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遇见许由
走到太阳落山，雾气渐起，穆三阳也没有半点疲惫，靠着黯雪绫，他感觉自己还能再走三天三夜。
但穆三阳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黑绫白绫啊，你们有感觉到好像刚才那棵大树，跟之前路过的另外一棵很像吗？”
黯雪绫没有搭理他，专心保持着速度。
穆三阳抬头看向天空，星空爬了上来，他记准了一个星座，决定沿着它的方向前进，也是正是南方。
每隔几分钟，他就抬一次头，用星座来校准自己的方向。
但过了十几分钟，他又一次路过了那棵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大树。
“停。”
穆三阳停下脚步，虽然黯雪绫还想继续，但他坚持停下。
他靠近大树看了一眼，结果让他崩溃。
果然，他和黯雪绫一直在绕圈子。他扣掉的那一块树皮，证明了这一点。
“怎么会这样……”穆三阳虽然是纨绔子弟，但多少懂些天象，他知道如果朝着同一个星座走，总不会迷路。“到底哪里搞错了？”
雾气越来越大，明明已经离湿地很远了，却还有这么浓的雾气盘旋在山间。
很快，连穆三阳的脖颈和脚踝都沾满了雾气，湿滑滑的，很不舒服。
“有什么办法吗，黯雪绫？这样下去，别说云梦泽了，恐怕连这座山都出不去了。”
黑绫飘了起来，末端分叉成九条绫带，示意穆三阳，这不是一座山，是九座山。
“九座山！？”
穆三阳叫出声来，声音回荡在山林中，来回重复强调着九座山、九座山……
他懊恼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股莫名火压抑不住，空荡荡的内心此刻又一次被愤怒占据了。
“算了算了，你们俩也别逼我了，我们这就回去吧，跟执夷说这忙帮不了。我只需要你们俩就够了，够杀那月老和土地了，不用别的法宝。”
一提到月老和土地，穆三阳的脑子就开始充血，后脑勺一阵抽动。
“只恨我……”穆三阳顿了一下，仰天长叹，“算了，即便我再有本领，又能如何。对方是两个神仙，是货真价实的神仙。我一个凡人，能把他们怎么办……”
就在穆三阳自怨自艾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
他惊慌地转过头，发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摇曳在树林里。
本来，穆三阳是出了名的胆小怕鬼，在穆家的家风中，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因此每当穆三阳被灯影或邪风吓一跳时，穆慈便会严厉地批评他。但这段时间，别说妖魔鬼怪了，穆三阳感觉这世间再难有稀奇事，况且自己也亲手杀了人，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觉得自己似人似鬼了，也就更不怕鬼了。
“谁，出来说话。”穆三阳冷冰冰地说。
“这位兄台，也是迷路了吗？”
一把气若游丝的声音先到，随后，一个一袭白衣、长发垂肩、骨瘦如柴的男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穆三阳警惕地上下打探着他，心里已经起了怀疑。
这人问我是不是也迷路了，但他一身白衣却没有半点污泥，怎么看都不像是跋山涉水之人。
“不关你的事。”穆三阳没有回答，低下头，准备转身离开。
黯雪绫在他腿边抖了抖。
再一回头，那白衣男人竟像闪现到了穆三阳身后。穆三阳心里一惊，正准备让黯雪绫回到自己双臂上以备回击，那男人又呵呵一笑，往后退了几步。
“没事，我们各走各的也行。只不过这九座山路途遥远，多一个人自然安全不少。”
他也知道这其实是九座山？穆三阳听在心里，却没有回应。
“你能到这里，说明已经翻过一座山了，身手非常矫健，佩服佩服。”那白衣男人像看透了穆三阳的心思一样，言语间的笑意，甚是瘆人。“连裤腿都没脏，怕不是飞过那些山头的哟。”
这人竟然把我的话说了，他自己才是飞过山头的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穆三阳有一种直觉，眼前的白衣男人绝非什么寻常旅人。
“在下许由，也要往南方赶路。”
说罢，许由略略一弯腰，行了一个大礼，让穆三阳措手不及，只好也微微低头，回了个礼。
“我……我叫三阳。”穆三阳刻意省略了自己的姓。虽然感觉不对劲，但举手投足间，许由都像一个读书人，跟穆三阳在私塾里一起求学的那些书呆子没什么分别。这让穆三阳暂时卸下了几分防备。
说不定这娘娘腔真是带我走出这山林迷路的？穆三阳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这个弱不经风的男人。
“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了，你也有同感吗？”
“嗯。”
“我以前听过一个古老的方法，可能可以走出这个迷宫。”
许由眨了眨眼睛。
而就是这一眨眼，穆三阳不知道怎么地，心里的疑窦再生，他紧紧地握了握手上的黯雪绫，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伙伴，下定决心说道：
“不需要。许先生，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许由先是一阵惊愕，随即有些许不解，最后回到了冰冷的面庞，虽然面上还挂着微笑，但穆三阳看得出，许由心里绝对另有企图。
“那好吧，有缘再见，穆三阳。”
说罢，许由往后慢悠悠地退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穆三阳。
穆三阳突然反应过来：
他怎么知道我姓穆！
再待穆三阳想追上时，阴森的森林间已经没有了人影。
月光透过树叶，洒在穆三阳的脚边，像满天的星星落在了地上。
穆三阳叹了口气，心想，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自己还是赶紧动身吧，一路上怪事一定不会少，但能涉险过关就没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穆三阳准备启程时，他感觉到自己脚腕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下。
一只头部呈三角形、不过一米长的毒蛇，像是刚刚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昂起头，吐着信子，用那对幽黄的眼睛看着穆三阳。
穆三阳正准备防御自己，却发现被咬的地方已经失去了知觉。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另一只脚也不能动弹了，进而是腰身，胸口……
穆三阳连忙叫了一声“黯雪绫”，他急中生智，想用黯雪绫缠住自己的手臂，至少不让毒素瘫痪了自己的双臂，但根本来不及，等黯雪绫回到自己双臂时，他已经重重地倒在了松软的林间土地上。
穆三阳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黑绫在他眼前摇晃，一副心急的样子。
但很快，就像是一块黑布盖上了眼睛，穆三阳失去了知觉。
穆三阳再睁开眼时，许由坐在他身旁，用笛子吹着悠扬的乐曲。
这是送给我的丧乐吗……穆三阳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许由回过头来，停下了吹笛。
“你醒了？穆三阳。”
“你……”
“不得不说，你很厉害，能看得出我不是普通人。”
“你知道的名字，不是神仙便是鬼！”
许由听到这话，咯咯地笑出声来。
“神仙？你也可别抬举我，我就是这山里的一介野夫。鬼嘛，也算不上，毕竟你看得见、摸得着我，不是吗？”
穆三阳的神智恢复了大半，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哪有山野村夫穿成你这个奔丧的样子，男不男、女不女，还跟守寡一样穿着白衣服，要是爷爷看见了，定打你个三天三夜。
“但是，我无意间听到你说什么，要杀神仙？”
穆三阳瞪大了眼睛。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飞快地思考，难道是因为他认识月老和土地？坏了，这个叫许由的会不会已经把消息告诉了那两个狗神仙，然后要一起灭了他的口！？
但穆三阳还是不能动弹，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和眼珠能动。
“杀牲畜，习以为常了。杀人，也没少听说。只是这杀神仙，说老实话，我第一次听说。”许由的眼神中闪烁出兴奋，他吐出细细的舌头，舔了舔自己苍白的嘴唇。
他见穆三阳没说话，急不可耐地接着说道：
“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带上我吧？”
“啊？”
穆三阳实在没想到，许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带上我，你答应我跟你一起杀神仙，我就给你解药。”
“原来是你！那毒蛇！我就说……”
“别急，别急。这个毒，你越着急，越入五脏六腑。你不是医学世家吗？不会不懂些解毒之道吧？”
“你怎么知道……”
“没错，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说罢，许由站了起来，看向雾气弥漫的丛林。惨白的月光照在许由同样惨白的脸上，那张脸上是兴奋和解脱。
“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只不过……”他转过身，对穆三阳说道。“只不过没想到，你给我的惊喜远大于我想像中的。”
“你在说什么狗屁！”穆三阳怒吼到。“快给我解药。不然我杀了你！”
“哦哟哟，这可跟我听说的穆三阳不一样，戾气很重嘛。我听说，你可是个废物，穆家都要葬送在你手上了。”
许由走近穆三阳，手里多了一瓶小药瓶。
“答应不？带我杀神仙？你嘴里的狗神仙？”许由突然开始丧心病狂地笑出声来，那笑声仿佛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尖锐得让人想捂住耳朵。
穆三阳心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点了点头。
许由把一颗小小的药丸送进了穆三阳嘴里。穆三阳从小尝遍各种草药，竟从未尝过这种味道的药。但很快，他的脚趾首先恢复了知觉，从下到上，他重获新生。
“你到底是谁？”穆三阳站了起来，扭动着一只胳膊，眼神瞟到了站在身边的黯雪绫，心里才有了一分踏实。“又知道我的名字，又能下如此毒药，不可能是一介凡人吧。”
许由挂着鬼魅的笑容，只是淡淡地说道：
“要杀神仙，这一路上肯定不容易吧，我还不知道怎么找神仙呢。那么，我们有的是时间聊天，对不？”
穆三阳感到一阵不适，但却没有再逼问。跟执夷打过交道后，他发现对他这样的凡人来说，想要知道所谓的真相，除非再来一个张半仙人帮忙，否则就凭他自己，许由这样的能人，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
他又一次陷入了懊恼和对自己的失望中。为什么你如此无能？愤怒爬上心头，穆三阳头也不回地朝南方的星座方向走去。
“诶，你别急啊。”许由快步跟上，贴近他，语气中多少有些谄媚。“你这黑白二色的绫，似乎是个宝物？是做什么的？”
穆三阳没有搭理他，只是继续往前走。黯雪绫在他双腿旁倚靠，也助他健步如飞。
“噢……”许由看到黯雪绫还有此等妙用，又露出那副兴奋的表情。“那我也给你看看我的宝贝。”
说罢，许由从白衣怀里掏出一把洁白的纸伞，看上去松松垮垮，稍大点的风雨都招架不住。穆三阳狐疑地停下步伐，且看许由要搞什么名堂。
许由转了个圈，轻轻支开纸伞，纸伞太过洁白，反射着月光，让许由整个人看起来在发光。他继续旋转身体，纸伞也跟着他一起转动，直到纸伞转动的速度已经目不暇接，许由才停下来，带着一脸坏笑看着穆三阳。
许由飞了起来。旋转的纸伞带着他飞了起来。
“这不是很快就能飞过九座山了？”许由在半空中笑着说。“三阳，你也来吧。”
穆三阳看了一眼黯雪绫，黑绫白绫都冲他摇了摇头。你们就不能飞吗！？穆三阳感到一阵丢脸，但他也只能哼一声，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许由在身后笑出声来，但他也没飞得太高，只是跟树梢一般高，跟在穆三阳不远处。
两人朝着南方赶路，山林间的雾气全都散去了。
一路上，穆三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那纸伞和许由，许由倒是一直目光朝前，仿佛这条路已经走过不知多少次了。
穆三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我走累了。”穆三阳路过一个山洞，突然停了下来，对半空中的许由说道。“你是飞，我是走，我累了。”
脚下的道路确实也变得崎岖起来，为了绕过一个又一个山脊，他们走的都是人迹罕至之路。但多亏了黯雪绫，穆三阳也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准确来说，是黯雪绫一路上抬着他走路。
但他还是坚定地要求就地休息。
许由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说道：“行吧。既然休息了，不如天亮再走。”
他往山林里看了一眼，虽然雾气已经散去，但远处还是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出门在外，安全第一，是吧？”
穆三阳没搭理他，只是走进山洞，找了个还算干燥的地方，让黯雪绫变成一个黑白相间的吊床，往上一跳，闷头便要大睡。
“不聊聊天了？”
穆三阳还是没有回应。
许由靠着山洞的墙壁，自顾自地说：
“我啊，是之前听说一个故事，有一天，会有一个无用之人，要离开这九座山。无用之人姓穆名三阳，襄平县人，医学世家，待他出现在九座山时，人世间已无他眷恋的家人，无用之人变了丧家之犬，却要去南方做一件事。”
许由说得很慢，但穆三阳却一动不动。
“然后预言就停在这里了。”许由抬起头来，问道：“你要睡不着，可以跟我聊聊，你怎么就是个无用之人，怎么又成了丧家之犬？”
穆三阳仍旧缄默。
“那……月老和土地在南方是吧？这些神仙也分南方人北方人吗？”
穆三阳背对着他，心里暗暗记了下来。他心想，看来这许由也并非神仙，不然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也估计并不认识那两个狗神仙。这让穆三阳心安了不少。但那个故事仍然像一道闪电一样，击中了他的内心。
这一定是这个许由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哪有什么故事，有的只是阴谋。
穆三阳在心里暗自决定，只是静待机会。
山洞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暗夜里大雨倾盆，让山洞成了水帘洞。山洞里也不走运地开始漏雨，滴答声回响在山洞里。
“喂。”穆三阳开口了，“你那把伞，能借一下吗？太吵了，这雨嘀嗒嘀嗒，我睡不着。”
许由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纸伞，扔给了穆三阳，“拿去吧，公子哥就是公子哥，娇贵的很。”
穆三阳一把抓住纸伞，撑开来，放在漏水的地方。然后沉默地回到了吊床上，转过身继续睡去。
雨夜继续，整个洞穴只剩两人的呼吸声和渐渐弱下去的雨声。
穆三阳睁开了眼睛。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在心里命令白绫，白绫便悄然无声地滑向了许由。这让穆三阳能够更清楚地听见许由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穆三阳从吊床上轻轻滑下，轻声站稳，吊床也恢复了黯雪绫的样子，重新缠回了他的双臂。
他朝那把纸伞走去，轻轻拿了起来。那白色的纸伞像是没有重量一般，轻如薄纸。他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黯雪绫托着他轻轻地经过了靠着墙睡着了的许由，连脚步声都没有。
来到山洞外，月光照亮了穆三阳心虚的脸庞，他感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边落下。
但他还是转动起了身体。
刚一转动，他便能感觉到从纸伞上传来的力量，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力量，一种……
自由的力量。
他欣喜若狂，加快了转动的速度，纸伞也跟着转了起来。很快，纸伞的速度便快过了他，于是穆三阳停了下来，看着纸伞越转越快。
然后，他便升空了。
起初，穆三阳很是紧张，因为这种感觉和黯雪绫托着他相比，还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半空中，他感觉到自己全部的信任都集于握着纸伞的右手。如果此刻……
纸伞停止了转动。
穆三阳瞪了大眼睛，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朝着山下坠落。
“救我！黯雪绫！救我！”
身体砰的一声，砸出暗沉的声音，落在了地上。
穆三阳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和全身的骨头碎成了一团。他感觉不到自己双脚的存在，又一次，他能动的部位只有眼睛和嘴巴。
为什么……为什么黯雪绫没托住我。
穆三阳转动眼睛，看着站在一旁的黯雪绫。白绫无辜地看着他，黑绫则像是在责怪一般，愤怒地绕着他转动。
噢，是了，你们定是以为，我要那纸伞不要你们了。
穆三阳在心里嘲笑着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猜想这些法宝的心思。
自己怕是已经残废了。
许由早已不见踪影，连同他的纸伞。
穆三阳突然想起来，通过黯雪绫，他可以跟执夷说话。但这一路上，执夷都没有说过半句话。
“你……你还在监视我吗，执夷？”
黯雪绫摇摇头，示意穆三阳，执夷那头没有回应。
他叹了口气，月光再次透过树叶落在他身上，这次却像是一种嘲讽，把他的支离破碎、撕心裂肺、千疮百孔照了出来。
紧接着，无尽的疼痛袭来。穆三阳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就此晕了过去。
一片雪花飘落下来。山里下起了雪，不一会儿，鹅毛大雪便盖住了穆三阳的身体。
但穆三阳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黑绫白绫啊，你们有感觉到好像刚才那棵大树，跟之前路过的另外一棵很像吗？”
黯雪绫没有搭理他，专心保持着速度。
穆三阳抬头看向天空，星空爬了上来，他记准了一个星座，决定沿着它的方向前进，也是正是南方。
每隔几分钟，他就抬一次头，用星座来校准自己的方向。
但过了十几分钟，他又一次路过了那棵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大树。
“停。”
穆三阳停下脚步，虽然黯雪绫还想继续，但他坚持停下。
他靠近大树看了一眼，结果让他崩溃。
果然，他和黯雪绫一直在绕圈子。他扣掉的那一块树皮，证明了这一点。
“怎么会这样……”穆三阳虽然是纨绔子弟，但多少懂些天象，他知道如果朝着同一个星座走，总不会迷路。“到底哪里搞错了？”
雾气越来越大，明明已经离湿地很远了，却还有这么浓的雾气盘旋在山间。
很快，连穆三阳的脖颈和脚踝都沾满了雾气，湿滑滑的，很不舒服。
“有什么办法吗，黯雪绫？这样下去，别说云梦泽了，恐怕连这座山都出不去了。”
黑绫飘了起来，末端分叉成九条绫带，示意穆三阳，这不是一座山，是九座山。
“九座山！？”
穆三阳叫出声来，声音回荡在山林中，来回重复强调着九座山、九座山……
他懊恼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股莫名火压抑不住，空荡荡的内心此刻又一次被愤怒占据了。
“算了算了，你们俩也别逼我了，我们这就回去吧，跟执夷说这忙帮不了。我只需要你们俩就够了，够杀那月老和土地了，不用别的法宝。”
一提到月老和土地，穆三阳的脑子就开始充血，后脑勺一阵抽动。
“只恨我……”穆三阳顿了一下，仰天长叹，“算了，即便我再有本领，又能如何。对方是两个神仙，是货真价实的神仙。我一个凡人，能把他们怎么办……”
就在穆三阳自怨自艾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
他惊慌地转过头，发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摇曳在树林里。
本来，穆三阳是出了名的胆小怕鬼，在穆家的家风中，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因此每当穆三阳被灯影或邪风吓一跳时，穆慈便会严厉地批评他。但这段时间，别说妖魔鬼怪了，穆三阳感觉这世间再难有稀奇事，况且自己也亲手杀了人，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觉得自己似人似鬼了，也就更不怕鬼了。
“谁，出来说话。”穆三阳冷冰冰地说。
“这位兄台，也是迷路了吗？”
一把气若游丝的声音先到，随后，一个一袭白衣、长发垂肩、骨瘦如柴的男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穆三阳警惕地上下打探着他，心里已经起了怀疑。
这人问我是不是也迷路了，但他一身白衣却没有半点污泥，怎么看都不像是跋山涉水之人。
“不关你的事。”穆三阳没有回答，低下头，准备转身离开。
黯雪绫在他腿边抖了抖。
再一回头，那白衣男人竟像闪现到了穆三阳身后。穆三阳心里一惊，正准备让黯雪绫回到自己双臂上以备回击，那男人又呵呵一笑，往后退了几步。
“没事，我们各走各的也行。只不过这九座山路途遥远，多一个人自然安全不少。”
他也知道这其实是九座山？穆三阳听在心里，却没有回应。
“你能到这里，说明已经翻过一座山了，身手非常矫健，佩服佩服。”那白衣男人像看透了穆三阳的心思一样，言语间的笑意，甚是瘆人。“连裤腿都没脏，怕不是飞过那些山头的哟。”
这人竟然把我的话说了，他自己才是飞过山头的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穆三阳有一种直觉，眼前的白衣男人绝非什么寻常旅人。
“在下许由，也要往南方赶路。”
说罢，许由略略一弯腰，行了一个大礼，让穆三阳措手不及，只好也微微低头，回了个礼。
“我……我叫三阳。”穆三阳刻意省略了自己的姓。虽然感觉不对劲，但举手投足间，许由都像一个读书人，跟穆三阳在私塾里一起求学的那些书呆子没什么分别。这让穆三阳暂时卸下了几分防备。
说不定这娘娘腔真是带我走出这山林迷路的？穆三阳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这个弱不经风的男人。
“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了，你也有同感吗？”
“嗯。”
“我以前听过一个古老的方法，可能可以走出这个迷宫。”
许由眨了眨眼睛。
而就是这一眨眼，穆三阳不知道怎么地，心里的疑窦再生，他紧紧地握了握手上的黯雪绫，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伙伴，下定决心说道：
“不需要。许先生，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许由先是一阵惊愕，随即有些许不解，最后回到了冰冷的面庞，虽然面上还挂着微笑，但穆三阳看得出，许由心里绝对另有企图。
“那好吧，有缘再见，穆三阳。”
说罢，许由往后慢悠悠地退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穆三阳。
穆三阳突然反应过来：
他怎么知道我姓穆！
再待穆三阳想追上时，阴森的森林间已经没有了人影。
月光透过树叶，洒在穆三阳的脚边，像满天的星星落在了地上。
穆三阳叹了口气，心想，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自己还是赶紧动身吧，一路上怪事一定不会少，但能涉险过关就没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穆三阳准备启程时，他感觉到自己脚腕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下。
一只头部呈三角形、不过一米长的毒蛇，像是刚刚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昂起头，吐着信子，用那对幽黄的眼睛看着穆三阳。
穆三阳正准备防御自己，却发现被咬的地方已经失去了知觉。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另一只脚也不能动弹了，进而是腰身，胸口……
穆三阳连忙叫了一声“黯雪绫”，他急中生智，想用黯雪绫缠住自己的手臂，至少不让毒素瘫痪了自己的双臂，但根本来不及，等黯雪绫回到自己双臂时，他已经重重地倒在了松软的林间土地上。
穆三阳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黑绫在他眼前摇晃，一副心急的样子。
但很快，就像是一块黑布盖上了眼睛，穆三阳失去了知觉。
穆三阳再睁开眼时，许由坐在他身旁，用笛子吹着悠扬的乐曲。
这是送给我的丧乐吗……穆三阳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许由回过头来，停下了吹笛。
“你醒了？穆三阳。”
“你……”
“不得不说，你很厉害，能看得出我不是普通人。”
“你知道的名字，不是神仙便是鬼！”
许由听到这话，咯咯地笑出声来。
“神仙？你也可别抬举我，我就是这山里的一介野夫。鬼嘛，也算不上，毕竟你看得见、摸得着我，不是吗？”
穆三阳的神智恢复了大半，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哪有山野村夫穿成你这个奔丧的样子，男不男、女不女，还跟守寡一样穿着白衣服，要是爷爷看见了，定打你个三天三夜。
“但是，我无意间听到你说什么，要杀神仙？”
穆三阳瞪大了眼睛。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飞快地思考，难道是因为他认识月老和土地？坏了，这个叫许由的会不会已经把消息告诉了那两个狗神仙，然后要一起灭了他的口！？
但穆三阳还是不能动弹，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和眼珠能动。
“杀牲畜，习以为常了。杀人，也没少听说。只是这杀神仙，说老实话，我第一次听说。”许由的眼神中闪烁出兴奋，他吐出细细的舌头，舔了舔自己苍白的嘴唇。
他见穆三阳没说话，急不可耐地接着说道：
“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带上我吧？”
“啊？”
穆三阳实在没想到，许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带上我，你答应我跟你一起杀神仙，我就给你解药。”
“原来是你！那毒蛇！我就说……”
“别急，别急。这个毒，你越着急，越入五脏六腑。你不是医学世家吗？不会不懂些解毒之道吧？”
“你怎么知道……”
“没错，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说罢，许由站了起来，看向雾气弥漫的丛林。惨白的月光照在许由同样惨白的脸上，那张脸上是兴奋和解脱。
“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只不过……”他转过身，对穆三阳说道。“只不过没想到，你给我的惊喜远大于我想像中的。”
“你在说什么狗屁！”穆三阳怒吼到。“快给我解药。不然我杀了你！”
“哦哟哟，这可跟我听说的穆三阳不一样，戾气很重嘛。我听说，你可是个废物，穆家都要葬送在你手上了。”
许由走近穆三阳，手里多了一瓶小药瓶。
“答应不？带我杀神仙？你嘴里的狗神仙？”许由突然开始丧心病狂地笑出声来，那笑声仿佛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尖锐得让人想捂住耳朵。
穆三阳心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点了点头。
许由把一颗小小的药丸送进了穆三阳嘴里。穆三阳从小尝遍各种草药，竟从未尝过这种味道的药。但很快，他的脚趾首先恢复了知觉，从下到上，他重获新生。
“你到底是谁？”穆三阳站了起来，扭动着一只胳膊，眼神瞟到了站在身边的黯雪绫，心里才有了一分踏实。“又知道我的名字，又能下如此毒药，不可能是一介凡人吧。”
许由挂着鬼魅的笑容，只是淡淡地说道：
“要杀神仙，这一路上肯定不容易吧，我还不知道怎么找神仙呢。那么，我们有的是时间聊天，对不？”
穆三阳感到一阵不适，但却没有再逼问。跟执夷打过交道后，他发现对他这样的凡人来说，想要知道所谓的真相，除非再来一个张半仙人帮忙，否则就凭他自己，许由这样的能人，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
他又一次陷入了懊恼和对自己的失望中。为什么你如此无能？愤怒爬上心头，穆三阳头也不回地朝南方的星座方向走去。
“诶，你别急啊。”许由快步跟上，贴近他，语气中多少有些谄媚。“你这黑白二色的绫，似乎是个宝物？是做什么的？”
穆三阳没有搭理他，只是继续往前走。黯雪绫在他双腿旁倚靠，也助他健步如飞。
“噢……”许由看到黯雪绫还有此等妙用，又露出那副兴奋的表情。“那我也给你看看我的宝贝。”
说罢，许由从白衣怀里掏出一把洁白的纸伞，看上去松松垮垮，稍大点的风雨都招架不住。穆三阳狐疑地停下步伐，且看许由要搞什么名堂。
许由转了个圈，轻轻支开纸伞，纸伞太过洁白，反射着月光，让许由整个人看起来在发光。他继续旋转身体，纸伞也跟着他一起转动，直到纸伞转动的速度已经目不暇接，许由才停下来，带着一脸坏笑看着穆三阳。
许由飞了起来。旋转的纸伞带着他飞了起来。
“这不是很快就能飞过九座山了？”许由在半空中笑着说。“三阳，你也来吧。”
穆三阳看了一眼黯雪绫，黑绫白绫都冲他摇了摇头。你们就不能飞吗！？穆三阳感到一阵丢脸，但他也只能哼一声，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许由在身后笑出声来，但他也没飞得太高，只是跟树梢一般高，跟在穆三阳不远处。
两人朝着南方赶路，山林间的雾气全都散去了。
一路上，穆三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那纸伞和许由，许由倒是一直目光朝前，仿佛这条路已经走过不知多少次了。
穆三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我走累了。”穆三阳路过一个山洞，突然停了下来，对半空中的许由说道。“你是飞，我是走，我累了。”
脚下的道路确实也变得崎岖起来，为了绕过一个又一个山脊，他们走的都是人迹罕至之路。但多亏了黯雪绫，穆三阳也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准确来说，是黯雪绫一路上抬着他走路。
但他还是坚定地要求就地休息。
许由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说道：“行吧。既然休息了，不如天亮再走。”
他往山林里看了一眼，虽然雾气已经散去，但远处还是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出门在外，安全第一，是吧？”
穆三阳没搭理他，只是走进山洞，找了个还算干燥的地方，让黯雪绫变成一个黑白相间的吊床，往上一跳，闷头便要大睡。
“不聊聊天了？”
穆三阳还是没有回应。
许由靠着山洞的墙壁，自顾自地说：
“我啊，是之前听说一个故事，有一天，会有一个无用之人，要离开这九座山。无用之人姓穆名三阳，襄平县人，医学世家，待他出现在九座山时，人世间已无他眷恋的家人，无用之人变了丧家之犬，却要去南方做一件事。”
许由说得很慢，但穆三阳却一动不动。
“然后预言就停在这里了。”许由抬起头来，问道：“你要睡不着，可以跟我聊聊，你怎么就是个无用之人，怎么又成了丧家之犬？”
穆三阳仍旧缄默。
“那……月老和土地在南方是吧？这些神仙也分南方人北方人吗？”
穆三阳背对着他，心里暗暗记了下来。他心想，看来这许由也并非神仙，不然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也估计并不认识那两个狗神仙。这让穆三阳心安了不少。但那个故事仍然像一道闪电一样，击中了他的内心。
这一定是这个许由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哪有什么故事，有的只是阴谋。
穆三阳在心里暗自决定，只是静待机会。
山洞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暗夜里大雨倾盆，让山洞成了水帘洞。山洞里也不走运地开始漏雨，滴答声回响在山洞里。
“喂。”穆三阳开口了，“你那把伞，能借一下吗？太吵了，这雨嘀嗒嘀嗒，我睡不着。”
许由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纸伞，扔给了穆三阳，“拿去吧，公子哥就是公子哥，娇贵的很。”
穆三阳一把抓住纸伞，撑开来，放在漏水的地方。然后沉默地回到了吊床上，转过身继续睡去。
雨夜继续，整个洞穴只剩两人的呼吸声和渐渐弱下去的雨声。
穆三阳睁开了眼睛。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在心里命令白绫，白绫便悄然无声地滑向了许由。这让穆三阳能够更清楚地听见许由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穆三阳从吊床上轻轻滑下，轻声站稳，吊床也恢复了黯雪绫的样子，重新缠回了他的双臂。
他朝那把纸伞走去，轻轻拿了起来。那白色的纸伞像是没有重量一般，轻如薄纸。他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黯雪绫托着他轻轻地经过了靠着墙睡着了的许由，连脚步声都没有。
来到山洞外，月光照亮了穆三阳心虚的脸庞，他感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边落下。
但他还是转动起了身体。
刚一转动，他便能感觉到从纸伞上传来的力量，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力量，一种……
自由的力量。
他欣喜若狂，加快了转动的速度，纸伞也跟着转了起来。很快，纸伞的速度便快过了他，于是穆三阳停了下来，看着纸伞越转越快。
然后，他便升空了。
起初，穆三阳很是紧张，因为这种感觉和黯雪绫托着他相比，还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半空中，他感觉到自己全部的信任都集于握着纸伞的右手。如果此刻……
纸伞停止了转动。
穆三阳瞪了大眼睛，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朝着山下坠落。
“救我！黯雪绫！救我！”
身体砰的一声，砸出暗沉的声音，落在了地上。
穆三阳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和全身的骨头碎成了一团。他感觉不到自己双脚的存在，又一次，他能动的部位只有眼睛和嘴巴。
为什么……为什么黯雪绫没托住我。
穆三阳转动眼睛，看着站在一旁的黯雪绫。白绫无辜地看着他，黑绫则像是在责怪一般，愤怒地绕着他转动。
噢，是了，你们定是以为，我要那纸伞不要你们了。
穆三阳在心里嘲笑着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猜想这些法宝的心思。
自己怕是已经残废了。
许由早已不见踪影，连同他的纸伞。
穆三阳突然想起来，通过黯雪绫，他可以跟执夷说话。但这一路上，执夷都没有说过半句话。
“你……你还在监视我吗，执夷？”
黯雪绫摇摇头，示意穆三阳，执夷那头没有回应。
他叹了口气，月光再次透过树叶落在他身上，这次却像是一种嘲讽，把他的支离破碎、撕心裂肺、千疮百孔照了出来。
紧接着，无尽的疼痛袭来。穆三阳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就此晕了过去。
一片雪花飘落下来。山里下起了雪，不一会儿，鹅毛大雪便盖住了穆三阳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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