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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在郑陆的讲述中,张郁莲出事那天是他评副教授职称的日子,他备了一晚上的课。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提前三个小时出门去学校。

    张郁莲当时是棉纺厂的职工,肚子大了不方便,想让他先骑自行车送自己去厂里上班。郑陆拒绝了,让她自己去赶公车。郑陆当时什么都没想,一门心思都在评职称这件事上。他想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环境,只要评上职称,单位就会给他们分房,孩子出生可以住进新的两居室,工资也会相应上涨。

    谁也没想到,张郁莲会因为追赶公车而失去这个孩子。

    事后总结这件事,郑陆脑子里只有“本末倒置”四个字。

    张郁莲出事后,郑陆也没有一句好话,他说不出口。即使张郁莲自己险些搭进去一条命,但一见到她,他只会数落她做什么事都急匆匆,怪她明知道自己大肚子还去追公车,怪天怪地没有怪过自己一句

    可他明明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明明也很心疼妻子,明明知道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嘴巴就像被控制住,说出口每句话都是一把刀,仿佛只有狠狠刺向对方才能保全自己。

    郑陆这一生的事业运都很顺,一路从讲师爬到了教授退休。与此相对的是,家庭关系被处理得一团糟。

    张郁莲自从失去孩子后一蹶不振,没有心思再工作。索性辞了工在家,照顾郑陆的饮食起居。郑陆的脾气也越发得差,在妻子面前总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认为妻子什么都都不懂。对妻子一言一行指指点点。在妻子情绪不佳时,没有任何安慰,只会头头是道指出她哪里做的不对。

    两人的婚姻岌岌可危,一度在离婚的边缘。后来反倒是张郁莲自己想开了,她就把自己当做是郑家的保姆,也按保姆的工资要求郑陆支付薪酬。如此一来,就算“主人家”有什么不对的,自己也可以忍受。

    郑陆却无法接受这样平静如死水般的妻子,他变着法子找麻烦想激怒妻子和他吵架。张郁莲不为所动,铁了心把他当“东家”伺候。两人以这样别扭的模式维持了几十年的婚姻。

    经年累月,张郁莲成了逆来顺受的郑太太,而郑教授就是他们见到的脾气暴躁的老头。

    听完整件事前因后果,王锦华和胖姨都唏嘘不已。外人看来,明明这两个人都很在乎对方,却为了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不愿意敞开心扉沟通,而是和对方暗自较劲。一根皮筋两头受力,再坚韧都会断,最后就是两败俱伤。

    “要我说,这婚离得实在太可惜。邵医生,你觉得他们这事还有挽回余地不?”胖姨自个八卦不够,还要把身边所有人都拉进来。

    邵惟本来对病人私隐没什么好奇心,在旁边给郑教授做身体检查,被动把这事听了个七七八八。奈不住旁边的人还要给他出题。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接受治疗,活下来才有别的可能。”

    邵惟这话纯属一根筋犯轴,还揪着那一点点治愈的希望不放。王锦华却深以为然,“这话说得对啊!老郑,我们都是天要收人没办法。邵医生说你还有希望,放弃多亏啊!你还是去试试吧。”

    郑教授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直勾勾盯着窗外。王锦华拍了他肩膀一下,“看什么呢?听到我们说的话了吗?”

    郑教授如梦初醒,看着身边围着的人,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你们都在这干嘛?张郁莲呢?”

    他又看到面前后厨端来未动的饭菜,“这饭是给人吃的吗?我不吃!张郁莲为什么没来给我送饭!我要的小笼包呢!”

    面对郑陆的突然变脸,两个阿姨手足无措地对视一眼,是个人都看出他不对劲了。“邵医生,他这是怎么了?怪吓人啊!”

    “你们先出去一下。我需要给郑教授做个检查。”邵惟面色严肃,将二人请出去。

    郑陆还在那头骂骂咧咧,突然看到手里捏着的离婚证,一脸茫然。他颤抖着手翻开,证上是他和张郁莲的照片,两个人都是一脸不高兴。

    “我……和郁莲离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郑教授,你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吗?”

    “今天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怎么想不起来今天是几号?

    “没关系,不着急。慢慢想。那你知道是哪一年吗?”

    “2022年。”

    “对了。下面我说三个词,我说完你重复一遍。红色,黎巴嫩,托尔斯泰。”

    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好像经历过一遍。郑教授脑海中有很多碎片闪过。

    “红色,黎巴嫩……你不用考我。我想起来了,我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胃癌固然恐怖,但还存在治愈的可能。阿尔兹海默症则不同,它在目前的医学史上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只能一步步失去记忆,忘记亲人,甚至忘记自己。最后变得生活不可自理,退化成一个小孩无异。

    郑陆是先确诊阿尔兹海默症,才发现胃癌复发。对于骄傲一辈子的老教授,胃癌反而成了他的救命稻草。至少他死之前不会变成一个屎尿拉在裤兜里的孩子。

    所以他欺骗张郁莲说胃癌已无药可医,拖到自己开始记不住事,不得不住进了临终关怀中心。在妻子察觉到自己的阿尔兹海默症之前,将她赶走。如此这般,算是料理好自己的牵挂,在这里走得不至于太痛苦。

    郑陆的心思并不难推,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苦恼。邵惟坐在一楼护士台,无意识在信纸上画了一堆黑圈圈。

    他以前在二院无论多困难的病症,只要埋头想法治病就行,从来不会有失去方向的感觉。怎么来这里以后,碰到的一个两个都是无解之题。

    郑教授的事到底该不该告诉郑太太呢?

    邵惟正苦恼时,宋星语和华麒风风火火“杀”进来。宋星语靠在前台大喘气,顺手摸起桌上的一次性水杯就喝。

    “喂。这是我的……”邵惟阻止不及,宋星语已经喝得一滴不剩。

    “哦。还给你。”宋星语把压瘪的空纸杯放回邵惟面前。邵惟无语,将纸杯转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心里默念不能跟女土匪讲道理。

    “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早?事情很顺利?”

    “顺利个屁。现在的小孩简直是恶魔化身,歪道理一套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