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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章 风雪茫茫,不见吾乡。

    十几位卫氏骑士,扈从着卫氏公子的马车,迤逦北上。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可车厢中却温暖如春。

    洛宁和卫季风相谈甚欢,换茶为酒,相坐对酌,很快就犹如故人。

    洛宁这才知道,卫氏是有封地的世卿,曾是大梁后族。虽然这些年有些没落,但仍然是梁国的顶级高门。

    当年,卫仲媗也是准备入宫当王后的。

    卫氏某位祖上,和雍国还大有渊源。这也是卫季风自信能见到雍王的原因之一。

    几天下来,卫季风对洛宁的见识越发惊讶。

    “想不到,洛兄不仅仅是精通乐律,就是这诸子百家,也无所不通啊。”

    “洛兄很多妙语,大有哲理,发人深省,令人拍案叫绝之余,又回味无穷。”

    “小弟获益匪浅,真有茅塞顿开之悟。”

    “洛兄实乃王佐之才,治世大贤啊。洛兄失明,却也能博览群书。若非太过聪慧,犯了造化之忌,必然已能开宗立派了。”

    卫季风对洛宁,越来越佩服了。

    实在是洛宁的见识,超过了他的认知。

    他已经肯定,只要见到雍王之面,有机会展现才能,洛宁就一定会受到雍王的赏识。

    如今的雍王,绝对是求才若渴。

    洛宁笑道:“卫兄过虑了。小弟虽眼盲,心却不盲。虽然不能看字,却能摸字。”

    “摸习惯了,自然能摸而识之,与看字区别不大。”

    洛宁已经瞎了大半个月,如今也接受了眼盲的现实。从一开始的惶然焦急,变得平静起来。

    卫季风闻言,不禁点头不已。不错,书简上的刻字,其实也能摩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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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熟能生巧,还真能摸字读书。

    可是这种身残心不残的向学毅力,却也不是常人所能具备。

    “卫兄。”洛宁忽然想到一个关心的问题,“到了长安之后,我想查阅雍国王宫的藏书,尤其是那些有关神仙传说的上古典籍。”

    “这些方面的古籍,我最不了解。”

    他打算在宫中藏书之中,寻找这个世界的秘密,解除困局。

    这或许是最靠谱的办法了。

    卫季风笑道:“那些古籍,虽说是荒诞不经的传说,可未必没有史料价值。”

    “不过,只有九国的上古典籍完整齐集在一起,才可能有大的发现。”

    “要完整齐集九国古籍,当然是一统天下,建立囊括九州古籍的大藏书阁了。”

    “那是何等的文教伟业啊。”

    他目中神采飞扬,脸色因为憧憬而变得红润起来。

    洛宁心念一动。暗道,是啊,要是九国上古典籍都集齐起来,融会贯通,就更容易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了。

    哪怕为了这个目的,也要帮助雍王统一天下,结束六百年的大争之世啊。

    卫季风喝了几杯酒,忽然掀开车帘,看着漫天飞雪,酒意微醺的吟道:

    “风雪茫茫,不见吾乡。但为何故,寥落四方。”

    “天地悠悠,可知九州。但为何故,漫漶春秋。”

    喟叹一声,神色迷惘的说道:

    “洛兄,古籍中说天下混一,九州大统,才能四季分明,不会有如此漫长的雪季。”

    “真的如此么?”

    雪岛世界,一年有半年雪季,庄稼不丰,黎民寒苦。

    “或许吧。”洛宁也很迷惘,“天下一统之后,天道有变,真能出现四季也说不定。”

    卫季风摇头苦笑,“其实你我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传说罢了。天下没有几人能相信啊。”

    “咳咳咳…”

    卫季风捂着胸口,脸色潮红,咳的身子直抽。

    侍女燕如赶紧给他捶背,又递上一颗药丸,服侍主人吞下。

    洛宁不禁皱眉,也有些为卫季风担心。

    “公子,风雪凶恶,放下车帘可好?别受了风寒。”

    私兵头领卫福说道。

    卫季风指指身上的狐裘,飒然笑道:

    “我身有狐裘,手有暖炉,人坐车中,风雪可奈何?”

    “倒是诸卿,身无皮裘,无酒暖心,顶风冒雪而行,着实辛苦啊。”

    “等到达长安,一人赏酒一斛!金一镒!”

    真可谓重赏。

    卫季风待人宽厚,见到这些冒雪护卫的部曲,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部曲闻言精神大振,一起欣喜致谢。

    一人当即俯首道:“公子好意,愧杀我等!”

    另一人更是拍着胸脯:“公子但车中安坐!我等自有一腔热血,风雪可奈何!”

    卫季风闻言,忍不住大笑道:“卿妙语哉!所谓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者也!”

    “加速赶路,一月之内,必到长安!”

    接下来,马车冒雪萧萧北上,穿过白狼原,渡涌水,过峡山,入邪羊道七百里。

    这一路上,但见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流民,数不胜数。

    破败的城池,荒芜的庄园,废弃的村落,屡见不鲜。

    就是连天大雪,都无法掩盖路边不时出现的饿死冻毙的尸体。

    有的尸体之上,还插着羽箭,或者血肉模糊,甚至尸首异处。

    山林中的野兽,居然成群结队的出现,啃噬倒毙的尸体,出入村墟荒城,一只只养的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就是那平日不吃人的野猪,也到处寻找尸体,吃的两眼红光。

    “哇—哇!”那些离乱之所,时不时飞起大片的乌鸦,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一副凄惨的乱世景象。

    偶然还见到小股散兵游勇,四散掳掠。

    洛宁眼盲,看不到这些景象,却能听到。

    听到这乱世之中的凄惨悲歌。

    因为战乱,邻近雍国的梁国东北数郡,近乎失去秩序了。

    很多死于战乱的百姓,与其说死于南下的雍军铁蹄,还不如说死于败军和流寇的残害。

    可笑的是,有的城邑干脆打起雍国的旗号,反而能让乱兵们有所顾忌。

    好在,卫季风的十几个护卫,都是卫氏精挑细选的忠勇武士,人人精通骑射,彪悍善战。

    有这一小队精锐骑士的保护,加上卫氏的家徽招牌,卫季风和洛宁还算安全。

    等到大半月后进入雍国地界,情景顿时为之一变。

    秩序大好!

    城池、巷闾、乡野、庄园、驿道,处处井然有序,看不见乱世景象。

    只有一队队甲胄鲜明、纪律森严的南下雍军,以及送子弟出征的热闹情景,还有组织训练的乡兵,才令人感受到国战的紧张气氛。

    此时已经到了关中地区,口音、文字、风俗民情都已经和梁国不同了。

    可是很明显,雍国很太平,庶民百姓的生计,也比南方的梁国好的多。

    雍国人说话声音很大,很亮堂,语气中带着自信和桀骜。

    而且,雍人对国战的热情很高,到处都在讨论大雍铁骑打到哪里了,何时灭豫,何时吞梁。

    更关心自家子弟斩首几级,封赏若何,赐田多寡。

    还有雍国人在祠庙中举行傩戏,祈祷上天和祖宗保佑大军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很像是好战成性的虎狼之民,就是老弱妇孺,都对国战带着狂热之情。

    卫季风见状叹息道:

    “百余年前,卫氏那位卫襄先生,离开大梁北上雍国,辅助雍王变法图强,关中大治,雍国始强。”

    “于是,雍国富国强兵,奋六世之余烈,终有今日气象。”

    洛宁有点意外,“让雍国变法图强的人,就是贵家的卫襄先生?”

    卫季风点头,目光苍然,“是啊,正是我七世祖的幼弟。”“可惜,他执掌雍国大权二十年,下场并不好…”

    此时,众人正来到一个驿站,十几个精锐骑士顿时引起了驿站官吏的注意。

    驿长带着几个弓手来到众人面前,高声道:

    “车中何人,为何随行十五名甲士?为何携带弓弩?可有勘合公文?”

    原来,按照《大雍律》,外国客人来雍国,随行甲士不可超过五人,还不可携带弓弩。

    卫季风的护卫等级,超过了本国法律的限制。

    卫季风亲自下车,拱手道:“在下梁国卫氏,卫季风。此次来贵国,是去长安拜见雍王。”

    “原来是来应募《求贤令》的先生。”驿长的神色顿时好看了很多,“先生既然已到雍国,那就不必担心道路不靖,盗贼侵扰了。”

    他指指卫福等骑士,“鄙国治安极好,律法森严,少有剪径之贼,用不上这么多私兵。”

    “先生只能带五甲。剩下十甲,还是让他们回国吧。”

    卫季风眉头一皱,“阁下,可通融一二么?他们随在下顶风冒雪,颠沛千里,在下实在不忍遣回十人…”

    驿长摇头,“万万不可。本国律法森严,一丝不苟,谁敢徇私枉法?那可是要杀头的。”

    卫福忽然拱手道:“阁下,我家公子,和贵国的卫襄先生,可是同族同宗啊。”

    “哦?卫襄先生的同族?”驿长顿时肃然起敬,“郑某还真是失敬了。”

    “可是说起来,我大雍之法,正是百年前的卫襄先生所定。”

    “你家公子既然和卫襄先生同族,自当更加严守卫襄先生所立的本国律法。”

    卫季风神色复杂,只能吩咐道:“卫信,你带十人回国吧。雍国地方安宁,留下五人即可。”

    “诺!”卫信只能领命。

    遣返了十个骑兵,卫季风一行才得以重新上路。

    这一路上,固然治安极好,秩序井然,可规矩却严格了很多。

    几乎每过一个城邑关隘,就必然有官吏盘查来历。

    同时,路上还不时看到一队队的诸国战俘,以及穿着囚服的犯人,在修建道路,挖掘河渠。

    “雍王真雄主也!”卫季风忍不住说道,“想不到雍国法度如此森严。难怪有席卷天下之势。”

    众人又走了十日,市井城乡更见繁华,度过湄水,终于见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巨大城池。

    这巨大城池建在高塬之上,拔地而起,气象万千。

    却没有城墙防护。

    长安!

    ……

    长达半年的漫长雪季,终于过去了。

    春暖花开,雪融万物生。

    兖国,济郡,汶县。

    虽然兖国远在东方,可雍国大军攻灭豫国的消息,还是传了过来。

    休说城邑中的贵族官吏,就是乡间黔首,闾中褐夫,都开始紧张了。

    贵族官吏告诉黔首褐夫,雍军残暴嗜血,无恶不作,所到之处动辄屠城。

    若是不为王廷效力,从军披甲抵抗雍军,不光要当亡国奴,还要被屠戮呢。

    以此招募广大的黔首和褐夫,为国参军备战。

    不能打仗的柔弱女子,也要加紧织布殖产,多多交纳国战赋税。

    乡野鄙人们能不紧张么?

    城邑十余里之外的一个村落之中,某个泥墙篱笆的茅庐之外,正有一个女子在院中浆洗衣服。

    这女子秀发如云,身姿绰约,若是从身后看她,那道倩影足以令人遐想联翩。

    可是看她的脸,却又令人瞬间失去兴趣。

    她的脸上纵横交错,伤痕密布,凹凸不平,口歪眼斜。

    是个相貌丑陋的女子。

    这女子洗了一件贴身的小衣,忽然伸手入鞋,掏出一个指环,清洗指环再次戴在脚趾上。

    她的脚很白很漂亮,和她丑陋的脸反差很大。

    可是此时戴着一个指环,又显得有点滑稽。

    丑女重新穿上鞋,忽然绽放一个笑容,露出扁贝般的雪白皓齿,居然显得有些惊艳。

    “嘻。我猜,他一定也是把指环戴在脚趾上,我肯定。”

    丑女自言自语的说道,又摸摸自己的脸。

    “以前笑话苏绰被毁容,如今姐也毁容了。莫非都要经历一回?”

    她洗好衣服,一边晾晒衣服,倾听小院外的动静,一边小声嘟囔。

    “唉,来这个鬼地方大半年了,真成了村姑了。”

    “洛宁到底在哪?怎么才能找到他?怎么才能离开?”

    若是洛宁在此,一定会认出,这丑女就是陆翩翩!

    陆翩翩大半年前,突然出现在兖国。

    修为化凡。

    她

    毁容时,她对自己下手毫不留情。

    她直接用发簪,把自己的脸划了几十刀,划了个稀巴烂。

    彻底破相!

    直到完全变成一个五官扭曲、令人生厌的丑女,她才放心。

    然后,她就顶着这张被毁容的脸蛋,来到一个村落,投靠了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婆婆。

    就这样,她成为一个兖国人,解决了身份问题。

    她不是不想寻找洛宁,可是眼下这个世道,兵荒马乱的,她一个难以自保的女子,能去哪里?

    这个世界,女子没有什么地位,只是男子的附庸。

    出头的希望,比男子困难的多。

    她的肉身虽然比凡人强,可此时最多只能对付两三个普通壮汉。

    根本无法远行。

    她只能先窝在这个村子,熟悉环境之后,再寻找机会发展势力。

    有了自己的势力,再寻找洛宁。

    “丑嫚!”一个蛮横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今年的蚕丝五斤!就差你家了!”

    说完,腰间斜插短剑的里长就大步进入小院。

    他看到陆翩翩的脸,不禁露出厌恶之色,“蚕丝五斤!乡君急着催收!快点!”

    陆翩翩不禁露出为难之色,两手局促的在衣裙上擦了擦,“君子,是不是急了些?小女子的蚕丝不够,还请君子…”

    里面不耐烦的喝道:“蚕丝不够,铜铁也成!快点,吾不听你聒噪!”

    陆翩翩忍着怒火,小心的赔笑道:“君子啊,这蚕税不是交了吗,为何又要交…”

    “放肆!”里长勃然色变,“你敢质疑吾!质疑国法!”

    “今日收的,是明年的赋税,懂么!”

    “豫国已经亡了,你知道么!雍军随时都能打到我国,知道么!”

    “君上要备战!这是国战!”

    陆翩翩眼见里长暴怒,不敢还嘴,只好赔礼道:

    “君子息怒,小女子没有见识,这就准备赋税。”

    说完,她转身进入茅庐,看了一眼卧病在床的老妇人一眼,就搬起灶台上的一口铁锅。

    “嫚儿,”老妇人挣扎着坐起来,“那是咱家最值钱的东西了啊。”

    陆翩翩苦笑,“娘,国法如山啊。君子催的急切,我家蚕丝不够,只能拿这口铁锅抵税,还能打造兵器,抵挡雍军。”

    “咳咳!”老妇人心疼的直落眼泪,却没有任何办法。

    “那就…给君子吧。”

    ps:唉,各位君子可怜可怜我吧。蟹蟹,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