掀了车帘看着外面,目光悠远,没有尽头……

    赵勋抱着顾若离,她昨晚没睡好,上了马车便打着盹儿睡熟了,车子颠簸着,走走停停四天后才进河套,赵勋先下车掀着帘子伸手扶着她下来,道:“到了,司璋在等我们。”

    顾若离从车里出来,站在车辕上极目远眺,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的呆住了。

    一望无际的金黄色,如金色的浪花一般,一层层,一叠叠的,一片片的稻穗,麦谷在田间舞动,扑鼻的香气是农作物成熟后的香,让人心旷神怡。

    以前,这里都是荒地,满眼的黄土,黄沙,风一吹掀起的尘土让人睁不开眼,不过十年……这里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场景。

    “你做的?”顾若离很激动,握着赵勋的手,他有些得意颔首道:“那是自然。”

    她要的塞外米粮川,他一定会实现。

    顾若离笑了起来,艳阳下她眉飞色舞,几乎要跳起来,回过头看着没有没在山里的官道,挤挤攘攘的都是车马,行脚的商人,举家搬迁来的农人,还有一支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的朝这边过来。

    “我想先去城里看看。”顾若离道:“等晚上再来找司璋。”

    赵勋颔首,一行人慢慢进了城,方朝阳由赵钰扶着,四周打量着,这里她来过几次,但是这一次来和前几次显然是天差地别,她问道:“如今的西北,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其实,在庆阳时她就感觉到了,她一向不喜的乡下地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富饶的地方,到了冬天,街面上也不鲜少见到露着叫瑟缩着的乞丐。

    一派欣欣向荣,繁盛的景象。

    不得不说,西北甚至于大周,在赵勋,在赵安申的手中,正在变的越来越好。

    昔日的城中虽有落脚的商人,可多是路过或是将这里当做储存的仓库,来来往往看着热闹却都是虚像,可现在顾若离一进城便就感觉到不同,商铺一间挨着一间,不只是皮草药材,连笔墨铺子和绸缎行她都看见好几家,喧嚣的叫卖声和孩子的打闹声不绝于耳。

    赵勋很有心,城中的道路隔成了三段,中间走的是马车,两边则是行人,不挤不攘井然有序。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怎么样。”赵勋牵着她的手笑看着她,顾若离点头,回道:“真好!”

    是真的好,比她想象中的好。

    “爹爹。”赵钰跳着过来,笑着道:“您不让我告诉娘这里的变化,原来是要自己告诉她啊,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赵勋扬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谁的媳妇谁哄,不用别人代劳。”

    赵钰掩面笑着,似懂非懂男女间的情意。

    顾若离逛了街道,去了田间,在司璋的家里吃饭,槐书的小儿子趴在她的脚边喊她顾大夫,她笑着将孩子抱在怀中……一晃神已经近二十年了啊。

    槐书的长子都快要议亲了。

    她还记得当年他蹲在墙角目光无神的看着她时的样子。

    “就住在这里吧。”刘梅拉着顾若离,“你都好几年没有来了,每次我都是听司音那丫头回来告诉我,说你怎么样怎么样。”

    顾若离笑着点头,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和我客气什么。”刘梅道:“我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都是因为你,你就是要我脑袋,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摘下来给你。”

    顾若离失笑,道:“我要您的头做什么。”

    “她说的没错。”司璋的流星锤早就放在了供案上,不过一脸胡子还留着的,凶巴巴的说着话,但却是满面的笑意,“过两天我们就要秋收了,你们来了正好带点东西回去,鸡鸭鱼肉还有自家种的地瓜,都给你们装车。”

    顾若离也不客气,和他道谢。

    晚上,一村的人聚在一起吃饭,就和当年在山谷里一样,几十张桌子上排着,牛油灯照的亮如白昼,司璋抱着酒坛子说着话,“这酒敬赵将军和顾大夫,没有他们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落地生根,没有人想提着脑袋做土匪,能吃饱穿暖就是给我当皇帝我也不换。”

    “敬!”众人齐声,声音回荡在辽阔的田间,一声声的荡回来,响在耳边。

    顾若离喝了半坛酒,还是她喜欢的秋露白,微醺着眼前一阵阵的发花,她看着赵勋,道:“我去走走,闻闻麦子的香味。”

    “我陪你一起。”赵勋起身,司璋扑了过来,拦着他,“可不能半道偷着走,今儿不醉不归。”

    赵勋无奈,顾若离道:“我让钰儿和音姐儿陪着我,你和司老大再喝两杯。”

    他颔首,喊了赵钰过来,“你娘有些醉,你扶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照顾好您媳妇儿。”赵钰笑眯眯的,和司音一起扶着顾若离出了院子,三个人慢悠悠的走着,顾若离道:“你们两个去说话吧,我自己走走,不走远!”

    赵钰点头,和司音不远不远的跟着顾若离,两个人低声说着话,顾若离揪了一根稻穗剥了稻壳将米粒放在嘴巴里嚼着。

    米粒的清香,让她不禁笑了起来。

    天空中星子闪烁,一轮银月挂在枝头,她在田埂坐下来,青蛙的鸣叫声响在耳边。

    她很惬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惬意。

    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她站了起来,四处去找,赵钰和司音离的不远,正凑在一起说话根本没有朝她看来,可是她分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四周不算明亮,在田埂的对面,立着一个人,身材纤瘦,七月的天气他披着一间斗篷,满头的银发在月光下盈盈发着光,异常的显目。

    而更加显目的是,那一双狭长的凤眼,微眯着正看着她……

    她心神俱怔,愣愣的看着对方,对方也正看着她,静悄悄的四周无声。

    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喊出名字来。

    那人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衣袍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弧线,如同他的脸一样绝美,雌雄难辨……

    “霍繁篓。”顾若离呢喃了一句,那人身影顿了顿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只是一眼满目的留恋,又慢慢的消散在视线里,最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而去,渐渐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顾若离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