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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胖姨拿着两瓶葡萄糖点滴进来,“郑教授,今天中午的饭菜你又没动啊。邵医生让我给你打两瓶营养针。”

    “你们这饭菜不好吃。我喜欢吃酸甜口,能不能让厨房明儿做个番茄牛腩?”

    胖姨拿他开涮,“就您这牙口还想吃牛腩呢。”

    张郁莲从帆布包里拿出小笼包,“你看有胃口吃点没?”

    “我最爱的南翔记!”郑陆一看小笼包就来了精神,“护士,我吃完小笼包就不用打针了吧?”

    “怎么?郑大教授这么大人还怕打针?”张郁莲揶揄他,郑教授傲娇地不肯承认。

    “我这是怕打针吗?我只是不想浪费钱。”

    胖姨和张郁莲对视一眼,都憋着笑,不拆穿他。“这样吧。你先吃,我跟邵医生去申请一下。”

    胖姨走出去,张郁莲一刻也没停下来,忙着收拾病房里郑陆乱丢的书本和杂物。

    她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黑色皮质笔记本摆在案上,正打算翻开看看是什么。突然身后传来“噗”一声。

    张郁莲茫然回头,看见郑陆喷出一大口鲜血,他手里咬了一半的包子上沾满喷溅而出的血液。

    黑色笔记本啪掉在地上,张郁莲飞奔出去。

    人们蜂拥进来,日记本被踢到角落里,无人注意。

    一番兵荒马乱后,邵惟收起听诊器,看向张郁莲。对方站在离病床最远的窗口,全身心都在抗拒着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来和他好好告个别吧。”

    其他人都退出了病房,宋星语拿了打湿的热帕子进来给张郁莲。

    “郑教授现在昏迷不醒,洗澡也不方便,你先给他擦擦。”

    郑陆刚吐了一身血,此刻脸上还是点点血迹。张郁莲一点点将他脸上擦干净。

    刚擦完,郑陆缓缓睁开眼,眼底清明,神色也变得严肃。

    “你醒了?”不用开口,张郁莲都知道他现在神智很清醒。

    “还是拖累你了……”

    张郁莲故作生气的样子:“是不是现在还想吵架?”

    宋星语站在门口都替郑教授着急,这个倔了一辈子的老头。难道最后一刻都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

    郑教授抓着妻子的手,反复摩挲着她的手背。那硌人的纹路让他感觉陌生:“你怎么老成这样了……明明我们刚刚才三十几岁。”

    在郑陆眼里,昏迷之前,他们还是刚刚生下孩子的年轻夫妇。只是短暂地眯了眯眼,醒来他就已经是迟暮老人,马上要告别人世,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张郁莲顺着他的话反问郑教授:“是啊。我一下子成老太婆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对不起。这么多年我……”

    郑陆忏悔的话被张郁莲打断,“你个书呆子,我想听的是这個吗?”

    她想听的话?郑教授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像个答不出考卷的孩子。

    “唔。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也不是这个!”张郁莲甩开他的手,佯装生气要走。

    郑陆下意识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宋星语看到这一幕,激动地抓紧身边邵惟的手。邵惟盯着她紧张到弯曲的手指,默默握紧了他。

    “老夫老妻,还真点不好意思。但有人跟我说过,有时候一个拥抱比说什么都有用。”

    张郁莲把脸埋进丈夫的肩膀,他身上的病号服洗得很干净,却带着挥散不去的衰败和死亡的气息。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不要走,再陪陪我好不好……”

    郑陆吃力地摸了摸妻子的头发,“伱以前总说我是火星来的男人,你是水星来的女人,我们水火不容,谁也不懂谁。现在火星人要回自己星球了。”

    “你别走。吵架也好,唠叨也好。我想你继续烦着我。”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脸上浮现出少女的神态,脆弱又哀伤。

    “我知道,留下来的人很辛苦。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大学分配的,可能会收回去,退休金也会停掉。但你不用担心,我给你留了一笔定期存款。你可以出去租房子,也可以每个城市去住一段时间,就当旅游。咳咳……”

    “你就别操心我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怎么能不操心呢。以后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这个人又粗心又……”郑教授还在喃喃着细数妻子的毛病,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张郁莲再也听不清。

    直到他的手从她的背上滑落,耳边的呼吸也随之停止。她却在他逐渐变凉的怀抱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力量。

    “老郑……老郑……”张郁莲试探着叫他的名字,不再有人回应。

    如果灵魂有颜色,那一刻张郁莲好像看到绿色的微光点点从老郑身上消散。

    确认郑教授已经离开,宋星语先进来扶住张郁莲。邵惟上前宣告死亡时间,为郑教授盖上白布。所有医护人员站在门外默哀。

    之前几天的准备功夫没有白做,郑教授的身后事井井有条地进行着。

    张郁莲看着还算坚强,事无巨细都跟着操办。只是停下来时,总有些怅然若失。好像一艘远航的船突然失了灯塔的指引,再也找不到家的方向。

    等一切告一段落,张郁莲来不留收拾老郑留下来的遗物。

    宋星语过去帮忙,一边叠衣物一边和张郁莲聊天:“郑教授葬礼是哪天?我和邵医生想去送郑老最后一程。”

    “我们不会办葬礼。老郑的意思是一切从简,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办仪式也是办给人家看。他让我把他火化后直接下葬。小宋院长你不要介意。”

    宋星语耸肩表示不在意,“郑教授说得也没错。您需要帮忙随时说。”

    “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要不是你打电话告诉我老郑得病的事,我可能堵着这口气,到他死都不会原谅他。”

    “其实我们之前都误会郑教授了。他是因为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才变得脾气这么暴躁。我们当初还老觉着他欺负你。”

    “他呀。没得病前也这么犟。嘴里说不出一句软乎话,但对我是真的很关心。我知道要他抱抱我是你教他的吧。他这人做不出这么浪漫的事,上一回抱我还是……结婚的时候。”张郁莲说着说着,脸上浮现出回味的笑容。

    “诶。这是什么?”宋星语看到角落的椅子下露出黑色一角,她扯出来发现是个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