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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我的第三部小说,已经在网上停更近一年了。这一年里,时间好像静止了似的,漫长而幽暗。当我在深夜打开笔记本,准备全情投入地继续写作时,我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时间凝滞只是陷阱,我已经无法延续先前小说中的故事线和人物设定,去完成这部小说了。

    在我打开那个word文档之前,我天真地以为,我这一年里崭新的人生体验和感悟,会带给我新鲜的东西,会让我在写作的时候,表达上更精确,思想上更深刻。但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年里我所经历的一切,对于我那部尚未完成的小说而言,都是不恰当的,甚至是相悖的。我没办法再继续把故事写下去,因为即使我硬撑着写下去,它也会变成两个故事,里面的人物也会呈现一种毫无逻辑的性格反差。

    这个现实让我很难过,但我不甘心就此放弃。我试着将自己抛进先前的故事里,去体会里面的人物性格、生活体验,但我好像很难做到。我写着写着就激动起来,我总是想用一种感性的、亢奋的,甚至有些偏激的观点去描述人物。刚写几句,我就会觉察到,我写的根本不是小说中的人物心里,而是我自己的心情。我怎么可以把小说当作日记来写呢?这样做毫无意义,而且很愚蠢。

    每天晚上,我都会坚持写作至少三四个小时。写到全然忘我时,时间甚至会悄然流逝到第二天早上。但是,当我回过头来校对时,那些洋洋洒洒的文字、句子、精心设定的情节,我一个也看不上。我气呼呼地按下delete键,直到眼前文档,又变成一张白纸。

    这是非常痛苦的体验,我不是为我辛辛苦苦写的那几页或者十几页感到惋惜,而是为我自己虚弱的控制力感到难过。我掌控不了我写的东西,却总是被自己的情绪带着走。我很清楚,理性对于写作的重要性,可我总是写着写着就失控了。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空白的文档上奔跑,回头再看,文档变成一片乱蓬蓬的杂草地。

    我每晚都跟自己较劲,我想找回以前的感觉和写作状态。但我最终不得不承认,能够写出那个故事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一切都是新的。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我的那部小说就这样夭折了。就像我的秉性中纯真的那部分,被李莫尔带走了一样。

    现在想来,这部中途夭折的小说,对我并非毫无意义。它带给我更多反思。我意识到,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应该被肯定。我的家庭、我的成长经历、我的生活、我的爱情,一切的一切,都值得被肯定。就像一部小说,错过了当时写作的心境,再写,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艾青在视频上看到我的黑眼圈,问我是不是每天晚上写到很晚。她让我悠着点儿,注意身体。她说,写作就是个爱好,又不是饭碗,我不用那么拼。我随便敷衍了她几句。有一次,她不但劝说我,还问了一些关于写作的问题。她的问题很现实,我回答的很随意。

    “你在网上兼职写作能赚钱吗?”

    “现在不能。”

    “将来呢?”

    “不知道。”

    “那你干嘛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

    “说了你也不懂。”

    “看看,你不说,我怎么能懂呢?你跟姑姑也是这样说的,对吧?”

    “是啊”

    我没想到她提起了我母亲,这令我有些不悦。因为我母亲总是说,我应该把时间花在正事儿上,哪怕是好好休息,看看电视、逛逛街,也比我憋在家里写小说强。

    “你不应该跟姑姑那样说话的,对家人应该多一点耐心。”

    “切,我只不过说出了事实,你们是真的不懂。难不成我对家人还要装一下?”

    “瞧瞧,你是不是脾气又上来了?我看都是写作闹的,写作真不是什么好差事。要不,你停一停?”

    艾青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声音柔和的用一种试探性的语气说。我觉察到,她刚刚说的所有话,都是为了将我引入这个话题。而且,她已经跟我母亲沟通过了,她们达成了一致,都觉得我不应该在写作上浪费时间。

    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难过,因为这是我母亲一贯的态度。而艾青,从小到大都很务实,她能够与我母亲观点一致,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不想争辩,更不想解释。因为我以前曾跟我母亲满心欢喜地说起我写作的事,得到的是一碰凉水和全盘的否定。

    我母亲当时是这样说的:静怡,你应该努力工作,谋求更高的职位,更好的发展。趁着年轻,你要么多赚点钱,要么好好谈个对象,最好能结婚。不要一天到晚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而且,写作是要天赋和社会经验、人生经历的,你有吗?你一天天就是两点一线,公司到家,家到公司。这样能写出什么来?你能像路遥一样,写出《平凡的世界》那样的书?

    《平凡的世界》是我母亲毕生看的唯一一本小说。这本书是我高中时读过的,后来我高中毕业时,把我所有的书打包都带回了家。当时,我的书足足装了两大编织袋,里面有课本、辅导书、复习资料和小说。这些书拿回家后,都是母亲帮我整理的。她一本也没有扔,而是将它们放在了一个巨大的木质收纳箱里。这本书,大概就是她整理书籍的时候看到的,并且拿出来当做消遣去读的。

    我母亲的这番话,让我一连难过了好几天。我已经三十岁了,她依旧认为她的女儿是个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我没有天赋、缺乏经验,我太稚嫩了,也太匮乏了,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写不出来。我跟李莫尔抱怨,说我母亲总是这样看我,我不知道我做什么才会从她口中听到一句肯定,更别说赞赏。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成为我母亲的骄傲,我只会成为她对自己的人生很不满意的其中一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忘记李莫尔当时是如何安慰我的,但是不管他说什么,对我而言都会很奏效。因为我信任他,我觉得他对我的看法,比我母亲的还重要。

    至于艾青的观点,我似乎也没那么在意。在李莫尔对我的影响完全消失之前,亲情和友情,在我心里都褪了色。我爱她们,但我不会因为她们的想法,而轻易改变我自己。我没告诉她,我的那本小说已经半路夭折的事,也没告诉她我的一些全新的心理体验。我觉得这些感受只有李莫尔能懂,可他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于是,我换了一副面孔,满脸笑容地看着她说:“我们什么时候买年货啊?“

    她见我没有想要继续讨论的意思,便笑了笑说:“过几天,我休息时,咱去趟超市。”

    我又故意抱怨了几句,说家里没有过年的氛围,说我想吃这个,想吃那个。她受到我的感染,也说她想吃这个,想吃那个。我们说出的这些美食,都是我们小时候,每逢春节,我母亲会做给我们吃的。这些美食会在除夕夜出现在两张餐桌上,一张是我家的,另一张是外婆家的。虽然餐桌不一样,但是餐桌上摆放的年夜饭是一样的,它们都出自我母亲的精心准备。所以,我们只是过过嘴瘾,说说而已。因为这些年食,我们会做的并不多,即使会做,也做不出我母亲烹饪的味道来。

    春节前的家务劳动,让我与艾青的关系更紧密了。她一有时间就往我家跑,我们又是大扫除、又是给家里装扮节日氛围,忙得不亦乐乎。装扮完我家,我们又去她家重复了一遍家务劳动。我们分工明确,面面俱到,每件事都做的很开心。艾青说我遗传了我母亲的优秀品质,在家庭事务上很有一套,干起活儿来有条不紊。

    她一边忙着手边的活儿,一边说起我们小时候过春节的情景。大部分时候,我们沉浸在回忆中,聊的兴致很浓,两个人仿佛又变回曾经那两个小女孩儿似的。但有时候,我的心里会有一些不好的感受。基本上都是关于我母亲没完没了的付出、我的姨妈们不能一视同仁对待我与艾青、还有母亲在外婆家会不自觉地表现出来的自卑,或者由此而产生的对我和弟弟的不满。

    我很惊讶,过去这么久,那些感受依旧很真切。好像我每次想起来,它们都会在我身上重新发生一次。我发现,事情本身很容易被我从记忆中抹去,但是事情带给我的感受,却非常顽固地陪伴着我。或许那些感受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能随时将它们调取出来。就像是我存在电脑里的文件,只要我在搜索框里输入关键字,就能迅速找到一样。但我并不想从我的记忆里调取它们,我更想无视它们。要是能忘掉,我会很高兴。

    我从来没有向艾青吐露这些秘密感受,因为我总觉得它们会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她也从来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变化。是啊,我已经很擅长将自己的情绪掩盖起来了。包括我与李莫尔之间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我也从未向艾青吐露半个字。虽然,当时她就在西安,而且住的离我很近。

    这种包裹情绪的习惯,我已经养成很多年了。所以,我几乎可以很迅速地避开它们,然后向外呈现一个积极阳光的我。艾青看到我的样子很开心。虽然她嘴上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她为我做出的调整与改变感到欣慰。而且,有时,她看我的目光中似乎还多了其他东西。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疼惜与喜悦。她的目光仿佛在告诉我,她明白我经历了什么,她也明白我能做出这样的调整有多不容易。

    或许,艾青就是在这样的心里作用下,给我送的这个非同寻常的春节礼物吧。那是一只银渐层。她抱来的时候,小猫不到三个月大,看起来有点若不惊风,摸起来软软糯糯的。

    跨年那天,她怀里抱着个纸箱来到我家。进门前,她用脚踢门的声音很大。我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抱怨她自己拿着钥匙还要我给她开门。

    我一打开门就气呼呼地说:“你再大声点儿,整个楼上的人都要为你开门了。”

    “嘿嘿,我这不是腾不开手吗!”她笑嘻嘻地说。

    我看着纸箱,问她里面装的什么,年货不是都买齐了吗。她笑而不语,端着纸箱挤进门内。我关上了门,准备又进厨房。她叫住了我。

    她神秘兮兮地看着我说:静怡,你快过来。快点!你快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我不情愿地走了过去,从她怀里打开了纸箱。我当时惊呆了,那是一只小猫,它正在箱子里睡觉。

    看到小猫的一瞬间,我开心极了。我激动地说:“哇哦,一只猫咪。这是给我的吗?”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你还不赶紧地接着!“

    “哦哦“我手忙脚乱地,把纸箱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几上。这时,小猫醒了。它看到我很惊恐,一下子从纸箱里蹿出来,横冲直撞,最后钻到了沙发下面。

    我们一阵慌乱,两个人爬到地毯上往沙发下面看,但是只看到四只移动的小猫爪。最后,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把沙发挪开,才把小猫抱了出来。

    比起我的怀抱,小猫更喜欢呆在艾青的怀里。但我还是忍不住强行抱住它。我边撸猫边问:“你怎么想起给我买只猫呢?“

    “你不是很喜欢猫吗?你小时候就一直养猫啊!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的猫生了很多小猫,姑姑就给了我一只。结果,你知道以后,哭了好几天,非要我把小猫还给你。“她说。

    “有这回事吗?我只记得我小时候确实养猫。“我笑着说。

    “好了,现在它是你的了。以后让它天天陪着你。“她说着,往厨房走去。

    我开心地点点头。

    那天,我一直在逗猫。艾青一个人准备年夜饭,忙得不亦乐乎。但她也很开心,她还给小猫起了个名字。

    她说,这只猫必须叫“更好“。我听了差点笑出声来。我说,哪有这样的名字,太奇怪了。但她很坚持。她说,这个名字很好,我的猫就应该叫这个名字。

    我答应了她,我说:“好吧,更好就更好,总之我喜欢更好。“

    就这样,2019年除夕夜,我、艾青还有更好,我们三个一起坐在餐桌前吃年夜饭、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春晚、一起站在窗户边看外面的绚烂的烟花。我们都很开心,好像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当电视里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和艾青摸着“更好“说:2019,我们要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