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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忘年之交

    “我没有听说过,执夷,这二字。”张半仙人摇摇头,他闭着眼睛,明显看得出来在努力回忆。“天庭是不可能有这号人的,那里每个神仙我都认识,除非他取了个化名来搪塞你。”

    “那除了天庭呢?”穆三阳讲完自己的故事,口干舌燥的他,边灌下一大口茶水,边把目光锁定在张半仙人脸上,生怕错过什么。

    “地府我就不知道了,但你怎么会遇到地府的人呢?他们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可能无缘无故逗留在人间,更别提还有一块叫血枫林的幻境了。”

    那是幻境吗?穆三阳回忆起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红色枫林,总觉得无比的真实,和昭黄交界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还有什么可能性?”他接着问道。

    “昭黄交界?不可能,如你所说,他法力无边,单是给你的一件法宝便如此厉害,昭黄交界没有这样法力的人,里面都是我这样的,将生命的一部分交出去的人。”说到这,张半仙人闭着眼睛,露出一丝苦笑。

    “那且不管执夷是人是鬼,是妖兽还是神仙,如果我跟他签了契约,是否就跟你一样,要么替他做事,要么就把我的某样东西和他做交易?”

    “如果他真是天庭的神仙,那么是的,天庭来人间签契约,要的就是凡人帮他们做事。但你说的,和执夷的这个契约,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张半仙人捋了捋胡子,突然,他像是能看得见东西一般,惊呼道:“哎!我这待客不周,让你喝的凉茶吧?实在抱歉,我来烧水煮热茶。”

    穆三阳抿了抿嘴,这是他现在能表达喜悦的唯一的方式了,他尝试过各种程度的笑,都像是自己成了提线木偶,连微笑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不用麻烦了,张仙人。”

    “你不叫我张半仙了?三阳,你别叫我什么仙什么半仙的。平时你们家人,都怎么称呼你爷爷的?”

    “大家都叫穆老。”穆三阳点了点头,“以后我就叫您,张老,您看可以吗?”

    “很好,很好。”张老也点点头。

    两人围着一壶凉茶,相互斟茶,碰杯,清脆的响声后,张老呵呵地笑出声来,进而说道:

    “对了,三阳,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怎么得以越狱的?”

    穆三阳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别说想过了,他一有空就琢磨,到底是自己幸运至极,所以得以越狱吗?自从他知道这世上真有神仙以后,他越来越不这么认为了。

    “难道……”

    “没错,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张半仙人又呵呵笑了两声,他的胡子随着笑声轻轻摆动,明知道穆三阳着急等待他下一句,但他就是不说,只是又斟了一杯茶,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了一丝老小老小的可爱。“但我没法展示给你看了,我不能再带你进那昭黄之界,那天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但我们亲爱的朋友,你可以自己表演一个戏法给三阳看看,你说如何?”

    说罢,张半仙人轻轻地拍了拍桌子靠近自己的右下角。沿着这个方向,穆三阳投去目光,发现那个方向的房间地板,竟然开始开裂,底下似有动物在蠕动,砖块也被一块一块地顶起来。

    穆三阳惊得站了起来,张半仙人边呵呵笑,边示意他不要怕。只见那块地板上的砖开始像是有了意识一般地移动,穆三阳瞪大眼睛发现,那些砖竟一个个站了起来,并且变成了年糕一般软糯,朝他鞠起了躬!

    “这……这是怎么回事!”

    穆三阳环视周围,梁是直的,门窗也没有歪扭,他并不在昭黄交界里,但怎么还会看到这般不可思议的画面?

    “这是我们的神仙朋友,在跟我们打招呼,准确来说,在向你表达感谢。”

    “感谢我?”穆三阳用一张近乎于木讷的脸,试图表达自己的惊讶。“这是何方神仙?”

    “是灶王爷。”说罢,张半仙人站了起来,他朝穆三阳鞠了一躬,害得穆三阳也连忙跟着站起来还礼。“灶王爷,你看,我替你说了吧?”

    那些砖块就跟人似的点了点头。

    “是灶王爷救你出来的,三阳。至于为什么救你,那故事有点枯燥且久远了。下次如果有机会你能见到她,再当面听她感谢你吧。我简单转达一下,就是很多很多年前,灶王爷在襄平县几乎没有人祭拜了,但你的母亲,穆夫人,仍然坚持每年年底的廿四日给灶王爷放上祭品,久而久之,襄平县的人也开始重新祭拜灶王爷……”

    那些砖块突然跳了起来,长出了两只手臂,叉腰,做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

    “噢,对对对,最重要的漏说了。你母亲不仅年年祭拜,还让灶王爷吃到了一样从来没吃过的祭品。叫什么,糖瓜?”

    那些砖块满意地把手臂缩了回去,开始轻轻地左右摇摆。

    “灶王爷,是我该感谢您!”穆三阳突然就跪了下来,连磕三个响头。“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怎么可能逃出生天,又怎么会手刃那些害了我全家的狗官!”

    张半仙人过去把穆三阳扶了起来,嘴上说着“不必如此大礼。灶王爷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在昭黄之界经常聊聊天,说些天庭和人间的琐事,以后有机会,你再亲自感谢她吧。”

    待穆三阳坐回椅子上,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欲言又止。张半仙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率先打破沉默。

    “三阳,我还有话想要问你。”

    “张老,我也有话想问。”

    张半仙人微笑地伸出手,示意穆三阳先问,后者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问:“我一直好奇,张仙人,你在人间时双目失明,又是如何能好似看得到一切?”

    张半仙人摸了摸胡子,又瞥了一眼地上的砖块,面露尴尬地对穆三阳说道:“正如此刻我也能看到灶王爷慈祥的笑容一般,我并非只有在昭黄之界才有法力。这龟甲也并非铁拐李后面给我的唯一法宝……”

    “你还在替铁拐李做事吗?”穆三阳心里长出一个疙瘩。不知为何,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个叫铁拐李的药神,但他竟然已经心生厌恶。提到这个神仙,他脑海里便会不自觉地冒出孙县令之流的嘴脸。

    “我和他之间……越发复杂了。没错,我还替他做事,但他也替我们凡人做了不少好事。”

    “刚才那梦境里,王爷的病,我们穆家治不好,但你可以。那么,平常我们穆家医不好的、来你这却又治好的,靠的就是他给的法宝或者法力,是吗?”

    “是也不是。三阳,这些我以后都会跟你说的。但请你相信我,我宁可自己受更多的委屈,也从未对不起襄平县的任何一位百姓。”

    虽然看不见张半仙人的眼睛,但他那诚恳的语气说服了穆三阳。穆三阳心想,的确有很多穆家医不好的人,到了张仙人这便得救了,哪怕那铁拐李再唯自己的利是图,能帮这么多乡亲父老,张仙人总是没有错的。于是,穆三阳点了点头。

    “那到我问了。三阳,我早就发现,你似乎……我刚开始以为,你这是面瘫之象。但后面看见你用拳头挥向我时愤怒的神情,又不像是面部瘫痪,表情甚是狰狞。你自己可有察觉,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穆三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张半仙人转向那几块砖头,问道:“灶王爷,你在狱中相助时,可见穆三阳这副样子?”

    那几块砖头整齐划一地长出一小撮脑袋,皆摇头。

    “那多半是你口中的执夷害你如此的了。”张半仙人叹了一口气,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又问那些转头:“灶王爷,你可否听过执夷这二字?没有?确信没有?那血枫林呢?啊,也未曾听过……”

    突然,穆三阳突然再次跪了下来。在这之前,他脑海里反复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其中包括了,会不会从此以后他的内心都被愤怒占据了?会不会他就以这副皮囊,苟活于世,终日逃离追捕,惴惴不安?更让他难以抛开的念头是,会不会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重新拿回黯雪绫,变成有能力复仇的真男人?

    于是,一个新的念头跑了出来,所以他跪了下来。

    “张仙人,还有我看不见的恩人,灶王爷,我恳求你们,将法力传授给我!或者,赐我一件法宝,让我可以找那叫月老和土地的神仙复仇!人间的仇我报了,狗官都杀了,但人也死光了,我已无法在人间活下去,也没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求二位了,求求二位了!”

    他不住地磕头。但眼前的张仙人没有反应,那几块赚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穆三阳不知道的是,张仙人闭着的眼眶下,已泛出了泪珠,而他看不见的灶王爷,此时早已捂脸而泣。

    “三……三阳,你听我说。”张仙人将他扶了起来,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我以为你刚才要问我的问题是,我为何一定要带你去昭黄交界,为何要告诉你另一个真相。毕竟看起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没问,但我要告诉你为何。”

    他又沏了一道茶,这回,他朝第三个杯子里也倒了茶,然后把那杯茶放在了地上。其中一块砖头,蹦蹦跳跳地过来接过茶杯,露出一张小小的嘴,喝了下去。

    “是我对不起你,三阳,我对不起你们穆家。其实,在你成亲之前,我早已知道了,若你成亲,穆家定有大灾。我也告诉了你的父亲,穆寅,但他没有相信我的话。我也能理解他,穆家三代单传,让你终身不婚,没有后代,那是于穆寅,于穆慈,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穆三阳在震惊中,回忆起婚礼前一周,父亲种种怪异的行径,时常半夜在院子里踱步,又时常派人将家里上上下下都检查修葺了一番,还给过去有矛盾的一些人家,一一送去了厚礼。换作之前,这些不遵守穆家医人规矩的人家,按穆慈的家规,是断断不可往来的。但当时穆三阳只当是父亲太过喜悦也太过在意这桩婚事了,便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父亲是早已从张仙人这得到了警告。

    “但后来,我也没能阻止这一切。你别看我在你面前好似有几分法力,但跟月老相比,甚至和土地相比,我都仍是一介凡人。灶王爷有这个心,但她也没有这个能耐。我和她,都是事后才知道的。我也并不知道,竟会是如此的惨剧,这全都怪我,全都怪我……”

    穆三阳听到这,内心更是涌起了对张仙人的敬仰和信任。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可以将这些全盘托出,没有半点隐瞒,并且打心底里对他穆家感到愧疚,这一切让穆三阳重新相信了人性,这是他自从家里出事后,再也没有体会到的温暖。

    于是他紧紧握住了张仙人的两只手腕,即便做不出表情,他试图用眼神里真切的感激,告诉张仙人,他都懂得,不必愧疚。

    “张仙人,张老,还有恩人灶王爷,你们不必愧疚。看来我穆家有自己的孽债要还,我只求你们能告诉我,我要怎么找那两个神仙复仇?”

    张仙人摇摇头,只是说道:“我怕是有心无力。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带你去昭黄交界,已经是我能力范围内最冒险的事情了。”

    穆三阳看向那几块砖头,砖头同样摇了摇头。他看不见的灶王爷,实际上也轻轻地将手放在了穆三阳的肩膀上,试图给他一些安慰。

    穆三阳迷茫地看向窗外。东山绿油油的茶园上,雾气朝着南方吹去,逐渐露出茶谷上下青翠的美景。但穆三阳想不明白,这一切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是三阳,还有一件事,也许能帮到你。”

    穆三阳瞬间打起了精神,握着张半仙人的手,露出期盼的眼神。

    “我也曾经试图预言你的未来。但不知为何,我看到的是一片红色,准确来说,是一片血红色。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一定是有什么比我更强的法力,阻挡了我的视线。”

    穆三阳脑海里瞬间想起了执夷和那片血枫林。一想到执夷,他的两个手臂便像是蚂蚁爬过一般的痒,他又进而想起了黯雪绫。一股愤怒油然而生。

    张半仙人仿佛看穿了穆三阳,他问道:

    “那股愤怒又来了吗?我想,这都跟你口中的血枫林有关。那股血红色,说不定也暗示了某种关联。三阳,你是否考虑,再去那血枫林,问个明白?”

    这时,那几块砖头突然又变回了硬硬的砖头,互相之间碰撞了一下,传来清脆的响声,随即,碎成了粉末。

    这是穆三阳可以看见的,但在张仙人眼中,灶王爷在他旁边气得直跺脚,本就矮小的身材限制了她将眼里的愤怒直接丢在张仙人眼中,但她用那碎掉的砖头,边表达愤怒,边冲张仙人吼道:

    “张古!我们不能让他去什么血枫林了!他还是个孩子!不管是什么契约,不管是和天庭还是地府签,你明白的,这就是条不归路!”

    张半仙人没有反应。

    “你看看你自己!你想让他变成你吗!”

    面对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穆三阳和气冲冲的灶王爷,张半仙人只是轻声继续对穆三阳说道:

    “三阳,我只是给你一个方向,要怎么选,这是你的人生,你来决定。我当年……不,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其中最大的错误,便是没有听从你爷爷的,做一个踏踏实实,钻研医道的人。我选择了捷径,但我不后悔,也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很糟糕。人最终只是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此罢了。”

    这番话是穆三阳从未听过的。从他长大以来,他便只明白一个道理:做不到他穆家对他的期待,他便是个废物,一个无用之人。做到了,他便是一个孝子,一个成功之人,一个对得起列祖列宗、襄平百姓的人。但听了张仙人的话,他突然有了一丝念头,即便这个念头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但实打实地落在了心上:

    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无用之人。但他,仍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再是无用之人,哪怕帮不到别人,他至少可以对自己负责。

    黯雪绫,穆三阳心想,那是他唯一现在还惦记的事情。他那双臂又一次开始痒了起来。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必须面对的事情,穆三阳在心里这样给自己找着理由,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对黯雪绫近乎病态的执念。

    “你难道看不出,这孩子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吗!”灶王爷却没有被这番话说服,她极力试图让张半仙人劝劝穆三阳,“我们可以照顾他,我再想想办法,打听一下,肯定有神仙知道那执夷是何方神圣!”

    “灶王爷,你听我说。”张仙人就当穆三阳不在眼前,他对着一旁说道:“我们凡人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相信我,穆三阳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这句话又给了穆三阳一股暖流,如冬日破晓时的晨光,穆三阳感激地投向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中有了可以信任的人。不仅可以信任,这也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穆三阳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即便在他的婚礼上,他都无法从家人的眼神中感受到这种认可。而如今,他从一个双目失明的独居老人身上,竟感受到了人生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个瞬间。

    于是他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喊出:“张老,恩人,再次感谢二位!我想我已经做了决定了。我要去血枫林,我要跟执夷把这一切问个明白!”

    张仙人欣慰地笑了笑,他指了指一旁的一个木柜,然后起身,从身后的几案上取了一张黄纸,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黄纸,那张黄纸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自行抖动了一下。

    “那柜子里有一些干粮和干净的衣物,三阳,你自行取之。呐,这张纸,你收好了,我给它上了法咒,它会告诉你从这去血枫林的近路,你只需要拿着它在心里默念三声想去的地方便可。可能不能用血枫林三个字,那地方怕不是人间之地,那片湿地倒是可以的。通常,它也会带你躲过猛兽和泥沼,想必也会帮你躲过追兵。但凡事还得靠你自己。”

    他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

    “三阳,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你要对自己负责,你还要开始为所有死去的人负责。他们所有死去的人,复仇也好、还一个真相也罢,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穆三阳又一次感动地在心里涕泗横流,他想扇自己几个巴掌,无能的自己,无法在此时身体力行向两位恩人表达感谢。

    他又朝张仙人鞠了个深深的躬,也朝那些碎掉的砖头鞠了一个同样深深的躬。然后,穆三阳接过那张纸,从柜子里匆匆取了衣物和干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陋舍。

    穆三阳没有回头,是怕再回头,他又改变主意。他又何尝不害怕再去面对执夷,他心里有一个最朴素的恐惧:如果拿回黯雪绫的代价是他的两只眼睛,怎么办?

    但他已经迈出了脚步,那张黄纸轻轻地在他手上,拽着他朝西北方向走去。大步流星的他,自然没有注意,脚下一小撮一小撮的土也跟着他的脚步翻起又翻落。

    那是灶王爷在帮他翻土,小小的土块会撑起穆三阳的双脚,让他健步如飞。

    “张古,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告诉你,如果穆三阳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这是灶王爷冲张仙人撂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便跟着穆三阳一同出发了。灶王爷决定,至少她要保护穆三阳再走一段路,直到穆三阳可以找回自己的灵魂,重新露出笑容。

    这孩子,还太年轻了。边这么想着,灶王爷边为穆三阳留下了泪水。她的眼泪在土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穆三阳并不知道灶王爷还跟着自己,但他心底里却突然升起了母亲的面庞。

    这更加坚定了穆三阳的决心。是妈妈在保佑我,他这么以为,更加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