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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神龛(十八)

    “萨林先生,先别急啊,有些事情还没有说清呢,我们不妨细细听听王炳的供词,您说呢?”张霖瞥了一眼还在地上跪着的王炳,抬头叫住了正后撤步的萨林,话里带着些笑意。

    “哦,好啊,看来张警长是有了新的思路,请吧。”萨林顿住了脚,脸上笑意温和又轻松,像只伸懒腰的波斯猫。

    “王炳,你既然说这是证据,那倒不妨说说你为什么要称它为证据呢?”张霖的眸子里泛着促狭的冷意,洒上的光凝成了霜。

    王炳闻言收了脸上的不解和惊愕,垂下了脑袋,细黑的珠子埋在眼帘下滴溜溜地转着,现在他失了先手,若是一口咬死难免会被萨林倒打一耙,萨林既然想要借此脱离罪名,那倒不如反咬一口,全了自己的名号。

    “张……张……张警长啊……小人……小人……”王炳话里带着些颤抖和怯懦,眼珠撇到眼尾,微微向上挑,余光扫到萨林身上后,又旋即挪了过来。

    “哦?”张霖面上搭着笑,扭头看向萨林,话里带着些戏谑:“王炳啊,放心,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

    萨林闻言心中猛地一皱,双眉微蹙,眸子里闪着股戾气。

    张霖别过目光看向萨林,语气幽幽:“萨林先生,您说是吗?”

    呵,张霖倒是个精明的警员,您说是吗,这看似是问句,却带着些强迫答应的意思,若说是,那就是顺了他的意思,若说不是,就是说王炳的命不在他手里,翻译过来就是他掌着王炳的命,那么王炳一会儿的作为就都会跟他扯上关系,坐死了他俩勾结的事实。

    萨林脸上泛出无奈又苦涩的笑,语气放松又戏谑:“哈,张警长说得有道理啊,不过脑袋悬在律法之下,谁说了也不准啊,而且啊,王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不是城里的老话吗?”

    “是啊,看来萨林先生对这城里的法律也算是认可呢。”冲淡异邦和城里的界限后,这案子就好办了。

    “当然。”萨林礼节性地笑了笑。

    “小人……是……是受……受萨林先生……的……的指使……”王炳眸子慌乱又怯懦地瞄着周侧,声音逐渐削弱,又恰巧是周边的人能听清的角度,断句停留在两边,把中间萨林先生给突出出来,不得不说,确实是钱雍埋的一手好棋。

    萨林闻言眯了眯眼,修长的眉轻佻,嘴角勾着无奈又凉薄的笑:“哎呀呀,看来我今天也是个主角呢,王炳啊,悉听尊便。”

    “萨林先生先别急啊,继续往下审,不就自见分晓了嘛。”张霖笑着招呼道。

    “当然,您请。”光影半打在萨林的左脸上,衬得右脸阴森又诡秘。

    “王炳,你要知道,城里讲究的是证据啊。”张霖的眸子里暗藏漩涡,一点点地洇着吸力。

    “张……张警长……他说……若是我们这样做了……教堂……就……就会……像之前那样……一点点……成为……成为……这城里……的……的……恐惧……”王炳的声音从害怕到战栗,瞳孔逐渐放大,嗓子被迫挤压改变的声轨,将面对深渊的恐惧体现得淋漓尽致。

    利用群众内心本就存在的恐惧先声夺人,调动起群众的怒意,即使是后来证明了萨林和教堂的无辜,群众的芥蒂也不会突然消失,这埋在人心里的刺,会一点点地把人扎得面目全非。

    攥紧的拳头,架紧的机枪,狠戾的眸子,跳动的鼻息,人群里各色的神态生动又鲜明,淹没在空前的声浪里,像是在风里摇摆的脸谱。

    藏在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也可以成为对付恐惧本身的武器,在预设的期待与结局里,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称作神,但是自封的神啊,叫伪神,成为的那刻,就是自我的陨落。

    “你?!呵?!可真是煞费苦心,看来今日是非得给我头上安个罪名了啊?!”萨林的眸子打落在王炳身上,面上的笑冷冽又放肆,语气里满是不在意:“王炳啊,王炳——你说说,这挥之不去的恐惧是什么呢?!”

    那语气里吐着息,侵蚀到每一处跳动着的细胞,撕裂着黏膜,搅得人心脏猛地一咯噔。

    “我……我……大人饶命……小人……小人……”王炳疯一般地嘶吼道,以头抢地,碰撞声揉碎在鼎沸人声里。

    “哎呀,萨林先生,您先别急,不是还没见分晓吗。”张霖笑着挪了身子,舒缓中带着坚毅的话撞进了萨林的耳廓。

    这话传进群众的耳朵里,倒是别有一番意思。

    欲盖弥彰的感觉下,众人活在自己的期盼里,就像是粉饰一场欲望,放纵着一场虚幻的烟火,直到把这层遮羞布千描万写、破旧不堪,才算是草草了事。

    “是啊,还没见分晓呢,张嘴便得来的话,确实是断断不可信的。”笑容浮在萨林脸上,像是尊雕刻完美的壁画,糅杂着艺术与欲望的气息,却独独少了生机。

    “王炳,别急,详细谈谈,若你所言不假,那便是戴罪立功,牢狱之灾的话,当然是可以酌情减免。”

    处在黑暗世界里的人,并不是天生不信赖光亮,所以当引诱与暗示成了救命的稻草时,谁会管其他同伴的死活。

    “哈,看来张警长还是很了解罪犯的心理的。”萨林的笑意揉碎在光线里,成了满地闪着辉的玻璃渣。

    “我……我……当时,教堂派我们去回春堂找一个叫王寅的伙计取药……然后,当时,每个月都会有孩子的尸体被传教者粗鲁地扔出来,还不让我们瞧,说是瞧了就会染上疫病……还……还……还不让我们声张……”

    王炳的话磕磕绊绊,眼神定在身前的地面上,瞳孔却收缩着抖动,身体配合着语调战栗。

    萨林闻言轻蔑地笑了笑,眸子猛地钉在王炳的身上,话里漾着凛冽的风:“王炳啊,说来说去,你不还是拿着教堂丢出去的尸体做文章,从刚开始到现在,您是不是也不该再憋着自己的实力了,是不是也得拿出些实锤的东西啊,不然啊,您说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

    “可惜啊,萨林先生,现在可不是由着您说信还是不信了。”

    蒋烨赶到的时候,警员的手下还押着两人,一人是回春堂的王寅,另一人是教民李淺,后面还跟着些生面孔。

    蒋烨?!他不是和江雯一起去找林志演戏了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可真是胡闹啊?!张霖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若是他们两个都赶到了现场,后方的突发情况谁来解决?!

    “张警长,现在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蒋烨拍了拍自己身上沾着的尘土,冲张霖眦着板牙咧了个明媚的笑,然后立马转身冲着后面两人,话里带着笑意:“都说说吧,自己犯了啥事,交待的清楚些,免得大家都听不懂——欸,王寅,就你先来吧。”

    “小人……小人叫王寅……回春堂……回春堂……卖……卖药的……”王寅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人,声音像是打着转的陀螺,抖得七上八下。

    “哎呀,别怯场啊,卖啥药的,怎么卖的,王寅啊,好好说,你后面那帮回春堂的兄弟们可还是等着帮你补充补充,好邀功呢。”蒋烨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抬头望向了后面那一群生面孔们,笑里带着些痞意。

    “我……我……我说……是……是……是迷药,晕孩子的……”王寅的话像是被人猛地按了暂停键,抖意蓦地被后来的沉声所湮没。

    “这……这些畜牲?!”嗑瓜子的那位大娘手猛地一抖,脱口而骂,恨不得手中幻化出瓜子刀,剔骨剐皮。

    “欸,大娘,别侮辱畜牲啊,这些杂碎,要我说啊,他们连陪孩子们下地狱都不配,就该把那些要害的部位撕碎洒到地里啊,当肥料,也算是给他们积积善德?!”膀大腰圆的屠夫说着,手中惯性做了个抡刀的工作。

    “继续啊,王寅,别停下,记得,要交代的清——清——楚——楚。”蒋烨脸上堆着的笑意纯粹得像是暖阳,可那双盯着王寅的眸子里,却好似埋着刀山火海。

    “我……我……上家……”王寅的五官拧巴在一起,像张皱缩的纸,几乎又是在瞬间,那张纸柔顺起来,连脸上的皱纹都变得清晰无比,吼叫的声音震碎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家……上家就是教堂……”

    “啊,果然是真的,快快快,赶通稿,我们时刊这次一定要抢到头条。”编发的俏皮可爱女孩儿忙伸手推搡自己身边的男人,示意他快点写稿。

    盘发的女人立在人群的第二排,安静地如一幅写意画。

    她一手抚在下巴,另一手抵住胳膊肘,微微眯了眯眼,突然恍如大彻大悟般地道:“原来是这样,阿诚,去催催政府的人,别戏都演完了,他们还在那吵个没完。”

    “是,夫人,那咱们的人是还留在这里吗?”

    “留呗,好不容易能无视禁枪令,他们倒也乐呵,不过,别惹事。”女人姿态雍容,雅韵伴身,冷冽的杀气流转在眸子里,像层弥漫的雾气。

    “是,您注意安全。”被唤作阿诚的男人俯身道。

    “嗯,去吧。”女人也点了点头,神色优雅又闲淡,像是只立在水中的鹤。

    这案子事事不提教堂是怎么做的,但是事事都咬死是教堂做的,这么荒诞的行为,就这样成了供词,确实可笑。

    若是现在这里站的都是判官,那当然不足为证,可是这里挤满的是群众,况且张霖前面铺垫了那么多来煽动他们的情绪,愚昧的从众当然会成为这境况下的傀儡,若还是有其他明眼人悟透了一切,他们也会顺水推舟,帮张霖一把,这教堂倒是作茧自缚,给自己准备了场量身定做的局,平日里的胡作非为,也算是遭了报应啊。

    她瞧着眼前纷乱的局面,在心里无奈道。

    看来是场高端局呢,萨林双眼眯起,嘴角悬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再睁眼时直直地对上了王寅的眸子:“哦,是王寅啊,这构思倒是不错,可是不够详细啊,这里的群众听得可都是云里雾里的。”

    “欸,萨林先生,您别急,就算是听戏,也讲究个戏德啊,您中场打断,多少是扰了大家的兴致。”蒋烨面上虽笑得惬意,眸子里的尖锐却丝毫不减,扭曲着的色调搭在一起,搅得萨林心里泛起凉气。

    “好啊,那我拭目以待。”萨林抿了抿唇,放大的瞳孔里隐隐泛上血丝。

    “那萨林先生您辛苦了——哦,王寅,别歇着啊,继续。”蒋烨对着萨林友好地笑了笑,转身又面向王寅,话里满是打趣。

    “大……大人……咱……咱不晓得了……小人……小人只是个中间商……”王寅眼帘耷拉,嘴角撇着,肉肉的鼻孔泛着黑光,像是个扎在碳堆里的苦瓜。

    “哦,中间商啊,得有下家吧。”蒋烨眯了眯眼,脸上又重新带上了笑意。

    “对,对,我……我认得那人……叫……叫王炳……就是那人……大人……”王寅揉了揉脑袋,无奈地瞅向四周,忽然一拍脑袋瓜子,指着王炳喊道。

    “哦……”蒋烨的话里带着些意味深长的语气。

    后面立着的一名回春堂的伙计闻言义愤填膺地道:“我说呢,怪不得两人总是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做着这些勾当?!真是丢我们的脸啊?!”

    “欸,小点声,警员还在呢。”另一人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裳,小声示意他。

    “呵,老子说的是事实,怕什么警员呢?!”先前那人甩开了那人拉着自己衣裳的手,眼白向上翻起,语气里满是戏谑和不忿。

    “大人……大人……我说的……是真的……”王寅黄黑的面孔上透着潮红,放大的眼眶周边眼袋肿起,激动得发抖的嘴唇中唾液飞溅,跪在地上的双腿开始些微向前挪动。

    “好啊,还得对个质,萨林先生说呢?”蒋烨笑着将目光落到了正眯眼瞧着这里的萨林,语气里裹挟着些真挚,钻进萨林的神经深处,扰得他心里像是堵上了涨潮的海水。

    “当然,全凭蒋警长做主。”萨林勾起嘴角,弧度微微卷起,双眼眼尾却安然无恙,平静地注视着自己两边完美对称着的嘴角,然后涌起了深渊。

    “回春堂的伙计们,机会较少,先说先得。”

    蒋烨扭头看向他们,目光仁爱又带着些鼓励,但是回春堂的伙计们望着他,突然愣了愣,蒋烨的嘴角忽然抽了抽,脸上的笑意凝固了零点一秒,又继续鲜活了起来:“好吧,大家,从我左手边第一位人开始。”

    张霖看着眼前尴尬的气氛,突然愣了愣神,群体是弱化了个人的责任感,但这个时候也会让这些伙计们相互之间推脱说出证词的责任,那蒋烨为什么还要用幽默风趣的表演来引出这一点的问话,他不是这般粗心的人,那他的葫芦里到底是在卖什么药?

    还有现在提供证据的这些人都是钱雍的钉子,他们的可信度是否能达到要求也无法证实,这是步秒棋,却也是步险棋,但是无论如何,现在他既然已经把主场的权利转交给了蒋烨,那他就希望蒋烨能把这棋下得直切敌人命门。

    萨林抿了抿唇,眸子里现出些松懈,看来这蒋烨是只纸老虎啊,百密哪怕是只有一疏,那也是毁了全局。

    “小人……小人叫张政,是回春堂跑腿的一个伙计……”最左边的汉子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话里带着些憨厚。

    “嗯。”蒋烨点了点头。

    “在堂里确实是时常见过他们两人对接拿药,但是警长,其他的咱也就不晓得了。”他顿了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哦,下一个。”

    “俺叫王春生,是个抓药的,和王寅在一起轮过班……当时那天是一号,俺记得可清楚了,就是十月头天,王寅鬼鬼祟祟地抓了一大包药,还用牛皮纸包的可严实了……但是那天那个时辰,轮的人应该是我,我问他干啥,他说给朋友送点药……我当时也不是有意的,就是出来给李老爷送药的时候,瞧见了王炳在那个路口等着,咱当时主要也是没有想那么多……其他的,咱也不敢多说,全凭警长做主……”王春生说完后,还对着蒋烨恭谨地行了个礼。

    “俺叫……”

    那人话音未落,王炳的脸色像是突然泼上了墨,身子匍匐在地,向着张霖手脚并用地爬着,话里抖着的劲儿像是爬山的风:“警长……警长……您说了的……会给俺减刑的……他们说的……他们说的……”

    人群里不明真相的孩子们指着地上爬着的王炳,天真地笑道:“妈妈,你瞧,那个叔叔,他好像是条狗啊?!”

    萨林觑了一眼王炳,眼白轻微向上浮起,可真是愚蠢啊,都被人当枪使了,还想要别人高看自己一眼,刚刚拼了命地想要往自己身上抹黑,那么高的自豪感,现在倒是清醒了啊,他还真以为张霖是什么实诚的人啊,可笑?!

    张霖看着爬向自己的王炳,眸子里闪过一丝深邃,随即半勾着唇,话语有些冷冽:“王炳啊,先别急,这得看看你供出来的证据能不能抵挡掉别人供出来的,不过现在他们好像把你那一句话的证据描述得绘声绘色的,所以啊,这得看你的造化了。”

    “这……”有用了就当棋子,没用了就推开,张霖打的可真是些好主意啊,王炳的神色猛地凝固,撇着的嘴角耷拉在脸的两侧,像是挂着两个臃肿的袋子,泛着血丝的瞳孔突然失去焦点,半张的嘴唇定在那里,半掩着门牙和猩红的舌尖。

    “对……对……对……”他的嘴唇忽地嚅动起来,颤巍巍地挡着来往的空气,失焦的瞳孔猛地抓住了一丝清晰的色彩,他扬起头,脸上带上犬类的神色,朝向萨林的方向连滚带爬,声音撕裂又破碎:“萨林先生……萨林先生……救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