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挂印封金

    且说关羽闻报张文远求见，暗道：“文远绝非为私谊登门，定是奉曹公这命来探我去止。”于是吩咐请入，并亲自迎至阶下。书中暗表，关公所料不错，正是于禁、乐进随征期间，因奉曹操密令有意监督关公，故此在夺得汝南后四处秘密派人打探，并亲自询问降卒，早已探知刘备见在汝南。因见关公肯带军班师，故只作不知，直待回到许都后，方将此事一五一十报与曹操，说关公定然已知刘备下落。曹操心中忧急，未知的确，于是便令张辽夤夜前来过府道贺，借以打探关公本意。关公刚刚抬足至于阶下庭中，张辽已穿廊而入，举手贺道：“弟闻云长兄在阵上得知玄德公音信，真是万千之喜，故此特来道贺。”

    关公不答，将张辽让到厅中叙座，令下人奉茶，怏怏不乐道：“虽知故主现在，但未得一见，何喜之有！”张辽遂道：“云长兄与玄德公之交，比弟与兄之交何如？”关公闻之，不由落泪道：“贤弟休怪，恕某直言。我与文远兄虽是义气相投，又各与吕奉先有师门之谊，但亦止于朋友之交也；我与皇叔玄德，却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君臣者也，岂可共论？”

    张辽听关公提及吕布，隐然有指责自己背主之意，不由心虚胆寒，不敢深论兄弟之情。寒喧片刻，最后只得依曹操之意问道：“今即知玄德公现在河北，未知云长兄是全忠以留在许都，匡扶汉室社稷，还是全义以投汝南，往从皇叔？”关公审视张辽良久，叹息道：“如今之许都，诸臣只知有曹司空，岂知有汉家天子？某即愿尽忠，又忠于何人？且昔日结拜之盟，安肯背之！文远兄土山之约，又岂能忘之！斩颜良以解白马之围，诛文丑以疏延津之困，关某已有报于曹公，话符前言而矣。我意已决，来日辞别天子而去，望文远须为我致意曹公。”张辽听了关公之言，半晌无语，只得闲言几句，恭祝前途一路保重，干坐半晌，告辞回告曹操，将关公言语如实回报。曹操听罢也是无言，挥手令其退出，独自一人烦恼。张辽刚走，程昱随后入见，建议不如趁此召关羽入府，擒而杀之，曹操不舍，左右彷徨无计。

    次日平明，关公上朝，见曹操及其心腹不在，遂向献帝递了辞书，说明离开许都，前去寻找兄长刘备，共举义旗，兴扶汉室之意。献帝明知其意，也知不可强留，只得勉励数语，赐酒三杯，令张绣送至殿外。关公辞了天子，出宫后遂至司空府衙，欲当面拜辞曹操。曹操即知关公来意，乃悬回避牌于门首，不令相见。关公怏怏而回府中，命旧日跟随人役收拾车马两辆，又写书一封，遣人送往大司空府，以辞谢曹操，自己坐待回复。曹操看了关公辞书，只作不知，也不回书。关羽又派从人到张辽府中打听，回来报说张文远自早进入司空府当值，并未归家。闲话少叙，一夜晚景已过，次日侵晨，关公不见曹操回复，只得长叹一声，将九名美女安顿于府中，自己率十数名旧日部从，出得府门，跨上赤兔马，手提青龙刀，护送车仗径出南门。门吏挡之，索要出京令牌文书，关公怒目横刀，大喝一声，夺门而走。门吏哪个不知关公斩颜良、诛文丑之勇？况且其为司空大人座上首客，礼遇远超朝中众臣诸将，故此也不敢十分得罪，只得尽皆退避，见关公出城，早有人飞马到司空府报信去了。

    关公既出内城南门，心知曹操必来追赶，便令从人舍了车仗，只管打马望官道进发，自己却独自立马提刀，于北关桥上相候。却说曹操与众谋士及部下将佐，正在府中谈论关公之事未定，忽见南门守将进府，飞报关公夺门而去，车仗鞍马二十余人，皆望南行。曹操正在愣证不已，又有满宠前来报说，关公府中除却朝廷所派仆从及美女九人，刘备家眷及关公旧部尽皆离去不见。众人听了，无不愕然。座中早有一将忍耐不住，挺身出班大叫道：“关羽如此无礼！某愿将铁骑三千，去生擒关某，献与主公！”众人视之，正是老将军蔡阳。那蔡阳乃是夏侯惇手下第一悍将，其刀马武艺只在主将夏侯惇之上，不在其以下，只因性如烈火，向来目中无人，且又不是曹操家族嫡亲将领，故此一向未得重用。曹操目视夏侯惇，见其沉默不语，却不出言阻拦，自是同意其议。曹操即唤张辽近前，叮嘱道：“关云长此人大义参天，财贿不以动其心，爵禄不以移其志，此等人我最为爱敬。想他去此不远，我一发结识他做个人情，以后也好相见。文远你可先去南门外请住，让他稍留片刻，待我率全部文武与他送行，更以路费征袍赠之，使为后日记念。”说罢又看了一眼徐晃：“关云在我营中，与你二人最为相善，恐文远一人留不住他，你也跟着同去，以好言相挽便了。”

    张辽与徐晃领命，双骑先往。待张辽与徐晃出帐，曹操冷冷一笑，却又唤过蔡阳，秘密嘱道：“你领三千兵马竟出西门，抢在关公之前，兼程前往汝南，与曹洪相会，合兵一处观察关公去向。待其与刘备会合之时，即与曹洪引兵击之，勿必抢在关公之前斩杀大耳贼，却又令其亲眼看到其兄之死。如此关羽必定心神大乱，你即可生擒关公回归许都。如此便可使关公彻底断了念想，只能再为朝廷效力——管他降汉不降曹，汉室天下即是曹家天下也。卿若立此大功，回来之后某便奏请天子，封为列侯。”蔡阳得令大喜，出帐点兵去了。

    列位看官！须知这是曹操稳军之计，能留住关羽甚好，即便留之不住，也要拖延他半日时间，好让蔡阳抢在关公前头，先行到达汝南，以有时间和曹洪运筹派兵，以击杀刘备。其用意之深，果然不负一代奸雄之名。按下蔡阳带兵前往汝南不提，只说张辽与徐晃出离司空府，飞马赶到南门之外，见关云长立马桥头，于是扬声大叫：“云长兄且慢行！”关公抬头视之，见张辽与徐晃拍马而至。关公在马上执手为礼，问道：“文远与公明莫非是奉了曹公将令，欲擒关某回去问罪么？”张辽说道：“云长休要说笑，兄弟不敢，若是擒兄，需是他人前来。曹公已知兄台远行，欲来相送，特使我等请住台驾，别无他意。”关公听了，心中感念，但也不敢大意，遂以手按住青龙刀杆，立马于桥上相候。只见尘头起处，曹操引数十骑出城飞奔前来，背后乃是许褚、徐晃、于禁、李典诸将，贾诩、满宠随行左右。

    曹操率众而至，只见关公独自一人横刀立马于桥上，遂令诸将勒住马匹，左右排开，独自提马向前，与关羽对面相见，依如既往，并无避忌。关公见曹操背后众人手中皆无军器，方始放心。曹操心中一阵难过，扬声道：“云长行何太速？”声音忽显哽咽，几乎泪下。关公见此，只得硬起心肠，于马背上欠身答道：“关某前曾委托张文远禀过明公，并获明公允准在先。今故主兄长现在汝南，因当初在桃园订有生死誓约，不由某不去。前番造府不得参见，故拜书告辞，望明公话符前言。”曹操道：“即刘皇叔健在，是我无福奉教于君侯。曹某方欲取信于天下，安肯有负前言？只恐将军途中乏用，今特具路资相送。另昨夜赶制锦袍一领，略表寸心。”遂令左右二人，一人奉金一人捧袍，皆是单膝而跪，双手举案过顶。

    云长尚犹不敢下马，当即顺过刀杆，用青龙刀尖挑过锦袍，伸手扯过披于身上，勒马回头称谢道：“蒙明公赐袍，感恩不尽。但沿途盘缠关某尽有，赏金可转赐有功将士，今日拜别，异日更谋相会。”说罢将袍袖遮面下桥而去，却已经忍不住泪流满腮。曹操立马桥头痴痴远望，直到关公人影转过城角不见，这才长吁一声：“噫，云长去矣！”终于泪下湿襟。许褚纵马上桥，恨恨地说道：“此人以刀挑袍，无礼太甚，主公何不下令擒之？”曹操挥手道：“彼一人一骑，吾等却有数十余人环伺，人家安得不疑？换了你我，也是如此。某言既出，不可追也。”张辽、徐晃闻听此言，也自赞叹不止，深服曹公心胸大度。

    曹操在桥头呆立半晌，刚要率众人拨马回城，忽听城楼上卫戍军士指着桥下叫道：“关将军去了，却为何将车仗留在那里？”曹操闻之一怔，令张辽带两个军卒过桥去看。片刻之间，张辽已驱使两辆车仗过桥回来，报知曹操：“车中无人，却又颇为沉重，亦无赶车之人，小将未敢轻启，特来禀告主公。”曹操令军卒掀起车帘，却见前面车中白银成箱，后面车内黄金成垛，尽是自己往日所赐，都封存在那里，分毫未动。后车顶梁上另以丝带悬挂一个锦盒，摘下打开来看时，正是“汉寿亭侯”印信。曹操大惊道：“关云长挂印封金李代桃僵，刘备二位夫人却到哪里去了？”满宠忽然大悟，说道：“不好！关羽即无车仗拖累，骑赤兔马奔驰一日夜即可到达汝南，如此蔡阳将军危矣！”曹操听了，不由懊悔不及。张辽和徐晃闻听满宠之语，这才知道曹公并非真心纵放关羽还归刘备，而是另有安排。