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寒冬腊月，狂风怒号，一片冰天雪地。好在索家村坐落于山的南面，身后就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它巍然屹立，不可动摇，以悲天悯人的姿态牢牢护住怀中的一方天地，丝毫不惧身后风沙肆虐。
刘嫂子头包围巾，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两手交错插入衣袖中，哈着一团团白色热气，艰难下山。
一路上，她心里畅想着未来的种种美好，心情也愈发舒畅，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卞村虽然临近东乡公社，但离索家村不算太远，要不然她怎么会信誓旦旦说在天黑之前回去呢？
最近这些天都不太好，虽然也出日头，但是总让人感觉雾蒙蒙暗沉沉的，太阳不怎么热，一点都不顶用。
好在下山之后就没山上那么阴冷了，再加上刘嫂子一路不停歇，后背上也出了不少的汗。
临近卞村，刘嫂子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赶着牛，走在牛的一侧，在同一时刻也注意到走在冷风里的刘嫂子。
“贵菊！”
那人眼神很好，一眼就认出大老远往家走的刘嫂子。欣喜之余，抡起鞭子吓唬了牛一番，好叫它快点走。
听到有人喊“贵菊”，刘嫂子有些恍惚，这名儿她很久很久没听人叫过了，险些都要忘记了。
一瞬过后，听到熟悉的声音，王贵菊这才反应过来，这赶牛的不正是她哥么！
“哥！上哪去啊这是？”
王贵菊边快步往前走，边大声地同他寒暄着。
呼啸的冷风中，二人终得碰面。
“去接咱大姨。大老远看着像你，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刘应全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你这怎么也不多穿点，不怕冻着了！来来来，上车上车，我先把你拉回去再去接咱大姨。”
“哥，我没事，你先去接大姨，我自己走就行了。”
刘嫂子赶忙拒绝，她真没想到这会子她大姨还没来，也没想到正好就在路上碰见她哥了。
往年这么个时候她大姨早就到她家了，有时候还和她娘一起出工干点零活，好让她们俩姐妹多些些时间聚一聚，联络联络感情。
今年这弄得，她王贵菊居然失算了，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这怎么行，要是我不赶车，你走回去就走回去吧，现在我赶着车，你不坐谁坐？快上来，耽误不了多久。”
一听自己妹妹说要一个人走回去，他这哪肯啊！虽然妹妹现在嫁人了，可依然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宝贝疙瘩，他哪能让妹妹受这罪啊！
王贵山态度坚持，一定要把她送回去，这让王贵菊一时有些为难，她得想想怎么跟她哥说这档子事。
“哥，我这回不是家去的。”
思衬片刻，王贵菊也不打算隐瞒了，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嗯？不家去？那你上哪？”
王贵山疑惑不解，都走到这了，不回家那回哪？总不能说你特地来这边散散心吧？
眨眼功夫，王贵菊眼眶泛红，眼中蓄满了泪水，鼻子抽抽搭搭的，声音也染上了哭腔。
“哥，我去找卞村那个老大夫的。嫁过来好几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我那婆婆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明里暗里地说我是个没福的，我真的受够了，这不想着偷偷来找他给我看一看。”
真假参半，最容易迷惑人。
不过，她深知一个谎十个圆的道理，所以跟跟人说话大都如实相告，只不过这“如实”中总会被她刻意省去些什么，这样别人听了实话，怎么想怎么继续杜撰就是人家自己的事了。
“这，你别哭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怎么都不说啊！这刘家怎么敢这么对你！我回去跟娘说，他们这样，咱还留那干什么！”
听着自家妹妹的话，王贵山怒从心头起，当场想要冲到刘家找他们算账。
“哥，也没多大事。他们确实说得不错。所以我现在就想要个孩子，这么着才能在那边站稳脚后跟。要不的话就算我回娘家，别人还是说我，这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王贵菊理智地分析着，她懂得怎么把王贵山在乎的那点拿捏住，无非希望她过得好。可眼下，回娘家并不能改变什么，甚至反倒会添乱，倒不如来个孩子，这样她才能真正破局。
王贵山满眼心疼，他这妹妹自小就主意大，认定的事旁人怎么劝也是徒劳，况且现在回家确实于事无补，若是执意如此，怕是会弄巧成拙，陷她于两难之中。
王贵菊见到他眼底的挣扎，心知成了大半，接着她又蓄了一把泪水，涕泣涟涟。
“哥，打小你就最疼我，这一回，你再帮帮我好不好？不要告诉咱爹娘，只当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吧？”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了。别哭了，再哭就哭皴脸了！”
见自己妹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王贵山哪里还不同意啊！
“真的，哥你真的答应了？”
“这还能假？不过，你得答应我，让我把你送到卞村，不然我就跟咱爹咱娘实话实说。”
王贵菊听他同意了，哪还不同意这无关紧要的条件。
起初她不愿坐牛车是觉得太招摇，不利于她悄摸回来办事，现在她别无选择，只能坐了。
虽然很显眼，但是好歹这会子大家都在上工干活，应该不会注意到什么。
王贵菊熟稔地坐在车斗子里，两脚自然耷拉下来，偶尔随着牛尾巴的动律前前后后地摇着。
王贵山继续走在牛旁边，兄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趣事，遇到好笑的地方，王贵山也会下意识地看向眉开眼笑的妹妹……
“哥，就到这吧，这点路我自己走就行，你快去接大姨吧，可别耽误了。”
“贵菊，要是你回去他们还欺负你，你就回来，大不了哥和爹娘养着你！不管怎么样，咱不受这委屈！”
王贵山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实在不愿意把妹妹推进刘家那个虎狼窝。怎么着他也得找机会去趟刘家，看看妹妹在那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再不行就把他大姨也一起撺掇去，他大姨厉害，刘家那群势利眼肯定忌惮。
“这哪能啊，我还能让他们拿住我？行了，哥，你快去吧，都快晌午了！”
见自己妹妹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也稍稍放下心来。自知确实费了不少时候，也不好多再停留，只能恋恋不舍地同王贵菊告别。
牛车停在卞村村口，王贵菊蹦跳着下车同他分别，王贵山远远看着她依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寻老大夫的家，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接着转过身赶着牛背道而驰。
……
曲南公社牛家村里，只见牛照原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扑扑袄子快步回家。那袄子黝黑发亮，上面点缀着发亮的星点和图画，人脸往上一凑，都可以照出样子来；身下的裤子也极不合身，用碎步一片片拼接，却还未及脚踝。脚上穿着一双塞了些棉麻的布鞋，同样打上了些补丁。
今天是他们家二儿的百日，不过两口子并不打算大肆兴办。
他们二儿啊，前不久刚刚死里逃生，村里独眼韩说他们娃八字太轻，得避人，他受不住人多隆重的场合。
再说了，这么个时候，衣不果腹的，家家都掀不开锅，谁有能力去开席办宴啊！
两口子分工明细，牛照原烧火，牛嫂子炒菜，一人坐着矮板凳围着熊熊烈火，一人弓着腰对着锅铲菜。
青蓝色细烟丝丝缕缕地从锅底冒出，上面是浓灰透白的热气和烟珠喷薄。太阳光透过窗子，射出一柱光束，照到屋里的锅台，此刻，白茫茫的烟尘如同上了照妖镜一般，原形毕露。在光下，它们散漫自由，浮萍一般，随意漂泊，无根可束，放逐一方。
火焰渐大，热气腾腾，锅底的烟灰呈势不可挡之势冲上云霄，整个屋子，瞬间被烟尘弥漫，伸手难见五指。
这时，炕上的小娃缓缓醒来，眼见四下无人，哼哼出声。可惜牛照原两口子正在外间做饭，没有听到里屋微弱的哭声。
好在这时是他们家大儿牛善国及时注意到，正好帮着两口子照看起睡醒的弟弟。
“六弟，在家不？”
外面，三两的人挎着提篮，边喊着边往屋里进。
牛照原两口子一看，来人正是他四哥四嫂和五哥。
“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咱不是说好了不来了吗？”
早在前两天上工的时候，牛照原就跟他兄弟们说过了，二儿子体弱，百日就不办了。可谁承想，他们还是来了。
“诶，你不办是你的事，我们来是我们的事。我和你嫂子也没什么好东西，前些日子你嫂子又攒了几个鸡蛋，你拿着给弟妹和小孩补补。”
牛四哥说着，摆手示意牛四嫂拿出提篮里的鸡蛋。
牛家村也有几户人家养着鸡，不过人都饥一顿饱一顿的，这鸡更不用说了，三五十天才下个蛋，能攒下来也很不容易。
“不中不中，哥，嫂子，这太贵重了，恁们好不容易攒的，留着给孩子吃，给孩子吃。”
牛照原立马用手制止牛四嫂拿鸡蛋的动作，态度坚定，语气坚决。
“拿着，快拿着，他们的喃家里还留着，你快拿着，这么小的小孩不吃点好的不中啊！”
牛四嫂还在硬塞，牛照应仍在拒绝，一旁的牛四哥看不下去了，也上去帮忙。
“让你拿着就拿着，又不是给你的。你不要，小孩得要。别在这叨叨了，再挤破了！”
牛四哥一把夺过篮子，拨开人，大步向后边的弟妹身前，把篮子交到她手上，并嘱咐到：“弟妹啊，这两个蛋给你和小孩补补吃，好好收起来它。”
“哥，恁好不容易攒的，快捎回去吧！”
话虽如此说，只见她一手托篮，一手拿住篮把，站在原地，不曾移动。
“欸，这送出去的，哪还有捎回去的。喃们就不过去了，你快做饭吃吧！”
“喃先走了哈。有空过去耍啊！”
说罢，牛四哥同牛四嫂一块走了。
牛四哥和牛四嫂阔绰地送来攒了很久的鸡蛋，让牛照原感动不已，同时他又觉得受之有愧，白白受了哥嫂的恩惠，却无以为报……
一旁的牛五哥看完了热闹，默默靠近牛照原，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来放入牛照原手中。
他悄摸声地开口：“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去找外头买了点这个。”
牛照原见手中小小一包，外头被纸包着，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没太在意，但还是热情地拉着他五哥进屋吃饭。
他这五哥，虽然比他大上三岁，但是却一直没娶媳妇。他们兄弟六个，五个都已经成家有小孩了，就连最小的他都俩孩了，他五哥还一个人。
所以，平常要是有什么空，他都会去找他五哥拉呱，或者他媳妇做好饭了，他也会叫他五哥来一起吃。为此，他媳妇也没少说他。
牛五哥摆摆手，表示不用。
“不用，我家里留着饭，这会子回去吃正好。”
说完，一个人走了。
牛照原盯着他五哥远远走去的背影，只见他单薄的身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身后的破洞口似乎愈发大了……
回到屋里，他打开纸包一看，呵！肉！他五哥居然给他弄来了肉！
“什么东西？”一旁的牛嫂子凑过来看，“哟，这是肉？”
要知道，肉可是不多见的稀罕物，如果说白面已经是够稀罕了，那么肉比白面更稀罕。
看到肉，牛嫂子迫不及待想从他手中拿出来，却被牛照原一通拒绝。
他这五哥啊，平常干什么都沉默寡言的，却真的在细心照顾身边的亲人，润物细无声，说得应该就是他了。
后面，陆陆续续地，牛照原他几个哥哥们都送了些东西：他大哥家带了些玉米面，他二哥家给小孩带了块布料子，他三哥家带了些一小米儿……
看着屋里琳琅满目的东西，牛照原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从小他们弟兄六个一起长大，日子虽然贫苦，却也很温暖。爹娘去世后，大家更是一起扛过来的，到现在弟兄几个大都有了家，他们也不曾疏离。
此时的牛照原只想感慨：有弟兄真好啊！
刘嫂子头包围巾，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两手交错插入衣袖中，哈着一团团白色热气，艰难下山。
一路上，她心里畅想着未来的种种美好，心情也愈发舒畅，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卞村虽然临近东乡公社，但离索家村不算太远，要不然她怎么会信誓旦旦说在天黑之前回去呢？
最近这些天都不太好，虽然也出日头，但是总让人感觉雾蒙蒙暗沉沉的，太阳不怎么热，一点都不顶用。
好在下山之后就没山上那么阴冷了，再加上刘嫂子一路不停歇，后背上也出了不少的汗。
临近卞村，刘嫂子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赶着牛，走在牛的一侧，在同一时刻也注意到走在冷风里的刘嫂子。
“贵菊！”
那人眼神很好，一眼就认出大老远往家走的刘嫂子。欣喜之余，抡起鞭子吓唬了牛一番，好叫它快点走。
听到有人喊“贵菊”，刘嫂子有些恍惚，这名儿她很久很久没听人叫过了，险些都要忘记了。
一瞬过后，听到熟悉的声音，王贵菊这才反应过来，这赶牛的不正是她哥么！
“哥！上哪去啊这是？”
王贵菊边快步往前走，边大声地同他寒暄着。
呼啸的冷风中，二人终得碰面。
“去接咱大姨。大老远看着像你，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刘应全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你这怎么也不多穿点，不怕冻着了！来来来，上车上车，我先把你拉回去再去接咱大姨。”
“哥，我没事，你先去接大姨，我自己走就行了。”
刘嫂子赶忙拒绝，她真没想到这会子她大姨还没来，也没想到正好就在路上碰见她哥了。
往年这么个时候她大姨早就到她家了，有时候还和她娘一起出工干点零活，好让她们俩姐妹多些些时间聚一聚，联络联络感情。
今年这弄得，她王贵菊居然失算了，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这怎么行，要是我不赶车，你走回去就走回去吧，现在我赶着车，你不坐谁坐？快上来，耽误不了多久。”
一听自己妹妹说要一个人走回去，他这哪肯啊！虽然妹妹现在嫁人了，可依然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宝贝疙瘩，他哪能让妹妹受这罪啊！
王贵山态度坚持，一定要把她送回去，这让王贵菊一时有些为难，她得想想怎么跟她哥说这档子事。
“哥，我这回不是家去的。”
思衬片刻，王贵菊也不打算隐瞒了，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嗯？不家去？那你上哪？”
王贵山疑惑不解，都走到这了，不回家那回哪？总不能说你特地来这边散散心吧？
眨眼功夫，王贵菊眼眶泛红，眼中蓄满了泪水，鼻子抽抽搭搭的，声音也染上了哭腔。
“哥，我去找卞村那个老大夫的。嫁过来好几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我那婆婆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明里暗里地说我是个没福的，我真的受够了，这不想着偷偷来找他给我看一看。”
真假参半，最容易迷惑人。
不过，她深知一个谎十个圆的道理，所以跟跟人说话大都如实相告，只不过这“如实”中总会被她刻意省去些什么，这样别人听了实话，怎么想怎么继续杜撰就是人家自己的事了。
“这，你别哭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怎么都不说啊！这刘家怎么敢这么对你！我回去跟娘说，他们这样，咱还留那干什么！”
听着自家妹妹的话，王贵山怒从心头起，当场想要冲到刘家找他们算账。
“哥，也没多大事。他们确实说得不错。所以我现在就想要个孩子，这么着才能在那边站稳脚后跟。要不的话就算我回娘家，别人还是说我，这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王贵菊理智地分析着，她懂得怎么把王贵山在乎的那点拿捏住，无非希望她过得好。可眼下，回娘家并不能改变什么，甚至反倒会添乱，倒不如来个孩子，这样她才能真正破局。
王贵山满眼心疼，他这妹妹自小就主意大，认定的事旁人怎么劝也是徒劳，况且现在回家确实于事无补，若是执意如此，怕是会弄巧成拙，陷她于两难之中。
王贵菊见到他眼底的挣扎，心知成了大半，接着她又蓄了一把泪水，涕泣涟涟。
“哥，打小你就最疼我，这一回，你再帮帮我好不好？不要告诉咱爹娘，只当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吧？”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了。别哭了，再哭就哭皴脸了！”
见自己妹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王贵山哪里还不同意啊！
“真的，哥你真的答应了？”
“这还能假？不过，你得答应我，让我把你送到卞村，不然我就跟咱爹咱娘实话实说。”
王贵菊听他同意了，哪还不同意这无关紧要的条件。
起初她不愿坐牛车是觉得太招摇，不利于她悄摸回来办事，现在她别无选择，只能坐了。
虽然很显眼，但是好歹这会子大家都在上工干活，应该不会注意到什么。
王贵菊熟稔地坐在车斗子里，两脚自然耷拉下来，偶尔随着牛尾巴的动律前前后后地摇着。
王贵山继续走在牛旁边，兄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趣事，遇到好笑的地方，王贵山也会下意识地看向眉开眼笑的妹妹……
“哥，就到这吧，这点路我自己走就行，你快去接大姨吧，可别耽误了。”
“贵菊，要是你回去他们还欺负你，你就回来，大不了哥和爹娘养着你！不管怎么样，咱不受这委屈！”
王贵山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实在不愿意把妹妹推进刘家那个虎狼窝。怎么着他也得找机会去趟刘家，看看妹妹在那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再不行就把他大姨也一起撺掇去，他大姨厉害，刘家那群势利眼肯定忌惮。
“这哪能啊，我还能让他们拿住我？行了，哥，你快去吧，都快晌午了！”
见自己妹妹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也稍稍放下心来。自知确实费了不少时候，也不好多再停留，只能恋恋不舍地同王贵菊告别。
牛车停在卞村村口，王贵菊蹦跳着下车同他分别，王贵山远远看着她依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寻老大夫的家，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接着转过身赶着牛背道而驰。
……
曲南公社牛家村里，只见牛照原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扑扑袄子快步回家。那袄子黝黑发亮，上面点缀着发亮的星点和图画，人脸往上一凑，都可以照出样子来；身下的裤子也极不合身，用碎步一片片拼接，却还未及脚踝。脚上穿着一双塞了些棉麻的布鞋，同样打上了些补丁。
今天是他们家二儿的百日，不过两口子并不打算大肆兴办。
他们二儿啊，前不久刚刚死里逃生，村里独眼韩说他们娃八字太轻，得避人，他受不住人多隆重的场合。
再说了，这么个时候，衣不果腹的，家家都掀不开锅，谁有能力去开席办宴啊！
两口子分工明细，牛照原烧火，牛嫂子炒菜，一人坐着矮板凳围着熊熊烈火，一人弓着腰对着锅铲菜。
青蓝色细烟丝丝缕缕地从锅底冒出，上面是浓灰透白的热气和烟珠喷薄。太阳光透过窗子，射出一柱光束，照到屋里的锅台，此刻，白茫茫的烟尘如同上了照妖镜一般，原形毕露。在光下，它们散漫自由，浮萍一般，随意漂泊，无根可束，放逐一方。
火焰渐大，热气腾腾，锅底的烟灰呈势不可挡之势冲上云霄，整个屋子，瞬间被烟尘弥漫，伸手难见五指。
这时，炕上的小娃缓缓醒来，眼见四下无人，哼哼出声。可惜牛照原两口子正在外间做饭，没有听到里屋微弱的哭声。
好在这时是他们家大儿牛善国及时注意到，正好帮着两口子照看起睡醒的弟弟。
“六弟，在家不？”
外面，三两的人挎着提篮，边喊着边往屋里进。
牛照原两口子一看，来人正是他四哥四嫂和五哥。
“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咱不是说好了不来了吗？”
早在前两天上工的时候，牛照原就跟他兄弟们说过了，二儿子体弱，百日就不办了。可谁承想，他们还是来了。
“诶，你不办是你的事，我们来是我们的事。我和你嫂子也没什么好东西，前些日子你嫂子又攒了几个鸡蛋，你拿着给弟妹和小孩补补。”
牛四哥说着，摆手示意牛四嫂拿出提篮里的鸡蛋。
牛家村也有几户人家养着鸡，不过人都饥一顿饱一顿的，这鸡更不用说了，三五十天才下个蛋，能攒下来也很不容易。
“不中不中，哥，嫂子，这太贵重了，恁们好不容易攒的，留着给孩子吃，给孩子吃。”
牛照原立马用手制止牛四嫂拿鸡蛋的动作，态度坚定，语气坚决。
“拿着，快拿着，他们的喃家里还留着，你快拿着，这么小的小孩不吃点好的不中啊！”
牛四嫂还在硬塞，牛照应仍在拒绝，一旁的牛四哥看不下去了，也上去帮忙。
“让你拿着就拿着，又不是给你的。你不要，小孩得要。别在这叨叨了，再挤破了！”
牛四哥一把夺过篮子，拨开人，大步向后边的弟妹身前，把篮子交到她手上，并嘱咐到：“弟妹啊，这两个蛋给你和小孩补补吃，好好收起来它。”
“哥，恁好不容易攒的，快捎回去吧！”
话虽如此说，只见她一手托篮，一手拿住篮把，站在原地，不曾移动。
“欸，这送出去的，哪还有捎回去的。喃们就不过去了，你快做饭吃吧！”
“喃先走了哈。有空过去耍啊！”
说罢，牛四哥同牛四嫂一块走了。
牛四哥和牛四嫂阔绰地送来攒了很久的鸡蛋，让牛照原感动不已，同时他又觉得受之有愧，白白受了哥嫂的恩惠，却无以为报……
一旁的牛五哥看完了热闹，默默靠近牛照原，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来放入牛照原手中。
他悄摸声地开口：“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去找外头买了点这个。”
牛照原见手中小小一包，外头被纸包着，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没太在意，但还是热情地拉着他五哥进屋吃饭。
他这五哥，虽然比他大上三岁，但是却一直没娶媳妇。他们兄弟六个，五个都已经成家有小孩了，就连最小的他都俩孩了，他五哥还一个人。
所以，平常要是有什么空，他都会去找他五哥拉呱，或者他媳妇做好饭了，他也会叫他五哥来一起吃。为此，他媳妇也没少说他。
牛五哥摆摆手，表示不用。
“不用，我家里留着饭，这会子回去吃正好。”
说完，一个人走了。
牛照原盯着他五哥远远走去的背影，只见他单薄的身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身后的破洞口似乎愈发大了……
回到屋里，他打开纸包一看，呵！肉！他五哥居然给他弄来了肉！
“什么东西？”一旁的牛嫂子凑过来看，“哟，这是肉？”
要知道，肉可是不多见的稀罕物，如果说白面已经是够稀罕了，那么肉比白面更稀罕。
看到肉，牛嫂子迫不及待想从他手中拿出来，却被牛照原一通拒绝。
他这五哥啊，平常干什么都沉默寡言的，却真的在细心照顾身边的亲人，润物细无声，说得应该就是他了。
后面，陆陆续续地，牛照原他几个哥哥们都送了些东西：他大哥家带了些玉米面，他二哥家给小孩带了块布料子，他三哥家带了些一小米儿……
看着屋里琳琅满目的东西，牛照原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从小他们弟兄六个一起长大，日子虽然贫苦，却也很温暖。爹娘去世后，大家更是一起扛过来的，到现在弟兄几个大都有了家，他们也不曾疏离。
此时的牛照原只想感慨：有弟兄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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