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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又做梦了。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这些天,她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的她置身于云端幻梦之中,身旁被无数片雪花包围,裹成了一个球形,她可以很清晰的外面的一切事物,但是四肢却无法动弹,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向她走来,对她诉说着什么。她听不到男孩的声音,但却可以明显的看出,男孩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再也没有曾经那种阳光开朗的模样,眼神也越发的深邃,面色发黄,像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梦的最后总是以男孩的离去而收尾,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枕头上会出现一片湿润的痕迹。她也不想哭,但有的时候情绪并不总受人心所控制,眼泪自然而然的就止不住了。

    “小花,又做噩梦了么?”

    与她共枕的是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明显可以看出男人的年龄比女孩大了不少。他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抚摸她鬓角的发丝,想让她的心情平复些许。

    女孩捂着胸口,深呼一口气,对他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我没事,就是有点难受,让我一个人缓一缓吧。”

    旭日东升,男人走下床,应该是要为她准备早饭。男人走后,女孩捂着脸,思绪又陷入到了那个梦境之中。

    梦中的那个男孩是他的初恋,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三年前,她的手机遗落在了东三省的一个小山村边上,被那个男孩捡到。而自那以后,女孩一旦心里有什么苦就会和屏幕对面的男孩倾诉。渐渐的,他们成为了朋友,但他们其实都对对方有好感,只是觉得太过难堪没敢说出口而已。

    后来,由于一些经济纠纷,女孩的父亲带着她搬离了居住了十七年的城市,在一个山村艰难地度过了两年。去年,女孩父亲的朋友找到了他们,为他们提供了资金,这才使他们度过了难关,再次搬到了深圳。在之后两家的经常往来,父亲将女儿介绍给了朋友的儿子,实际上,他们是青梅竹马,大打小就在一起玩,双方也都还算熟络,于是便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前段时间,他们还办了订婚宴,过段时间应该就会去领证,办婚礼。

    她拉开窗帘,抬头看向刚刚升起的明日,这让她再次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她希望那个男孩忘了这一切都好好的,为自己而活。一想到这些,愧疚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从2018到2021,这四年发生了些什么呢?

    2018年夏季,天气异常炎热,两旁的树上总是传出刺耳的“知了”声。落日余晖下,一个男孩牵着一条狗,背对着夕阳,用力地蹬着身脚下的三轮车,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2019年秋季,一个女孩在夜色中寻找自己发带,一个不小心被突出的树根绊倒,低声哭泣了起来。

    2020年,一场空前绝后的新冠疫情席卷全国,各个地区的路径被封锁,交通瘫痪,经济发展陷入停滞状态,人们度过了“足不出户”的好几个月。

    2021年的初冬,拉尼娜现象姗姗来迟,寒流过境,南方多出地区出现降雪天气。

    “滋滋……噗……滋……”

    老旧的电视剧发出刺耳的电子杂音,画面也被黑白的条纹所覆盖。他等了半天,逐渐没了耐姓,上前用力拍打电视剧顶盖,又是一阵杂音后,电视重新出现了画面。

    “本台将……采访……有关新冠疫情……报道……”

    “滴!”

    “近日,本市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绑架事件,目前犯罪嫌疑人还未落网……”

    “滴!”

    “地摊经济、小店经济是就业岗位的重要来源,是人间的烟火,是中国的生机。因此,国家鼓励地摊经济的发展,全国各地也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城管部门一同协助地摊经济,与地摊摊主和谐发展,促进共同富裕……”

    他将手中的啤酒罐用力往电视机一扔,易拉罐掉到了地上,发出”乓乓”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雅兴”,他接着又开了一听啤酒,很随意地往嘴里一灌。”

    黎明代替黑暗,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洒进窗口,照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里。屋里面杂乱不堪,勉强称得上家具的只有一张满是褶皱的沙发。武范瘫坐在沙发上,手上还拿着没喝完的半罐啤酒。即使阳光照进屋子也看不太清他的脸,因为眼睛以上的部位都被糟乱的头发遮掩住了。但从发丝的间隙可以勉强看到他的五官,眼窝凹陷、布满了血丝,面色发黄,下巴处还长满了小胡茬子。而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生活的负担使他改变,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发沉重。

    时间是残酷的,它改变了这世间的人与物,这四年过得远比他想象中要艰难,精神与物质的打击使他不得不做出反应。换句话说,不是他想要改变,而是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做出改变。

    过去的他一直在思考,是什么样的人能喝酒掉进井里摔死,这样的人也未免太过愚蠢了;所以他一直很不理解自己父亲的做法,也曾发下过毒誓永世不沾酒,到头来,他也不过是走了自己父亲的老路,也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脸。而没有选择抽烟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没有抽烟的资本。

    他不屑的笑出了声,再次点了换台。

    “具专家分析,拉尼娜现象将影响近日的气候变化。拉尼娜现象通常发生在厄尔尼诺现象后一年,其主要征兆是大规模的寒流入侵以及极端的天气变化,南方大部分地区将迎来降雪天气,请做好保暖措施再出门……”

    “下雪?”

    这个词从他的脑海中乍现,使他回想起一些美好的事和物,尽管只有一瞬间,但的确使他留恋了几分。

    “叮铃铃,叮铃铃!”

    手机铃声将他从幻想中拉回,他接通电话,神色总算是放缓了一些,很是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松弛几分:

    “喂!明伯啊,好久没联系了,您老怎样啊?我在这边挺好的,别惦记着。啥?武霞姐要结婚?好事儿啊!啥时候?初七?我啊?我看情况吧,能来的话我尽量赶在年前回来哈,嗯嗯,您二老注意身体,长途电话贵,就这样,挂啦!”

    “嘟!”

    电话挂断,他的神色又变得阴沉了起来,表情捉摸不定,有羡慕,也有渴望。

    此时一阵风吹过,窗口的风铃随风而动,发出了悦耳的声音。这是前一任房客留下的,他也懒得换,索性就留了下来。在忙碌一天的工作后,他躺在床上,细细聆听着风铃发出的乐音,这样何尝不是一件唯美的事情,心情自然会舒爽几分。

    他关掉电视,杂乱的物品堆旁卧着一条金毛犬,他帮它扣好栓绳,换上了一件他几乎没有穿过的衣裳,一件羽绒服。

    收拾了一番过后,他便走出房门,很是随意地将门一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哟!老武,又去遛狗哈!”

    “遛你个头!”

    他早已习惯楼下那个老头的日常调侃,且还把自己的辈分提到老人家的级别,让他心里很是不爽,这要是一个小伙子他估计直接一拳就上去了。

    今天还是老样子,蹬三轮车到高铁站出摊儿,那里离他家很远,至于原因什么的他也早就不在乎了,又或者说是模糊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有了这个念头,守在高铁站口卖煎饼。这也是一种心里安慰,心里认定她一定回来,从这个高铁站出来。对他来说,每天早出晚归并不只是为了赚钱,而是在等着些什么,亦或是期待些什么。

    那条去往高铁站的路,他也走了上千遍不止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了,且每一个季度都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春天,万物复苏,柏油马路旁的柳絮蔓延开来,随着微风摇摆不定,有时会甩到他的消瘦的脸上。

    夏天,灼热的阳光笼罩大地,将三轮车的车壳烤得发烫,他大口喘着气,额头和脸上总是汗如雨下。

    初秋,银杏树叶开始枯萎,跟着大风一齐飘落至地面,他忘了穿上换季的衣服,在微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冬末,新年的钟声响起,不远处的大厦之上,灿烂的烟花随之绽放,他放缓了蹬三轮车的脚,看向那璀璨的烟花,眼神里流露出的只有迷茫。烟花转瞬即逝,但早已被他铭记于心。

    他也想过,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自己还有幸遇见到那个女孩,哪怕只有一眼,一瞬间,这也能令他感到满足。所以他在走这条路的时候,心中总是充满了期待,哪怕是现如今也不例外。

    但两个人的相遇往往是不期而遇、没有任何征兆的。

    “杨舟哥哥,你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早饭吧。”

    不远处,一对情侣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本想转移视线,但当他看清楚那个女孩的脸的时候,不仅是看着他们的眼睛,就连大脑思绪都仿佛静止了一样。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美国的科罗拉洲就会引发一场七级飓风。”

    “你我之间的相遇,也许也就起自一只蝴蝶呢。”

    “这就是因果么?蝴蝶效应。”

    他总结出了这个观点,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对那对情侣已经走到他的后面去了。那个叫杨舟的男人对女孩很是宠溺。他捏了捏女孩的脸,对她说:“小花,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对我的称呼也就别这么见外,叫我杨舟就行了。”

    武范的表情变得木讷,将三轮车推至一边,宛如一只提线木偶一般不知所措,待他们继续向前走的时候,他也动作僵硬地跟在他们身后。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变得阴沉了几分,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周围愈发变得寒冷了起来。之后的画面就称得上玄幻,也可以说是唯美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占领了天空,每一片仅有纸屑的大小。

    几乎是同步地,他们三人相继抬起了头,共同欣赏这幅世界名画。

    “云端的雪。”

    她用手接住了向下落的雪花,眼神变得迷离了起来。

    他紧握着手中的栓绳,捂着嘴,浑身颤抖了起来。

    这个时候,只有金毛犬桔子还不明所以,它大声的向不远处的二人吠了几声。

    几乎是同时,女孩转过头,与他的目光对视到了一起。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接着又赶紧扭过头,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回走,走向三轮车。他前脚刚刚跨出去,杨舟就跟了上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住了他。

    “师傅,你这是要去卖煎饼吧,我老婆刚好饿了,能不能给我们做两张饼?”

    他转过身,眼睛盯着地面看,微微点了点头。

    “不太方便是吗?”杨舟见他表情有些奇怪,便以为他有些为难。

    “没……没有。”

    他故意将声音扯得沙哑,为的是不让女孩认出他的声音。

    “麻烦你了大兄弟,希望没有影响你出摊。”

    他对女孩招了招手,让她也过来。

    雪依旧在下,女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这幅雪景图中移开。她抬头仰望着天空,口中不停地在念叨着什么。杨舟走向她,晃了好几下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跟着她一块向三轮车走来。

    “干你们这行的,不容易哈!”

    “……”

    “累吗?”

    “不……不累。”

    他一边往铁板上添面糊,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杨舟的问题,期间眼神还时不时向女孩的方向看去。他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眉毛,所以女孩察觉不到他的眼神,同样也不清楚他的相貌。

    “那……那个……”他主动挑起话题,“你们……是夫妻吗?”

    “是啊!”杨舟很自然地回答:“他是我的妻子,我们上月初刚结婚。”

    “杨舟哥哥……”

    女孩扯了扯他的衣角,看上去很是害羞。

    “这……这样么……”

    他尽量将声音压低,为的是怕他们听出其中的哭腔。

    “果然,喜欢和爱,完全不是一种概念呢!”

    他在心里无情地嘲讽着自己。

    过去对于武范来说,喜欢和爱完全就是一样东西,因为他天真的认为“喜欢一个人”就一定会“爱上他(她)”,这么多年下来,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这种想法在他内心也越来越模糊。而现在,他明白了,喜欢并不等同于爱,他爱着她,但她也许只是喜欢了他一段时间而已。

    “喜欢”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淡,但“爱”不会,因为这已经是铭刻于心的东西了,他不能忘,也忘不了。

    “你们的煎饼。”

    “哦,好香啊,师傅你手艺真不错呢!”

    他伸手想要去接,但一旁的女孩却抢先一步,先从他的手上拿到了煎饼。这也是这四年来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碰到她,这也使他直接破防,情绪再也抑制不住。

    他想握住她的手,但放眼一看,手心的老茧以及指甲盖里的污泥,这些外在要素使他退缩,他抬起的手也逐渐放下。

    “那个……”

    他强忍着眼泪,对着杨舟最终说出这番话:

    “答应我,照顾好这个姑娘,好么?”

    二人的表情先是呆滞了片刻,接着,杨舟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一步步走向他,也不嫌脏,一把将他拥入怀里,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感慨道:“虽然从你口中说出这句话有点变扭,但也谢谢,谢谢了兄弟,我会对他好的,这辈子,不论贫穷还是富贵,不论生老还是病死,我都会不顾一切地守在她的身边。”

    “杨舟哥哥……”

    女孩捂着嘴,流下了感动了泪水。

    “那自然是……我最希望看到的吧……”

    朝霞之下,看着逐渐远去的三轮车,他们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女孩的脸贴在他宽厚的胸口上,眼睛却对着那即将离开他们视野范围的三轮车。

    “小花,你认识那个师傅吗?”

    她摇了摇头,但那份熟悉的清切感却始终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看上去是一个好人呢,希望他以后能够幸福。”

    “幸福……么?”

    她踮起脚,亲吻了他的脸颊,对他说:“我想,他一定会幸福的。”

    她抬起头看向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唇齿微启的说:

    “他一定会幸福的,这份来自遥远的,来自云端的雪便是见证者,你我也都是。”

    他们再一次相拥,杨舟比较主动,想要吻上她的唇。她推脱了两下,最终也是接纳了他的这份情。这也表示,曾经的那份愧疚也烟消云散了吧。毕竟,珍惜眼下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没想到四年后的最后一次相遇,竟会是在这种情景之下。”

    “答应过你的承诺,我做到了,也释然了。”

    他拿出手机,输入了一串数字,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明伯,是我啊,武范,今年我回来过年。没什么,就是想开了,觉得还是农村适合我。嗯,嗯,就这几天,不用大动干戈地来接我,做好饭就行!行,那好,先挂了,过几天见!”

    他挂断电话,随意的将三轮车往路边一横,牵着狗在街上奔跑了起来,往家的方向。

    他忍着剧痛,将手捏住口中的门牙部分,用力地一拽,扯下了一块带血的补牙。

    “我现在,不再需要这个了!”

    他像是疯了一样,用他此生最快的速度穿梭在大街小巷,贪婪地吸吮着周边的空气,将这里每一块混凝土钢筋、砖块、以及任何看得到的东西尽收眼底。空中飘舞的雪花洗涤着他的内心,街边一排排暗淡的路灯见证了他的成长。

    故事的最后以他撑不住累得瘫坐在地上为结尾。他抱着桔子,脸上洋溢的分明是笑容。但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在他那长发遮掩处的脸上,那从不曾有过负面情绪的眉宇之间,早已经是泪流满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