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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来日苦多

    元吉三十三年,深秋时节。

    张福南下勤王,未果,带着其部退回北越驻地。

    南方狼镇宋大德经历了那一次代天抚民的简约之局后,也竟然奇迹般偃旗息鼓。

    士林原想的诸王纷乱刚起苗头便在这天下之秋中枯萎败落。

    张家三父子在那一场庭院之会之后再度分道扬镳。张患得依然带着边婴游历四方,饱览南楚大好山河。

    张福龙辇有几次驶到张若失宅邸所在的那个巷口,却终究再没有进去。到最后返回北越,也没有再见着次子一面。

    张若失在吏部每日处理公务。在经历了那一次“忤逆父意”之后,他更加受到南楚皇室重视。

    吏部分管每岁京察,这是当年李求乞担任首辅之时兴起的一项制度。吏部主管,然后报上内阁批红,考察每年京官的功绩过失,从而决定其留任、升迁或是外防。

    这活计最是重要,往往是当朝首辅打压异己的好机会,但也颇为繁重,且最是得罪人。

    吏部尚书冯岁松权衡再三,还是将这项事务交代给了张若失。

    公坚玄提点了几句,一来这人是个孤臣,二则是张若失眼下注定没有人敢触及,无论这一届京察如何天崩地裂,都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北边的张福被这儿子拿捏的死死的,南边的宋大德也是因此忌惮张福。

    东西两边装死的两座军镇,至今也没来个消息。

    京察由吏部和都察院二者联办,吏部出面的是张若失,而都察院出得也不是别人,原任礼部侍郎,那位儿子没头脑来招惹张若失的邱官。

    当年便因为张若失的缘故,被上面猜忌,在礼部当了好几年的侍郎官,既无贬黜,也无升迁,连个平调都没有一出。

    后来张若失与李求乞关系密切起来,前些日子也是被公孙玄提点,去了都察院当了个副主事。

    二位官职并不对等,但王朝内部几无异议了。

    那位担任内阁首辅兼着中书省令的申世宦申老先生,不过是为张若失上去做些点缀功夫而已

    二人在中书省找了个院子,便开始处理成堆明折暗折了。

    讲究最多,最应该有故事可讲的地方,反而让人无言了。

    大楚西方,梁州旧蜀地,张患得骑着黑马,却没有狂奔,只是与边婴慢慢走着。

    当日张若失一句“出去”,让他摸不着头脑。这弟弟莫不是被人要挟?怎就不愿跟着张福回去。

    那一日,一边问着老爹这次南下带了多少人马,一边准备带着兵马去孙府,邱府,那座东宫“闻讯”一下。

    被张福紧赶慢赶拦下,说着:

    “哎呦儿子,这群人早就被着群骄兵悍将吓破了胆,到底是若失同僚,咱爷俩还是给这群软蛋文官留点脸面。”

    一边交代了一件事情。

    西边佛家鼎盛,儒道两家式微,这几日那座处理北越监管天下走势的刑州典刑狱传来消息。

    这群秃驴似乎趁着南北二王对峙,越过北越与北荒有些联系。

    那座专门压胜梁州的“凉州”,已经忍不住想要敲打敲打这西边肥肉了。

    毕竟当年李诡就对新上任的凉州都护张夜草许诺,到时候入主中原,这凉州便取梁州而代之,成为新的天下九州之一。

    这堪比封国的州号,到时候自认远比这北越划分出来的“新州”气运丰沛。到时候,八转武夫张夜草,如九转天下大同境界,还不是抬手之间?

    张患得此行便是去看一看,那座镇压着梁州万灵的万佛寺,是不是真与北边苟延残喘的北荒佛脉由些关联。毕竟当年空无和尚,还有那个据传为北越当世佛子的小和尚,极有可能并不是巧合。

    世间最大的一座寺庙,释迦摩尼如来佛当中座,余下便是护法金刚,菩萨罗汉,各色不凡,皆是庄严圣相。

    张患得不信佛,整个北越都没有几人信佛,但到了此地仍然有些许压迫之感传来。

    因果难斩,尽管此时的张患得已经只是张患得,没了后果,前因犹存。

    去了一趟江南荆州,连宋大德的影子也没见到。到了梁州,郑礼已经早早到梁州经略陶回在这万佛寺候着。

    张患得至今无官身,白丁一位,这位梁州经略却是实打实的朝廷封疆大吏,二人见面,陶回却也无倨傲。

    耳目聪达的豺镇,不是没有将这位北越世子在凉州大闹凉州的情报传回。梁凉二州,由于某些原因,一直相互窥探。

    那位吴遗珠不长眼,陶回却是人如其名,最是识时务。

    万佛寺中有功德塔,供奉着本州几位主官的牌位,放在别州便是生祠,且官员离任,没有特殊关照的话也不会撤去。当今皇帝的名牌自然是在最上一层,由金箔装裱,玉盒供奉着。其下便是郑礼,凉州经略、刺史再次之。

    张患得眼见着大殿中入眼皆沙弥,偶尔会有几位身着锦绣袈裟的老和尚现身走动。心中却是想着当初那位北荒小和尚如今不知如何了。回到凉州之后,鬼先生说过这小和尚不简单,后来入京,张若失对此事遮遮掩掩,但也觉察京城开元寺也与这北荒佛脉有些关联。

    天下三教九流,气运粘连,其中关节千头万绪,若非有心人,实在难以分辨。

    张患得只是粗略想了想,便已经被这弄得有些头疼,便也不去想。

    此时此刻,这位世子殿下未寒暄片语,直来直往,只想知道,这郑礼是怎么想的,竟然趁着张福出越,放任境内僧侣前往北越传教。

    州州之间有法令,就是难民流通都得有个规序,这般跨军镇传教招徕信徒的做法,倒也却是值得推敲了。

    郑礼圆滑,名字里虽然有个“礼”字,骨子里却没有儒家“礼为义之端”的刚正。当初张福封王,他这个忝成了一声兄长的豺将军,再也没在张福面前端过兄长架势,反而每年张福做寿,这位领将恨不得亲身前往拜寿。尽管递上去请旨跨州远行的折子一般都会再兵部一层便打回,但朝野大多也都知道这位郑礼的“孝悌”了。不过这五位领将兹事体大,这般也是情理之中。

    相比于北方虎镇与北越的不清不楚,狼镇的剑拔弩张,东方盘踞在大河入海口的豹镇的明哲保身,豺镇便更显谄媚了。

    陶回显然早已经想好措辞,不慌不忙道:“殿下此行就是为此而来?”

    “那几位本就是游历天下的苦行僧,恐怕天下就没有几人知道这几个和尚的最初跟脚,此次自梁州出发,不知怎就入了北越贵地。”

    显然这是提前就想好的措辞了。

    这倒也是张患得意料之中。不过若真是那一行苦行僧,北越典刑狱会亲自发出文书让自己这个世子来此地一趟?

    张患得听的此言便没了言语。陶回独身入寺,仅携带几位私仆,却也停在门外。不过几位监寺和尚倒逐渐汇聚在二人身后远远跟着。边婴早已经去了大殿蒲团下跪着,去为某人参谋日后福分,这二人无言,身后的跟屁虫倒是派上了用场。

    几人在寺中用了斋饭,僧侣谈了梁州名胜之地,大多与佛教有关,毕竟楚朝佛都,没有些个掌故倒是怪事。陶回告罪,公务繁忙,怕是不能与世子殿下一同游览梁州了。

    言下之意,这梁州任你查,能查出来,郑礼也不当张福的兄长了,干脆当你张患得的兄长。

    这般撒泼打滚的做法,张患得也是办法,只是一脸憨厚笑容没有褪去。客套完,便拉着边婴离去。

    “丫头,你别信这秃驴的祈福,本就是吃人血肉的货色。”

    修心禅修口禅的和尚们只当是没有听见。这伙人圈地建佛庄,可不就是吃人血馒头的货色?

    梁州民风彪悍不输北越,二者若说有些不同的话,便是西梁笃信神佛,北越之地因为有着一座道家大观三清观,其宗旨便是无为自然,因而也便不苛求百姓信仰那轮回转世之说。

    天下入秋,北方人有“贴秋膘”一说。南方无此讲究,因而此节气传到南方也无非只是几位老饕又多了一个大块朵颐的由头。传到梁州地界,却已经演变成近乎年节的一份风俗。

    但梁州古来清贫,大部分的百姓吃不起肉食,这份年节便又演变成各大寺庙施舍一碗能立主筷子的白米稠粥,一直延续半月才结束。

    不过大城酒楼之上,到底还是有一些豪门酒客,饮酒吃肉,看着楼下众民争抢舍粥。倒也有些客人每年立秋必会入梁,来观此“盛景”,以之为“热闹”。

    “丫头,跟着爷们去喝碗粥如何?”身披绮绣的张患得说出这种话却也不奇怪,这位世子行事与世情大有不合之处。

    万佛寺乃梁州乃至天下佛首,因而此次施粥规模也极为庞大,门口已经聚集了不下万人,又因为都护府拍了些军马前来维稳,当年也非饥荒年份,场面嘈杂却也并不混乱。

    一条条长龙排出,巍巍壮观。张患得与边婴远远排在队伍后面,不过周遭却没有百姓敢于靠近。

    这贵公子发的哪门子疯,来这抢这白粥吃。

    好不容易排到,之间数十口大锅一列排开,锅下有下火温吞燃烧着,锅内白米粥咕嘟咕嘟起着泡儿,空气中满是一股粮食甜香。

    有一长筷立于其中,这不知是那一年传下来的习俗了,立筷不倒方才为施粥。

    二人并未携带碗筷,不过到底是万佛寺,早早地派沙弥送了一套崭新的白瓷钵盂过来,这是寺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所用。

    张患得蹲在地上,大口吞吃着,边婴则是坐在沙弥早早搬来的座椅之上,小口抿着粥。看来这垂涎施粥的贵客也有不少,寺院方面各种准备一应俱全。

    “丫头,你可知当日我与二弟闲谈,除了什么没头没尾的北越观政琐事,他还给我这大哥推演了一番天下局势?”

    边婴摇摇头,显然是不知。那些日子这兄弟二人荒唐归荒唐,却也都在寻常之内。

    “这世间人,不知还有几年好粥可喝哟。”

    未来注定是会有乱世的,也许还是很多年,尤其是几位读书人一手推动的动乱年岁,他这承载人间气运的天上谪仙不死谁死?

    这也就是为何张患得在那京城,散道也便散了,反而落得一身清净。

    但那日被搀扶着出了风月铺子,张若失还委托了这个兄长一件事情。

    失去了沾满血渍的滔天气运,没有了天赋异禀的仙人体魄,他张患得还能不能去为他这个弟弟,为天下人,争一争那个天下第一?

    张患得当时只是苦笑,这兄长还真不是好当的。当个人间人,说是自由却也失去自由。一些个该做的事情,到底还是要落在身上、

    张若失想的,或许和老一辈的谋划有些许不同,眼下这格局,非是全盘崩碎而无法变换的。

    到时候,就算天上人不打下来,也会有天上鹰犬遍地走。谁又能做那架海金梁?张若失眼下还真只信得过这位兄长。

    将天下气运归还天下人,他张患得此时又如何不是一位“天下人”?

    张患得仿佛很快喝完一钵盂白粥,然后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又去舀起一碗。

    不止一碗,一碗接一碗。

    身上却又一丝丝黑气冒出,久久未出现的乱瞳竟然又出现,但这一次却不再紊乱。

    远远看去,真真就好似寺庙山门之上最大的一副浮雕所刻。

    佛陀接引凶兽图。

    原本还诧异这贵公子这般不知廉耻与平民抢粥喝的僧侣,眼神也逐渐凝重起来。

    四五碗稠粥饮下,张患得约莫是觉得差不多了,朝着山门朗声一句:

    “贵寺可敢接下这份因果?”

    当年张患得降世,被上古佛门圣人流放四方的凶兽竟然聚集,躲入张患得体魄,求得天上谪仙体魄,以谋日后造化。

    这本是造化,因此李诡也就并未干涉,待这四只畜生有噬主之嫌时再行敲打不迟。

    这与小剑主体内的那一抹先天庚金气是一样的路数。

    如今也该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只是眼下本就孱弱的天下佛脉,还有没有胆子接下这滔天因果?

    “这份因果,贫僧接了。”一高大青年僧人走出,但此人却是六根不净,头须皆存。周遭僧人却是合十垂手,可见此人地位不低。

    “阁下是?”张患得金石声音又出。

    “万佛寺入世佛,广庚。”

    天地间凭空生锁链,从张患得体魄中拉扯出那四只凶兽。

    饕餮,混沌,穷奇,祷祝。一一被拉了出来。寺院门内与那写满南楚官员名字的功德塔并列的另外一座佛塔,“张患得”三字隐约写了上去,不似人力,浑然天成。

    收复四方凶兽,显然是莫大功德。

    “今后广庚为世子替死一次。藏经阁内有再造经一册,也愿借与世子。”

    “借?借多少年?”

    广庚显然也被张患得此言逗笑。

    “哪一日世子觉得此经无用,还来便是。”

    说完广庚牵着无实体的四头凶兽回了死禅洞穴。

    “来日苦多呀。”张患得念叨着这句话,带着边婴骑马离去。

    走之前,不忘将远处专供世家子弟“观赏”平民取粥的几座高台一掌拍碎。

    这八转霸王境界的最后一掌,就来教训教训这群虫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